厨窑里的一切大体都弄妥帖时,天已经麻麻亮了,马赶山游魂一般闪进大门,身上露水淋漓的,全家人都起来了,赶山妈说:
“大清早的,你野哪儿去了?”
马赶山还没有回话,赶山爷从嘴里拔下旱烟锅,散淡地说:
“给老先人磕头去了,再干啥去了?咱家的娃,心里啥时候都还装着老先人哩。”
全家人都坐齐后,赶山奶摇摇晃晃端来一碗荷包蛋,双手递给马赶山说:
“娃,这顿饭是你媳妇给你做的。”
马赶山接过碗,似乎才想起了什么。确实,大女自过门后,还没有做过饭呢,他两口子,反倒都由老人伺候着。这个时候成亲,他是一百个不情愿的,他这样做,带有赌气的成分,心想你们不让我参加革命,无非是怕我挨了枪子儿,马家绝后了呗,那我就给你们好歹闹一个娃娃出来,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们都在想什么啊,目光咋就那么短浅呢,抱着好奇的心理参加了革命,参加革命后的这一年里,他在队伍上学到了不少革命道理,日本鬼子大兵压境,亡我中华之心昭然若揭,各地大小军阀拥兵自重,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得满世界冒烟,政府呢,又不积极抗日,却把刀口砍向了红军,国家成了这个样子,整个民族眼看要亡国灭种了,你们却一心想着给自家延续香火,比起整个民族的香火来,你那一小撮撮儿都硬不起来的香火算个锤子!我是红军战士,是革命者,红军战士也是人生父母养的,革命者也是有家有舍的,反正你们让我做的,我已经尽力了,大女能不能给你们马家生出个娃娃来,生出的到底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既是你们马家庄稼地的事,也是你们马家种子的事,我只是个种地的,与我不连筋。呼呼两口,两个荷包蛋下肚后,马赶山恍然意识到,全家人,年老的爷爷奶奶,已经不年轻的爹妈,对自己抱有多大的希望啊,整整给他两口子吃了半个月的荷包蛋,而且,整天除了关起窑门没黑没白地胡闹腾,自己一把活儿不干,大女也一把活儿不干,哪家的新婚夫妻,享受过这种待遇啊。马赶山喉头有些枯涩,而这时候,哪怕是一念的动摇,他都有可能留下来的。他知道他在家里的分量的,他不在了,这个家里就没有明天了。他低了头,拼命地往嘴里扒饭,使劲地往下咽。饭吃完了,他的主意拿定了。他撂下碗,扑地趴在地上,拖着泪腔说:
“爷爷奶奶在上,孙子给二老磕头了!”
朝炕上正中位置磕了三个头,又向炕边那个方向跪下,妈和二妈不在那儿,但爹在那儿,就等于她们也在那儿了,马赶山擦了一把眼泪,哽噎说:
“爹,妈,二妈,不孝之子给你们磕头了!”
没有人说话,空旷的窑洞里只有空旷,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马赶山踅进里屋,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见他扑通跪在大女面前,大女大惊失色,吓得往后跳了几步,又往前跳了跳,失声大哭说:
“你这是干啥吗!”
马赶山磕了三个头后,抬头说:
“大女,委屈你了。只要我马赶山能活着回来,你永远是我马赶山的婆娘。”
赶山爷一直在默默地吃老旱烟,这时,突然插话说:
“儿子娃说话哩?”
“儿子娃说话哩!”马赶山昂然说。
“你干你的事去,留不住你,也不留你了。”赶山爷说。
马赶山爬起身,回到洞房,眨眼工夫装扮起来,一溜烟,消失在原野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