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一九五〇年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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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县长两次认不出自己的女人(6)

俊鸟心疼得不行,这是自己去年秋上亲手栽的葱啊,严冬都度过了,却没有逃过自己的?头,又心酸得不行,世上的好东西都是别人的,世上的好男人都是别的女人的,不是自己的,咱也不贪别人的,看一眼都那么奢侈,别人的男人咱更不敢抱有什么不良企图,仅仅是远远看一眼,听他说说话儿,哪怕是跟别人说话,咱蹭着听一耳朵,都如此作难的。心念一起,顿觉心灰意冷,暖洋洋的春阳高悬头顶,身上却是冷的。她不舍得被她损坏的葱苗,弯下腰去,双手紧握?把儿,像正经庄稼人那样,轻轻地挥起,稳稳地落下,将葱苗连根剜出来,蹲下去,仔细捡拾干净,准备回家去。走出几步,心里还是欠些啥的,又扭头去看那个路口。她瞥见一个人朝这个方向走来,不是她心里想见的那个人,却是那个人的婆娘。不是以往看习惯了的那个大女,而是一个像初升的太阳般鲜艳的大女。她本来是要就手走开的,一看见她,心里率先涌上的是一股惭愧,我居然想见人家的男人,我咋是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啊,继之,又是一团惶恐,她觉得她的心思就明明白白地画在脸上,有眼睛的人谁一眼就可看破的,这不是当着主人的面扳人家的苞谷吗,这个念头还没有成形,又一个念头破浪而出:我扳谁家苞谷了,我扳苞谷谁见了,我顶多只是看了她家苞谷一眼罢了,把苞谷种在野天野地里,免不了让人看,种到你家炕头上,保证没人看了。俊鸟生出决断之心,以一种精心务庄稼的标准姿势,蹲在地上,背向路口。这当儿,大女已到身后了。俊鸟听见响动,猛回头,大惊失色说:

“嫂子啊?远远地我还以为谁家来了城里亲戚呢,哎哟哟,你可把我的眼睛都照花了。”

“看你说得玄的,把我都臊死了。你也挖葱啊?”大女笑着,她一手提了一把?头娃儿,一手提了一只柳条筐,顺势蹲在小葱垄边。

“就是的,准备吃酸汤面的,要呛一点葱花。你也要做酸汤面吗?”

“就是的。这个季节,人不爱吃晒的干菜了,新菜又没长起,再没个啥啥吃吗。”

大女一边说着话,一手把住葱苗,一手抡起?头娃儿,轻轻巧巧挖出一撮葱苗来。俊鸟猛地反应过来了,心下一阵虚怯,好似做贼当场被人捉了。葱苗埋得不深,垄距又窄,是不能用大?头挖的,女人拿着大?头笨重不方便,只适合拿这种?头娃儿。她怕大女看出她的心事来,就失声岔气叫道:

“啊嘎嘎,我只说你穿了新衣服,把我的眼睛照花了,还没留意到底是什么新衣服哩,这到底是什么料子吗,颜色看着咋那么鲜净的,式样又那么挺括的?”

“听人家说,好像是羊毛的。我也不知道是啥料子,想着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吧。”大女淡然说着,手底的活儿也在干着。

“快让我看看!”俊鸟说着,就奔了过去。伸出两根指头在大女胳膊上轻轻一捏,便失惊叫道,“咦,这是羊毛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羊毛?这么绵软的,简直是嫂子的奶头嘛!”

“不德行的,你咋不拿你的做比哩,你又不是没有?”大女红了脸,剜了俊鸟一眼。

俊鸟哈哈笑着,说:

“我有倒是有的,同样的奶头,长在城里女人身上是金蛋蛋,长在我身上就是土疙瘩。”

“我不跟你一样嘛。”大女嘴里恨声恨气的,心里却甜着。俊鸟想说,我哪敢跟你一样,你虽在乡下,那个东西可是城里人享用的。又没敢说,只捂着嘴哧哧笑。大女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娇叱道,你这个骚婆娘,笑什么笑,吃了喜娃妈的奶了!俊鸟又捂嘴笑了几声说,你刚说听人家说什么什么的,人家是谁呀?大女笑说,人家就是人家嘛,还能是谁。俊鸟说,前几天,我在街上还见到过人家,人家叫我问话哩,把我吓死了,也臊死了,又不敢不去,那时候人家不是咱家人,人家是官,咱是人家管的小民百娃子啊。大女其实不知道这个情况,故意说,人家说过,那也是没奈何的事情。俊鸟心里一凉,那人怎么啥话都跟自己的婆娘说,唉,唉,把这种话都给自家婆娘说,说明人家心里没有别的婆娘嘛。俊鸟想象着两人钻在被窝里说这话的情形,便强忍住心中的酸楚,笑说,人家回来了吗?大女说,昨晚回来的。俊鸟失声说,哦,我说呢,看上去嫂子咋和往日不一样了,穿的衣服不一样了,走手不一样了,开言动语也不一样了,脸脸子光鲜鲜儿的,奶奶子翘翘儿的,腰腰子软软儿的,腿腿子撇撇儿的,说话腻腻儿的。大女羞红了脸,恼道:要死啊你,你再说这些疯话,我真不理你了。俊鸟笑说,呵呵,不说了,不说了,嫂子不理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哩,赶紧回去给人家擀臊子面吃吧,吃得有劲儿了,呵呵,不说了,不说了。

俊鸟磨磨蹭蹭转身回家,大女一手挎起柳条筐,一手随意甩着?头娃儿,回转身,走出几步,忽地想起俊鸟哪里不对头。哪里不对头?仔细一想,不觉心下莞尔。俊鸟的牙白生生的,她本来就长了一口米牙,齐蓬蓬的,两面脸蛋上两个小小的酒窝儿,一笑,开口一说话,一张脸就像一只刚掰开的香瓜。大女真的闻到了一股香味。那是牙膏的味道。俊鸟刷牙了?我说她的牙怎么那么白呢。先前可不是这样,所有的乡村男女一样,都不刷牙的,牙有好坏,一律都是黄腻腻的,像是玉米粥黏在牙上,讲究的镶一颗银牙或金牙,不是天生的牙,咋看咋别扭。大女先前也是不刷牙的,马赶山随军回防后,有一次探家,给她拿回了牙膏牙刷,让她学着他的样子刷牙,她不刷,她觉得毛刷是用来刷牲口皮毛刷鞋用的,却在嘴里捣鼓,捣鼓得满嘴流白沫子,像是干那活儿。大女突然想起,刚成婚那阵儿,马赶山就是刷牙的,早上哪怕起来多迟,都要刷牙后才吃饭的。那时候,她知道反正人家半个月后就要走的,这一走,就不是自己的男人了,再说,她以为那是队伍上的规矩,就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又让她也学他的样子,在嘴里胡捣鼓。看她不愿意,他竟然说:不刷牙,嘴臭得跟驴沟子一样,谁跟你在一起睡觉!大女怀着满肚子的委屈,第一次刷牙。他走了,她就不再刷,又怕他突然回家,便隔三间二刷一次牙。刷着,刷着,一天不刷牙,竟然满嘴苦涩,自己都闻得见自己的嘴臭了。村里那些婆娘偶然发现她的牙白了,问是怎么回事儿,任她们如何套问,她都不肯说。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丢人的事儿。全村人,无论男女,只有她一个人刷牙,后来,她由先前的惶恐转为暗暗的得意:我就是跟你们不一样嘛。如今,俊鸟不言不喘地也刷牙了,这让大女心里少了一层孤独感,又生出一丝不忿:你刷的什么牙嘛,你男人又不是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