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穿上新衣服,马赶山居然又一次一眼没有认出媳妇来。这是自己的婆娘吗?一个长年劳作的乡下妇女,眉目是那样的清秀,身形是那样的挺拔,步态是那样的轻盈,开言动语是那样的温婉悦耳。应该把她带在身边,让她过城里人的日子,这个念头刚像火花那样一闪,立即被他一把扇灭了。我不在家,大女又走了,我们走了,必然要把三个娃娃带走,爹妈、二妈怎么办?一个国家,如果人人都为自己着想,这个国家离灭亡就不远了,一个家里,人人都为自己打算,这个家很快就会散的。
前几天,大女来过县上,两口子的那场事情倒不是十分的紧迫,但,从人情道理说,马赶山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上次回家又没有在家里住,回还不如不回,又都是真正尝到夫妻乐趣的年纪,两口子独处时,大女已不再羞涩,不再忸怩,她的态度和她的身体一样理直气壮。那时候,马赶山已萌生了在全县范围内开展妇女扫盲活动,两口子都还沉浸在刚才的欢快中,他说,你想不想去县上念书识字,大女轻轻捣他一拳,骚骚地说,刚拿前面把人捣鼓了,又反过来拿后面捣鼓人哩。男人的前面有武器,后面没有,却拿后面捣鼓人,那是糟践人的行为。她以为他在拿耍话挖苦她。念书识字那是多么尊贵的事啊,是我这种乡下土婆娘敢享的福吗,生出这个想法,都会遭天雷殛的。他笑说,你狗吃杏核儿想(响)得脆!把我前面劳累了,还想劳累后面?我给你可把话说了,你不去是你的事,到时候别怨我。大女心底猛地一抽,突如其来的幸福如同突如其来的打击,顿时让她遍体抽搐,头晕目眩,她紧紧地抱住他,好似一松手就会坠入百丈悬崖,颤抖着说:真的吗?我行吗?他笑说,你又不是瓜子愣子,叫你念书识字,又不是叫你挨哩。大女的情绪再度高涨,他的情绪再度高涨,窑洞里一时像是炉火正旺的烧炭窑。再度冷静下来后,大女幽幽地说,你心里有这个想法,我都高兴死了,人是啥命就是啥命,要认命哩,不认贱命的人,连贱命都保不住的,咱们都走了,爹妈、二妈谁管?我不去念书识字了,到底能识几个狗爪爪字儿,倒是小事,贪识字哩,把自己的本性丢了,就再也找不回了。
那一晚,马赶山受到的心灵震撼无与伦比,他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婆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第二天清晨,大女悄悄起身,给马赶山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去给家里的牲口添草,给小光棍喂精料,赶全家人起来时,她已忙活半天了。赶山妈发现她还穿着旧衣服,责备她说,咋不把新衣服穿上?大女笑道,穿上那种衣服,我咋干活嘛。赶山妈说,你穿你的,干不了活,我干。大女笑说,弄脏了,我还舍不得呢。赶山妈说,弄脏了就弄脏了,你才穿过几件好衣服,就舍不得了?大女还是不愿意,赶山妈将她推回屋子,冷了脸说:我就在门口守着,你不把新衣服换上,就不要出门。马赶山已经醒了,还习惯性赖在被窝里,回想夜晚的甜蜜光景,院里的说话声让他警觉起来,大女悄悄进屋后,他装作睡着了,大女从头前轻脚经过时,他猛地伸手将她拉上了炕,她没防备,吓得吱哇一声怪叫,他嘿嘿一笑,她才反应过来,恼道:把人月经都吓出来……话没说完,她立即意识到婆婆还在门外,一下子羞臊得真的哭了。他也吓坏了,忙说,我跟你耍的,这么不依耍的?大女悄悄指一下门外,他本来就很机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故意提高声调说:把人丢到自己的妈跟前了,怕什么嘛。大女还是不能释然,他问她刚才在外面跟谁说话,她把事情说了,他笑说,还是妈有见识,你想想,趁现在不穿新衣服,上了年纪,想穿都穿不出去了。她说,人家实在舍不得嘛,他说,城里女人吃饭舍不得,穿衣服可是舍得下血本呢。大女一想,毅然决然脱下旧衣服,大大方方穿上新衣服,大大方方出门做家务了。
俊鸟知道马赶山回来了,前几天在大街上和这个大伯哥说了一会儿,让人美美地嬉笑了一场,当时觉得难为情,离开现场后,一想起心就乱跳,跳着跳着,心口那儿就甜得不行,心底泛酸水儿,口齿冒酸水儿,真是个有意思的男人哩,而这个男人却是我的大伯哥,还是神一样别人想看都看不见的县长哩。她很想来大女家磨叽磨叽,也没有特别的想头,弟媳妇跟大伯哥还敢乱想什么,能偷偷地瞄上一眼,就像烟瘾大的人终于吃了一口烟,烟雾冒了,随风散了,烟灰弹到地上,化入泥土了,什么都看不见的,心里却熨帖了,要的就是那吃烟的过程和那一丝苦涩而呛人的感觉。她知道大伯哥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回家都是带着工作的,他一定会去田地里察看庄稼长势,还会走家串户访问民情的。大清早,她借口去给菜园子里除草培土,其实,还不到做这活路的时令,不过,勤快的人,提前做,多做几遍,也是好的,要不,咋把种庄稼说成是务庄稼呢,要紧的就是一个务。她家离马赶山家隔着一畛子地,可她家的菜园子却和他家的菜园子离得很近。俊鸟在菜园子务庄稼,没有多少活路,这些活路可干可不干,可当下干,最好是再过半个月干,所以,眼前的这些庄稼也不必太过用心去务,本来务庄稼是要弯腰,甚至要蹲下跪下的,两眼要紧盯活路,要不,一?头挖不到地方,就会损坏秧苗。她直杠杠站着,双手抓住?把儿,瞅一眼脚下的土地,?头抑抑扬扬一下,眼睛的余光却扫向另外的地方。都日上三竿了,该出现人的那个路口还不见人影儿,而又实在找不出干活的理由,她有些扫兴,有些灰心,有了掉转身回家的念头。忽觉心口那儿一紧,一疼,呀,我这是黄鼠狼跟上猫头鹰熬夜哩嘛,脑子简直是让麻雀一膀子扇糊涂了嘛,人家多长时间没回家了,两口子还正在热火呢,我却在这儿瞎子等哑巴,即使等到了,也是有眼睛的没嘴,有嘴的没眼睛,只剩下干着急了。想起人家两口子在一起的那场景,那场景还真就在眼前晃悠了,恼意从心底冉冉而来,她挥起?头,凌厉一下,定睛看,几棵绿森森的小葱狼藉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