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大爷,远路辛苦,快请!”
一个堂倌也急忙去擦抹一副靠墙的本身就比较干净的座头,荨麻说:
“你去支应别的客人!”
荨麻解下缠在腰里的花布围裙,将那副座头桌子板凳哗啦啦擦抹一遍,赔了笑脸说:
“二位大爷先请坐,缓口气儿,茶马上来了。”
荨麻风火转身回到柜台,一手提一把亮晶晶的铜壶,一手端两只盖碗子,风火而来,给一只盖碗子冲上茶,铜壶搁在地上,双手递给马赶山,再倒手,把另一只盖碗子双手递给小锤子,轻声问:
“二位大爷吃点什么?”
小锤子说:
“清汤羊肉,双环儿的。”
“好的,二位大爷先刮碗子,先歇缓歇缓,我去拾掇。”
马赶山坐在里面,背后靠墙,一侧也靠墙,小锤子坐在旁边,两人都面朝大门。盖碗子又叫三炮台,由底盘、茶碗和碗盖三部分构成,茶是茯茶,里面伴有饱满桂圆三枚,一大疙瘩冰糖,枸杞多枚,碗盖揭起,红是鲜红,白是生白,黑是乌黑,三色互衬,茶香氲氤。喝茶时,一手托起底盘,一手抓碗盖,把漂浮上来的茶叶等物刮向一边,碗盖与碗刮擦有声,铮铮入耳,俗称刮碗子。荨麻进了操作间后,一个年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双手提着铜壶,站在一边,看见两个客人刮几下碗子,刚把茶碗搁在桌上,就急忙添水。马赶山笑问:
“碎女子,多大了?”
“回大爷,虚岁十六了。”
“提得动茶壶吗?”
“回大爷,提得动的。”
“你干脆让我们自己来吧,看把你挣坏了。”
“回大爷,不敢劳大爷的手,挣不坏的。”
“不要叫大爷了,我们不是大爷。”
“回大爷,大爷就是大爷,辈分不能乱的。”
马赶山看见小女娃伶牙俐齿,心下大为好奇,一边刮碗子,一边和小女娃斗嘴。小锤子一点都没受影响,刮碗子时,并不端起来,而是直接搁在桌子上,右手按在腰里,左手拿盖碗,将茶末随便刮一刮,趴在桌子上嗞嗞地喝,喝茶时,眼睛仍盯着门外。小女娃给马赶山添水时,必须要从小锤子面前经过,要挡一下他的视线的,他试图把头仰起,把视线超过小女娃,小女娃乖觉,立即转身站在马赶山那边,给小锤子添水时,只能挡了马赶山的视线。小锤子心下暗暗称奇,马赶山见小女娃如此机灵,心说小了点啊,要是再大几岁,我就把她招进政府来,肯定是一个好干部,给我哪个战友说个媳妇,也是一个好媳妇。马赶山心里想着美事儿,把自己先美得嘴角像是含苞待放的山丹花儿,荨麻双手端着一只大老碗颠儿颠儿上来了,她把碗搁在马赶山面前说,大爷先慢用,又偏脸对小锤子说,这位爷稍等,马上来。两只大老碗摆在桌面上,热气腾腾的,透过雾气,碗里满当当的,全是精羊肉块子。这是专门吃羊肉的粗瓷碗,用来做洗脸盆,也是松松活活够用了。两人要的是双环儿,也就是两份肉的那种,店家又是特意优待的,一只碗里,至少有二斤精肉。火红的油泼辣椒面儿在肉汤上铺了厚厚一层,芫荽末儿撒上去,红绿相间,活活地爱死人呢。不用嘴去品尝,鼻子一闻,就知道,汤是锅底不离火,炖了一天一夜的羊骨头汤,醇香的味儿从碗里一股一股喷薄出来。两人又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多年,馋得恨不能吃自己肉的人,见了这么宽敞的肉,两副肚肠早蹦上嗓子眼儿迎接了。马赶山不客气,一手接过荨麻双手递过来的木筷,搛起一大坨儿肥肉囫囵吞下肚里。未承想,半夜只啃了一块干蒸馍,九十里坑洼土路颠簸下来,肠胃早剩一张空皮了,滚烫的肥羊肉一股脑儿下去,马赶山一下子被烫得跳了起来。小锤子吓了一跳,霍地起身,挡在马赶山面前,枪已在手,枪口直指大门。饭馆还有几个正在饕餮的客人,猛地吓坏了,忙缩头探脑朝门外看,荨麻也吓坏了,竟不由自主地挡在了马赶山面前。
一场虚惊,小锤子很尴尬,讪讪地收了枪,坐在他的位置上,倒是荨麻机灵,忙说,二位大爷息怒,都是我泥脚面手的,做事不利落,惊扰大爷了,我给二位拿烙馍和蒜去。她撇一个眼色,那个小女娃忙上前来,给两人的碗子里添了一遍水。荨麻一手端着一只漆了双鹊逗牡丹的木盘,里面叠放着四大块烙馍,款款走上前来,搁下木盘,另只手里却拿着圆圆的一骨朵儿大蒜。用不着茶水了,小女娃手提铜壶闪在一边,荨麻站在刚才小女娃站的地方,伸出一双小巧的手,翻翻飞飞地剥蒜。按羊肉馆的向来规矩,蒜是客人自己剥的,自己剥,自己吃,要的是那个情趣儿,马赶山本是要从荨麻手中要过蒜骨朵儿的,却没有要,他看见荨麻剥蒜的手别有一种好看,就不去管她。荨麻剥出一瓣蒜来递过来,马赶山接过来,一口就咬去一大半,辣得心口那里烧烧的。一会儿,荨麻把一骨朵儿蒜剥完了,搁在两人面前。两人碗中的肉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各拿一片烙馍,掰碎了,泡在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