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哪里都不改苏州资产阶级小姐的生活情调啊。”
那校长笑道:
“你少给我扣大帽子,这可全都是当地农家妇女的剪纸艺术。”
马赶山在屋里转来转去,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忽然叫道:
“啊,屋里怎么缺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正在冲茶的那校长,停了手,回头忙问。
“炕,或者床。”
嚯嚯嚯,那校长笑时,屋里的纸花也跟着笑,那校长的笑声停了,纸花也不笑了。那校长笑说:“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要床干什么,又不到这儿住,每天下班还要赶紧回去伺候那一窝子大猪小猪哩。”
那校长是祁如山的婆娘,叫了一个很尊贵的名字:那妃。她是比柳姿早两年投奔解放区的女大学生,那时候,祁如山是子午县的县委书记,在那妃到来的第二天,他俩就正式登记结婚了。那妃是满族,据说祖上还是什么王爷,到了她父亲这一代,满族被革命了,但她父亲本身是热衷学问的,江山鼎革对他没有什么大的影响,那妃正好生于辫帅复辟那一阵儿,她爹知道复辟只是那些不逞之徒在闹着玩,又得了一个宝贝女儿,一高兴,心想,你们敢拿国家大事闹着玩,我一介贫民百姓拿自己闹着玩玩有何不可,他给爱女起了这样一个尊贵而过时的名字。那妃一路小学、中学,直到进了大学,正赶上国家存亡关头,她和同学们无心学业,整天搞飞行集会,撒传单,游行示威,但,同学们对她的爱国热情好像并不看好,后来,她才知道,大家认为她的爱国动机不纯,她所爱之国,无非是要恢复大清王朝,继续让满人坐天下。听了这话,她非常气愤,她说我们每天都在宣传五族共和,中华民族是一家,你们骨子里却存着满汉之分,不像一个新时代的革命青年应有的情怀,同学反驳说,从她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你做皇妃之心不死,那个同学进而推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如今中国面临着两大不死心的威胁,一是日寇亡我之心不死,这是最大的威胁,二是如那妃之流的满清余孽,搞封建复辟之心不死,伪满洲国就是例子。
同班同学竟说出这么伤害感情的话来,那妃宣布与全班同学绝交,自己单独开展抗日活动,要和大家比一比,看谁是真正的爱国者。她利用家庭背景,筹措了一笔经费,正打算效法古人,招募死士,开赴华北抗日前线时,抗日战争全面打响,不久,华北沦陷,上海、南京沦陷,她随父母一路西迁,到了西安,平型关大捷的消息传来,她灵机一动,悄悄改变主意,瞒着父母,用自己筹集的那笔经费,从地下军火商那里购得一百支步枪,一批弹药,还有几箱西药,趁那时国共还处在合作蜜月期,道路封锁不严,在西安雇了两挂四轮马车,装扮成棉布商人,把物资藏在棉布捆里,一路北上,竟然没费什么周折,就到了泥阳镇。她运来的都是八路军的紧缺物资,正因为东西的金贵,更因为她的一路顺风,倒给她添了不少麻烦。有关机构表面对她很客气,安排她住在八路军留守处里面,主人吃的粗面杂粮,碗里闻不到一丝油腥味儿,而她每天能吃一顿白面片,碗里还漂着三五叶,乃至十数叶油泼葱花儿。尽管这样粗糙的食物她从来没有吃过,但她仍很感动,她不是为了享受才投奔如此贫穷的队伍的,她只想投奔一支跟日本鬼子真刀真枪硬干的队伍,如果大家能把她真正当成自己人对待,那就再好不过了。没有人说在审查她,但她是觉得出的,在院子里她可以自由行动,却不能出大门去,非出去不可,就会有两个女干部一前一后随着她,说是人生地不熟,怕她走丢了,还说街上到处都是敌特不安全。上街是为了散心的,身体自由不了,心便越散越憋得慌。
半个月后,那妃自由了。没有人给她解释为什么要软禁她,压根儿就没有人说在软禁她,也没有人向她解释,她为什么又自由了。那个黄昏,办事处主任敲开了那妃的房门。那几日,那妃的承受力已到了极限,她不再抗争,也不再在院子里溜达,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一会儿,独自抹一会儿眼泪,把心掏出来给别人,别人却把她的心当皮球踢着玩儿,那种屈辱折磨得她了无情绪,从小到大,哪受过这种委屈呀。敲门声持续了好几分钟,她不愿搭理,敲门声还是最初那样,轻轻的,敲三下,停顿几秒钟,又敲三下,不急不躁,不愠不火,敲到第十轮时,她自己耐不住了,孤独感已让她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里的孩子,只要看见遥远处的火光,哪怕是前来追捕她的人,她都会迎上去的。她伸出双手,将两扇门同时扯开,她心里是想了一句大义凛然的话的,临了,却没有说出来。她看见了办事处主任那张笑眯眯儿的脸。主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