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非一个人呆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去了欢宜阁。
“大公子,客人已经走了。”丫鬟看到他,似乎有些奇怪。
“什么?走了?什么时候的事?那位姑娘也走了吗?”他竟一下子觉得天昏地暗,不可置信。
“对呀,他们当然一起走了,大约有两个时辰了吧!”丫鬟道。
龙非点了点头,却是不由得笑了笑,转身往回走去。
他忽地仰天长笑数声,看的大家都莫名其妙,但是有没有人敢说什么。
是啊,林中玉已经认出了他,自然会第一时间带她离开,这还用想吗?
可是,他又哪里知道欢宜阁里住着的竟然一直是他们?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是他却从来都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竟然离得那么近,那么近,欢宜阁离凌萱院的距离,就和当初听泉居离自己所住的地方差不多吧!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会到凌萱院,绿凝早就在台阶前等着了,看到他回来忙迎了上去,“公子,你又跑到哪里去了?这几日刚刚呕血,要好好补养才是。”
龙非挥了挥手,脸上却是带着怪异的笑容,道:“我说了不妨事,就是不妨事。我这会儿有些困,想一个人静一静,所以你让谁都别来打扰我,知道吗?”
绿凝忙躬身道:“是,那么……晚膳?”
“我不想吃,你不用管,我饿了的时候自然会叫你。”龙非缓缓说道,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绿凝无奈,只得去吩咐丫鬟仆从都各自回房,千万不要惊扰到公子,自己也匆忙离去。不管怎么说,他只要回来那就可以放心了,如今困了倒也好,这样就不会再出去让她们提心吊胆了。
偌大的厅房中空无一人,四壁高大的铜座纱灯将屋中映照的一片光亮。
他一个人在矮塌上坐着发了半天的呆,喝了一杯茶后,缓缓回到了内室。
薄纱糊就得窗上映出一条瘦长的身影,他独自矗立在室中,有些神情恍惚。
也已经深了,四周都是万籁俱寂。眼前住在梅园的时候,夜里还能听到呼啸的风声,但是凌萱院却是很寂静,偶尔会有外面树上的雪被吹落的声音。
他负手站在那里,静静的闭着眼睛。
起风了吧?他听到碴的一声细想,应该是枯枝断裂的声音。
他刚踱到窗前,就听‘哐当’一声,没有锁好的窗户竟然被一股大风吹动,继而又撞了回来。顿时屋中的帘幔被风吹的漫天飞舞,灯火尽灭。龙非不由得打了个寒蝉,走过去关上了窗户,将铜扣锁住,然后缓缓墨黑走到桌前,正准备去电灯的时候,却感到背后传来一股子莫名的寒意。
“别动!”一个寒冰一般冷酷的声音传了过来。然后他便感觉到有比那声音还冰冷的尖锐之物抵在了背心。
他想要转过身去,但是那个声音立刻响起,“再动一下,我立刻杀了你。”
这句话绝对不是警告,因为他能够听出那声音里流动的杀气。
他没有说话,垂下眸子去摸着火镰。
“你就是龙非?”身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正是。”他一边说一边打亮了火苗,然后揭开灯罩凑过去点灯!
灯光亮起来的那一瞬间,周围浓郁的黑暗慢慢被逼退,温柔的光芒渐渐在蔓延,将他们二人的身影都包围了起来。
就在灯亮起来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阵猛烈的剧痛,有沉闷的钝响响起,那是锐器刺入骨血中的声音。然后他缓缓转过了头,对着那个满手是血不敢置信的人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你、你来了?”他缓缓开口道。
看清楚他的面容时,她不由得向后又退了一步,摇了摇头,嘴唇微颤着,不知道再说什么,像是喃喃自语一般。
直到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林中玉所说的话,你不要报仇,你最好不要去面对那个人……
可是现在,她就站在他的面前,而且她手中的短刀,已经刺伤了他。但是她却感觉到无比的害怕,杀人从来就不是一件快活的事吧!那么报仇呢?
她本该是理直气壮气势汹汹的,但是不知道为何,当她的眼睛接触到那双浓黑深沉忧郁的眸子时,忽然就觉得底气全无。
“我说了叫你不要动,我说了叫你别动,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她喃喃道,看到他走上前来,不由得又是后退了一步。
原来仇人长的这个样子啊?原来他就是龙非啊?
可是,仇人不应该是凶神恶煞、令人生畏吗?为何她却觉得这个仇人有几分熟悉、亲切呢?她吸了口气,睫毛颤了颤,道:“你真的是我的仇人吗?”
龙非站住了脚,与她遥遥相望,缓慢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她忽然觉得心中绞痛,忽地双手紧紧抱住了肩,无法克制的颤抖起来。娘,对不起,我为什么下不去手呢?我应该用刀子刺进他的心脏,看着他一点点死去才对啊!可是为何我看到他的时候会是这么伤心?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是不是也会死去?
他缓慢而艰难的一步步上前走到了她的面前,然后不由分手张开手臂将她紧紧的拥住了。
一别五年,重逢之时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短,却又那么长!自从那一夜之后,他们之间就隔了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即使她就站在自己对面,也会觉得好遥远。
那段距离如今似乎变得更长了,曾经只能对着它迟疑、叹息、望而却步。但是这一刻,他却只想走过去。已经很痛了,不会在乎再多痛一点,不是吗?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这么认真而郑重的去拥抱她,不为了别的,不是安慰,不是依靠,只是为了拥抱本身。
抱住了的时候,就忽然发觉其实那段距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她也并不像梦中一般的遥不可及。
林香月却是一下子愣住了,竟然不知所措起来。这个人怎么回事?她是要杀他的,为何他却反而抱住了她?她感觉到那种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渐渐的将她淹没。而她竟然无力去抵抗,甚至想要放任自己去沉迷。他的怀抱是冷的,不同于自己的冰冷,是一种清寒的冷。或许,他们是一样的人吧!
“对不起!”她听到耳畔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飘渺的就如同做梦一般。
她本来已经近乎迷乱的神志却因为这句话而渐渐清醒,周围无比的安静,有很轻的滴答声响了起来。
他背后的伤口正在流血,血液顺着刀身弥漫,继而一滴一滴的滴落。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完了吗?她觉得自己心里蓦然间腾起了一团火,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焚烧。她的气息开始不稳起来,然后她缓缓抬手圈住了他的腰背,探过去一点点的摸索……
‘噗’的一声闷响,这一次比刚才要清楚的多。
在她的怀抱里,那个黑衣男子高瘦的身躯猛地绷紧,震颤了一下,口中发出压抑的痛哼。她两手用力,那柄短刀已经没柄,尽数刺入了他的身体。
不如,就这样结束吧!
她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但是却潜意识里感觉到与这个人的揪扯太多太深了,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往可以让人还没想起来就感觉到痛不欲生呢?算了,就这样吧,她今天就杀了他,然后一了百了,让他此后在自己的生命里彻底消失。
那一把刀,再深深刺进他的身体时候,似乎也同时刺入了她的心里。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就死了,原来杀了他,就等于杀了自己。
但是那又如何,无论你是谁,你杀了我娘,那你就是不可饶恕的。
她缓缓放开了手,打算退出他的怀抱。
怎么能够去贪恋一个仇人的怀抱呢?真是不孝啊!
但是那个人却一下子用手圈住了她。她心头恼怒,双臂运气朝外一绷,立刻将他两臂震得麻痹,然后迅速退开了。他闷哼了一声,却是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你放开。”她冷冷道。
龙非望着她,那张冷峻的脸上竟是一种异样的温柔,他好像是怕惊动了别人,低下声音缓缓道:“如果我死了,你会原谅我吗?”
“也许不会。”她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使劲去拽自己的手。
但是他抓的很紧,一点儿也不放开,又问道:“如果我没死,你还回来看我吗?”
“永远不会。”她忽地抬起他的手腕使劲咬了下去,只听的皮肉破裂之声,他的手腕处立刻变得血肉模糊,而她趁机挣脱,身形翩若惊鸿般掠起,踹开窗户腾身掠了出去……
我永远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她一路展开轻功狂奔,眼中滑落的泪已经被风干,心头那种莫名奇妙的创痛也渐渐消失了。
苏定远远便看到了那个如风般疾奔而来的白影,她的长发在夜风中如花一般散开,面纱早已被风吹落,正散在鬓边徐徐拂动。
眨眼间她已经到了近前,失魂落魄的站定,瞧了他一样,然后静静的倚在车厢上。苏定看到她白衣上有斑斑的血痕,不由得失笑道:“你去杀人了?”
林香月抬起双手,手上的血痕早就干涸了。
“我去报仇了。”她说。
苏定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我今天才知道,杀人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忽然问道:“你杀人以后会怕吗?”
苏定缓缓道:“当你的剑刺入对方的心脏,恐惧就沿着剑身在两个人的灵魂之中战栗,来回传递,要么你怕,要么他怕。但是渐渐你就会习惯,以后杀人的时候,就只有对方怕,而你不再害怕。”
林香月冷哼道:“我永远都不要习惯,因为杀人真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苏定忍不住失笑道:“只有疯子才会觉得杀人是一件好玩的事吧!”
她走过来解开了苏定腿上的穴道,然后缓缓走到一边,站在了两丈外的地方。
苏定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是他本来也是个沉默的人,因此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两人就这么静默的一坐一站,直到天亮。
东方破晓之时,林香月回过头道:“我们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