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自己做了很多,却从来不知道,原来洛子商做的这一切,全是为了我。
这时,门被打开了,听一人焦急地道:“少爷,发生了何事?”目光落在地上打翻的药碗,终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小敏丫头一张脸红红的,见我醒了,忙送走上前,关切地道:“妁姐姐醒了?可有好点了?”
勉强扯出笑容,木然地点头。
小敏这才放心地笑了,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残局。
洛子商抱着我,摞起袖子轻轻擦拭着我嘴角的血渍,低声道:“小敏,再去熬一碗药进来。”
“恩,奴婢马上去。”她端了碎片,起身出去了。
“妁儿。”洛子商轻叹一声,小心地扶我躺下,眉头微皱,“不要担心,皇上他……还是在乎你的。不然便不会故意让司徒带走你了,你要知道,留在宫里,就是他想护着你,也会身不由己的。”
我不说话,殷曲是故意的,我又怎会不知?他支开身边的守卫,为我与司徒理桷空出一条逃生之路,早在那一晚,我便已经知道了……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他忽然道歉,“你不要怪他才是。”
摇着头,哭道:“不……”我不会怪殷曲,也不会怪洛子商,可是怎么办?我亲手……毁了洛家,我亲手……杀了洛棋。
抬眸望着他的脸,隐隐的,似透着虚弱般,令人不忍直视。
他,定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吧?
我又如何开口,告诉他……他根本不是洛棋的儿子?
他单手抚过我的脸庞,眸中带痛:“你不知道,当司徒带会浑身是血的你,我有多害怕。我当时好恨自己啊,如何能让你受那样的苦?”
我还是摇头,拼命地哭着:“不,不是……”
“妁儿。”他不让我说话,依旧道,“以前是我太过软弱,总以为忍让便是对你好,殊不知恰恰是伤害了你。”
我鼓足勇气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子商……”软弱又如何呢?我只知道的是,这是你爱我的方式,既然是爱,不管是什么方法,又如何呢?
不是错,不过是误。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我,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轻言:“司徒总说我优柔寡断,只希望现在,一切都还不晚……”
不停地摇头,不晚不晚,一点都不晚。
忽然想起那日去洛府时,杏吟说似乎瞧见司徒理桷去了憬园。当时我并未在意,想来是杏吟看错了。现在才知,原来是真的,只是我疑惑,司徒理桷究竟是谁?
他一口一个司徒,居然我都不曾知晓他们的关系。
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才要开口,忽然见他一手按着胸口,重重地咳了两声,倦眉低蹙。
心下一惊,急道:“子商,怎么了?”
听见我的声音,刘妈马上跑进来,心疼地扶住他:“少爷。”
与我一起握住的手,微微颤抖着,手心冒着层层冷汗,惹得我的心愈发地冰凉起来。他的身子素来不好,今日一见都未曾问过他,此时才惊慌起来,凝桑丸的药性又岂是说断就断的?
小敏刚好端了药进来,刘妈忙朝她道:“小敏,扶少爷回房,这里有我就行了。”
小敏进来见此情景,早已经心中了然,放下药碗,疾步上前,扶了洛子商起身。
手,不自觉地松开,一瞬间,却仿佛放开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般,心里空空然的,有些落寂。
眼瞧向刘妈,急着问:“他没事吧?一定没事的,呜……”
明知故问着,若非一直这般反反复复,刘妈与小敏的神情也不会如此,处理他的事看起来是这般娴熟。
他活着,就要折磨他,从出生开始……
刘妈红着眼睛,起身将桌上的药端来,一手扶我起来,舀了一勺至我唇边,道:“休息一下便好了。”
是么?刘妈的话,印证了我的想法,好磨人的病痛啊!
张口喝了口药,问道:“这里是哪里?”
“文碧峰下。”刘妈又喂了我一口道。
“文碧峰!”我惊讶出声,这么说还在京城之内!刘妈她为何不辞而别,却又没有离开京城?一走,便是十多年。而现在,却又与洛子商住了一起,好多好多的事,使我一片茫然。
我的满目震惊落在刘妈眼里,却变了释然。我却忍不住,抢过药碗,一仰头全部灌下喉,直直地看着她,开口道:“刘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她愣了一下,她却哽咽地哭起来,嘴唇哆嗦着:“孽债啊孽债!我家夫人她……”
她口中的“夫人”自是指的三夫人,那么她的孽债……
心底一动,知晓她是心疼洛子商的,忙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刘妈你不要说了,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他不是丞相的儿子,所以洛棋才会那般对待他……”甚至不惜牺牲他的性命来达到他自己执掌大权的野心!
刘妈的手猛地一颤,瞧着我,脱口道:“谁说少爷不是老爷的儿子?”
一句话,倒把我说蒙了。这个……是洛棋亲口承认的啊!难道不是么?那么洛棋在死前骗我这个作甚,他根本没有好处啊!
刘妈似忽然恍然大悟,掩面而泣:“定是老爷说的,一定是老爷说的。”
我听得茫然一片,刘妈她究竟想说什么呢?
既然知道是洛棋是说的,一开始为何还要问我?
她浑身颤抖着,不住地哭着:“我对不起少爷啊,是我对不起他!少爷是老爷的亲生儿子,是他的亲骨肉啊!”
“刘妈,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委实不解,为何洛棋说他不是他的儿子,为何刘妈又偏说是?究竟谁的话才是实话?
我急切地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她说不出话,仍然是哭泣着。我一气,将碗砸了,强硬的口吻:“为何……对不起他?告诉我刘妈!”
遇上洛子商的事情,我无法冷静下来。她一口一个对不起他,这其中究竟隐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瞠圆了眼睛盯着她,仿佛离真相越近,我的心也越惊慌。疯狂地跳动着,撞的我好疼。
刘妈未想到我竟然如此激动,她亦吓了一跳,半晌,才幽幽地道:“老爷年轻的时候,曾深深爱上了一名女子。”
“便是现在云国的女皇,息影之?”我接口问道。
刘妈讶然:“你如何会知道?”
洛府的地下宫殿到处都是她的画像,甚至是洛棋死前,还叫着她的名字,我又怎会不知?
不顾她的惊讶,我道:“无意中瞧见了,然后呢?”
刘妈没有再问我,继续道:“可是息姑娘似乎心里有着另外一个人。”
我着实有些震惊,刘妈居然喊她“息姑娘”……我却仿佛见着多年以前的洛棋,息影之,甚至是息影之心里的男人……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息姑娘的身份,她人漂亮,待下人又好,我们都很喜欢她,只可惜她心里没有老爷。有一天,她突然不告而别,老爷疯狂地找她都未曾找到。当时的太老爷急着抱孙子,便给老爷订了亲事。可是老爷心里一直放不下息姑娘,却是连着找了两年杳无音讯。他心灰意冷,便开始疯狂地纳妾,而那些夫人,无一不是有些许与息姑娘有所相似之人。所以老爷的女儿们名字里都有一个‘夕’字,便是取了息姑娘的‘息’字同音。”
这些在地下宫殿见到息影之的画像时,我皆以猜到。只是我觉得奇怪,云国皇族的女子皆有着紫双瞳,世人皆知,当时怎会无人知晓息影之的身份?若说是容貌还能易容,可是眼睛又如何遮掩呢?
我边想着,听刘妈又道:“三夫人是老爷的表妹,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亦知道她一直爱慕着老爷,凭她的姿色,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却甘愿做洛府的妾室。那日老爷答应娶她,夫人不知道有多高兴!可是谁都知道,若不是她的眉目神似息姑娘,老爷根本不会娶她。夫人天真地以为只要息姑娘不再出现,时间定能冲淡一切,老爷也迟早有一日会爱上她的。”
我怔怔地听着,没想到三夫人倒真是对洛棋痴心一片啊!只可惜,有人偏偏不知道珍惜。
“只是那息姑娘在消失了两年后,竟然又回来了。她来找老爷,说……说想再见一面她心爱的人,不然怕是以后再无机会了。”
“心爱之人?”我脱口道,“是谁?”
刘妈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她哀伤地叹了口气,“老爷本来欢喜息姑娘回来了,却在知道她来的原因后整个人都变了。那日,我无意中听见老爷吩咐人在息姑娘的膳食里下了媚药。当天……便,便……”
手,不自觉地握紧,对待自己心爱的女子,洛棋他都能这样!愤愤的恨意忽然窜上胸口,郁闷难当!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为何听见洛棋这种龌龊污秽的行为,我会这般动怒?
刘妈仍然继续着:“后来息姑娘羞愧难当,当晚便急急离去。此后便没了她的消息。我原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老爷有沉闷了下去,那段时间都没有在府上任何一位夫人房里留宿,就是各位夫人见他一次都很难。三夫人很是伤心,老爷不来,她便不出清雅苑。哪知十个月后有人送了一对尚在襁褓中的龙凤胎来,说是……说是老爷的骨肉。来人一身劲装,说是奉他主子的命令,他说他主子姓息。”
心头狠狠地一颤,我已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了。这么说,洛子商……是云国女皇与洛棋的儿子!他是云国的皇室!
刘妈抬手拭泪,说道:“那日老爷恰巧不在,夫人便逼着我不许我将此事说出来。当我们把两个孩子抱回清雅苑,打开襁褓的那一刻,瞧见了女婴的那双紫色眸子。我当时吓坏了,世人皆知,这是云国皇族的标志啊!夫人也是震惊不已,那时候,我们才知道息姑娘真正的身份。可是她却说,男婴留下,女婴必须送走。因为她的紫色双瞳,纵使老爷不知道她是息姑娘与他的女儿,也是万万圆不了谎的。”
然后,那女婴被送走了,而男婴被留了下来,变成了三夫人的儿子,也就是……洛子商?
可是我想不通,为何他们见到息影之的时候不知道她的身份,却在见到她女儿的时候发现了这对紫色双瞳?莫非真的有掩住瞳孔颜色的东西?
“夫人说男婴她要当自己的孩子抚养,反正她在清雅苑待了近一年有余,足不出户。就是怀孕了,孩子也当出世了。她说她未曾给老爷诞下一儿半女,若有了孩子,老爷定会对她好的。我当时也是鬼迷了心窍,夫人是我看着长大的,能看着她幸福我也就放心了。于是就帮她瞒着,找人偷偷将女婴送走了。”
原来竟是这样!这么说,洛子商还有一个孪生妹妹!
脱口问道:“那女婴送去哪里了?”不知道为何,忽然对那女孩感兴趣起来,一想起她,心急促地跳动着,仿佛会发生什么事一般。
刘妈愣了一下,老泪纵横:“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夫人竟那般狠心!不然,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纵容她啊!她……她竟找人将娃儿送去了偏远地方的青楼,想要她长大后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片红樱万人尝啊!”
下意识地揪住心口的衣襟,为何我的心这般痛啊?
没想到三夫人那般柔弱温雅的女子,内心竟也如蛇蝎恶毒!
“等我知道,已经是三年之后了,我再偷偷去找,却早已找不到了,哎——孽债啊!”刘妈啜泣着,又道,“这也便算了,我想着那少爷夫人总是疼惜的。可是老爷却以为少爷根本不是他的骨肉,只因他算着,夫人有孕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碰过她。所以他不疼少爷,事事都不上心。”
微微咬着唇,洛棋在以为洛子商不是他儿子的时候,没有杀了他,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只好安慰她道:“刘妈,这怪不得你。有没有碰过三夫人,只有丞相心里最清楚,你哪里就想得周到了?”估计三夫人,也是没有考虑周全吧?
可是她却微颤着身子,话语夹着无限的悔恨:“不是的!夫人根本也不是真的疼惜少爷,她一开始就知道老爷会疑心孩子的血缘,可是她执意要如此。她根本就是要让了老爷以为少爷是她与别人生的野种,让老爷杀了他!”
我指尖猛地颤动:“什么?”让洛棋杀了他,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三夫人这一招实在是狠!
我只觉得浑身泛起了凉意,从脚尖一直蔓延至全身。她究竟有多恨息影之呢,恨她抢走了洛棋全部的爱?
“那么丞相为何没有动手?”如果还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的话,凭洛棋的性子,居然会手下留情?
说到这,刘妈的脸上总算微微有了一丝安慰:“也许是上天眷顾着少爷,老爷看到他的时候,是真的下不了手啊!少爷长得与息姑娘太像了,如果说夫人们是息姑娘的分身,那么少爷便是一个完整的息姑娘的影子。老爷他,如何忍心呢?”
洛子商本来就是息影之的儿子,自然是像她的。我终于知道为何他与洛朵夕同为一母所生,同样生得惊为天人,却无半分相像了。只因……他们根本不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啊!
一切,都太令人震惊了,他是洛棋的骨血,甚至是他与最心爱的女人的孩子,却让洛棋以为是野种!
“呵呵——”心疼地苦笑起来,“三夫人如此做,该称她的心了吧?”
刘妈顿了下,却有些僵硬地摇头:“原本我也是这般以为,却没想到我根本不曾了解过夫人啊!不知道她对息姑娘的恨意竟然是这般浓烈!纵使少爷要不回应有的身份,而以野种的身份活在老爷眼中,她却仍然不甘心,只因老爷没有杀了他。于是,她又想要折磨少爷,她说折磨他就像在折磨那个女人一样令她大快人心。她竟瞒着我,偷偷在少爷的膳食里……放药,渐渐弄坏少爷的身子!呜——”她终于抑制不住大声哭出来,“妁丫头啊,我对不起少爷,我愧对少爷啊!”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眩晕一波一波地袭来,紧紧地撰住床单才面前撑起些许意识。原来竟是三夫人!竟是她弄得洛子商这般体弱多病!
牙关紧咬,心里的恨意恣意愈浓,原以为洛棋心狠手辣,今日瞧来,竟不及那三夫人半分!起码洛棋的阴狠都露在面上了,可是三夫人的手段,怎堪防范啊!
“所以夫人去世后,我越来越觉得没脸面对少爷,便……便偷偷逃了出来。可是我又放心不下少爷,时常悄悄回去看他。那时,听说九小姐入了宫,我发现洛府的人都换了生面孔,少爷也甚少看见了。可是我又进不去里头,心里干着急,只好每天去门口守着。直到有一天,司徒将军查出了我就是当年那件事的知情人,并找到了这里。后来他又将少爷带来这里,与我说明了缘由。我瞧见他的脸色,我这心里疼的啊!”刘妈还是陷在深深的自责中,“若我当年没有纵容夫人的做法,少爷又怎会变成这样啊!”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总算连了起来。所以洛子商才会在这里住下,而刘妈也会恰巧出现在这里了。
可是司徒理桷……
深吸了几口气,定了定神,才终于有力气开口:“司徒将军究竟是何人?”他不是殷曲的至交么?怎么又会牵扯上洛府的事情来?
刘妈依言开口:“他是当年送少爷来的那人的儿子,是息姑娘派来找回她两个孩子的人。”
消息一个比一个震惊,司徒理桷竟然是云国的人!难道说云国趁机要求和亲竟是他传的信么?难怪淑妃会怀疑他要对殷曲图谋不轨。
“那么,他也全都知道了么?”刘妈都知道了,司徒理桷也知道,洛子商不该不知道的。可是纵使这样,我也仍然要问。
他怎能在这样的身世下,还能在我面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他的心……不痛么?
刘妈缄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那时司徒将军执意要送他回云国,可是他说什么都不愿,说……说要等你真正幸福了,他才会走得安心。妁丫头啊,虽然少爷他不说,可是他对你的心,我看了都觉得心疼。这次你昏迷了两日,少爷他便坐在你床前守了两日啊!”
他做了那么多事情,都是为了我。他不走,执意留下来,居然也是为了我?
伏在床沿嘤嘤地哭起来,我何德何能,能让他这般待我啊!
刘妈亦不再说话,坐在一旁呆呆地抹着泪。
这么多真相,一下子涌现出来,让我原本虚弱的身心,犹如坐针毡。
……
后来听小敏说,司徒理桷送了我来便急急回宫了。连着那日,已经四天了,他都不曾来过。
药,是司徒理桷派专人送来的,都是上好的药材,我的身体渐渐地好了。
毕竟还是在京城,我与洛子商都是不便出去的,便只能成天待在屋子里,或是在文碧峰附近走走。
偶尔想起洛府的事情来,我都觉得特别讽刺。洛棋他算计来算计去,算计了一辈子,却不知道自己竟被自己的枕边人摆了一道。连着自己与息影之的亲生儿子都认不出来,他却到死还念着息影之的名字……
……
日子是过得飞快,我没有问过洛子商接下来打算去哪里。云国也好,天涯海角也好,我都会跟着他去。
我轻推开房门,碰巧见着刚从外面回来的小敏。我未见我,只径直走向站在她前面的洛子商。
忽然回头看了看,低声道:“少爷,皇上诏告天下说贵妃娘娘突染恶疾薨世,追谥敬敏皇贵妃,举国哀悼。看来皇上还是钟情于妁姐姐的呢!”
小敏随口说道,忽而又瞥见洛子商微变的脸,忙低了头道:“少爷……小敏只错了,我只是……”
“咳……”他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道,“罢了,你去忙吧。”
扶着门的手,轻颤着,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好几日,刻意不要想起,总以为他已经成为过去。可是偏偏,还要听闻他的事。
突染恶疾……
敬敏皇贵妃……
呵呵,殷曲啊,究竟是为何呢?还要如此对我,我……不过是一个欺君之人而已……
他如此做,是否是要告诉我,他成全了我,成全了我与洛子商呢?
忽然想起他,想起他的温柔来,令我连呼吸都失了勇气。
洛子商转过身来,远远地看着我,浅然一笑,不贪妖艳,惟赏幽姿。我蓦地有些晃神,却见他举步走来。
侧身胡乱擦着泪水,回眸展笑,故显平静。
他的手探过来,轻揉地握住我的,他的手指苍白而修长,在这样的冬日里,尤为冷冰。我下意识地回握住他的手,试图以我掌心的温度去温暖他的手。
“听见了么?”他的墨子瞧着我,丝毫未曾想要掩饰,忽而又淡淡地笑道,“无妨,你跟我来。”
愣愣地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感觉手臂一紧,他早已只身在前,拉了我的手行至外头。
才走出房间,暖暖的阳光便扑撒下来,宛若一件金缕玉衣般,柔和地披在身上,闪着万点金光。虽入冬了,在这文碧峰下,更多的便是四季常青的树木,放眼望去,绿艳艳的,墨色,深沉……
夹着削冷的风,空气变得更加清新起来。微闭了眼,深呼吸,顿感神清气爽,那般压抑似慢慢远离了。
洛子商的衣袂扬起来,飘然而至,发出“噗噗”的声响,带着阵阵幽香,竖起鼻子,浅浅的,还能闻到一丝药味儿。心下一紧,忽而又生出恨意来……
他牵着我的手,稍走在我前面,微微抬眸,只瞧见他的侧脸。依旧是那般消瘦,苍白……他却忽然回头,正好对上我的欲要躲闪的眸子。脸颊,染上一抹桃红的粉艳,一晕而开。
淡漠,淡然……
“子商。”忍不住叫他。
“恩?”他轻声应着,却没有第二句话。
可是我释然了,偷偷地笑了,他不再排斥我,不再将我推开了……
不管我与殷曲怎样都好,我与他终究是回不去了。
任凭他牵着,踏着他的脚步,去哪里都好。
走了好久,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我走了神,一下子撞了上去。他也不恼,笑道:“闭上眼睛。”
我有些茫然,瞠大了眼看着他,他又道:“快些闭上。”
我疑惑地看着他,仍然闭了眼。他轻笑一声,牵着我的手又朝前走去,细心地告诉我小心脚下的石子。
走了一会儿,他终于停下了,却没有要我睁眼。我正打算睁开,他的手忽地覆上来,伏在我耳边盈盈地笑:“别动,竖起耳朵听。”
“什么?”我问着。
“嘘——”他有些兴奋,语气欢愉,“别说话,仔细听听。”
我不再讲话,听话地竖起了耳朵。
风声,在周围萦绕浮动。
夹着……沙沙的响动,宛若谁人轻呓的话语,幽婉动听。又如轻声敲打的丝竹声,声声悦耳,荡入我的心里,激起了回味无穷。
心,仿佛被轻轻碰触之后闪进了蜜,那一片海洋瞬间波澜辽阔起来,撩动我的心弦。
想要开口,却又怕打乱了它们的节奏,那仿佛是莫大的亵渎,令我心存不忍。
“喜欢么?”洛子商的声音柔柔地在耳边响起,他的手缓缓松开,笑意盎然,“我知道你定会喜欢的。”
好大好大的一片竹林,笔直的竹子密密麻麻,叶子虽已不像夏日里那般鲜脆欲滴。墨绿色的,却是犹有另一番风味。
他轻笑起来:“若是做起那竹蜻蜓来,能将你的房间挂得满满的!”
心悸一动,原来……他都知道了。
蓦地,脸忽然变得灼热起来,微低下了头。何必要满满一间的蜻蜓呢?洛子商,你可知,只一个,早已把我的心填满了。
洛子商悄然绕至我身后,伸手环住我的腰,下颚抵在我的肩,微闭了双眼,轻声道:“想这样抱着你好久了,现在终于可以……妁儿,以后你想去哪里?”
我呆了,只因……他的话。
强忍住颤抖的音色,笑道:“哪里都好,只要有你。”终于做回了自己,不用在回去深宫,褪去了那一层令人窒息的身份,我还是原来那个妁儿,只要你……还是洛子商,那么天涯海角,我也随你去。
“恩。”他应声,暖暖的气息喷在我的颈项,也温暖着我的心。
便是如此,两人谁都不再说话,相拥在冬日里的竹林,冷冽的风,寒冷中带着刺骨的痛。飞起衣衫飘然,却沐浴着从叶间穿梭而下的阳光。
心境暖了,心意暖了。
洛子商抱着我,没有动,他靠在我的肩头,伴着渐渐均匀的呼吸声,我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他的胸膛,略显得单薄了。他的心跳,亦没有如殷曲般强壮有力,可是他的意志比谁都坚强,他的心思,比谁都淡然。
咬着唇,缓缓开口:“恨他么?”
“谁?”他未睁眼,平淡出声,“洛棋还是三夫人?或者我更该恨她……我的出生便是个错误,活着,亦是错误的延续。呵呵,既然如此,谁又有对错呢?没有对错,何来恨意?”
他干净地讲完,不怨,不恨,只是告诉我,他会坚强地活着。
如果他恨,我陪着他一起恨。如果他痛,我会为他舐伤。
可是没有,他都没有,连着我欲安慰他的话都成了多余。
也许他的身体很弱,可是他的信念却比谁都坚定。活下去,只是如此简单而已。
忽然,觉得自己残忍起来,那么多的仇恨深埋心中,甚至亲手杀了他爹。我以为是在为他报仇,殊不知也许冥冥之中,早已给了他痛。
瘪了瘪嘴,拼命地忍住不哭。
“出来的久了,回去吧,不然刘妈会担心。”他低声说着。
我点头,仍是被他牵着手,沿着来的路回去。
依旧是他快我半步,侧身在前,绕出竹林,便瞧见了来时的小道。我斜睨瞧他,他很熟,想来是常来的。
忽然见他揪着衣襟,重重的咳了两声。
惊得追步上前,忙道:“身上可有带药了?”该死的,我竟然都忘记了替他拿药!心里懊悔万分,担忧地看着他,不知他又是怎般难受。
他握了握我的手,要我放心,笑道:“不过咳了两声而已,没什么大事,走吧。”
他的脸色只是苍白,神情倒是未显异常,心下微微放心。不再说话,跟上他的脚步。谁都不说,我也知道,凝桑丸的药性杏吟早已与我说过很多次。再加上三夫人从小对他所做的一切,他的元气早已亏损得厉害。
嘴角还能扯出一丝笑容,他能走多远,我便陪着他走多远……
轻柔地握紧他的手,消瘦的感觉,好让人心疼……
眼睛酸酸的,欲落下泪来,可是多煞风景啊!吸了吸鼻子,展笑欢颜。
看向前,已经能瞧见落脚的几间木屋了。
“司徒来了。”听见洛子商轻声道,他的目光怔怔地朝前飘去,落在院中一个白衣男子的身上。
我有些吃惊地追着他的目光看去,多日不见,他一点未变,还是那般挺拔的身躯,那张水光银色的面具,负手而立,威严无比。
我与洛子商走过去,便见小敏急着跑过来,忙着开口:“少爷,妁姐姐你们可算会来了!我熬好了药找不到少爷,都快急死了!”
洛子商笑道:“急什么呢?”
司徒理桷闻言转过身来,见了我先去一愣,随即恭身向洛子商道:“少主若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属下便只能派人来督促着了。”
洛子商无伤地笑着,却是向我道:“司徒总是这般生硬,呵呵。”
小敏嗔怒,一跺脚道:“少爷勿要胡来,快随我去吃药。”说着,便要将他拉回房内。
他的手,还紧紧地拉着我的。回头向司徒理桷看了一眼,轻轻挣脱了,向他道:“你先去,我等会儿过来。”
他居然不问,乖乖地随小敏进屋了。
我冷眼看向司徒理桷,径直走向自己住的屋子,只在走过他的身边时,轻言:“司徒将军,借一步说话。”
“好,我也正有话要与你说。”他说着,跟上我的脚步。
我微愣了一下,既然如此,那正好。
关上房门,转身对着他。他倒是一副安然的样子,将手中的剑搁在桌上。在他缩手的一瞬间,清晰地瞧见他手背上那些细短的伤痕。定是那晚在重华宫留下的,火星绽开时的灼伤。
果然……如此!
行至他跟前,对上他冷然的眸子,透过那张银色的面具,我似乎瞧见了那面具下的刚毅面孔,表情……也许就如洛子商说的那般——生硬吧?
“呵呵——”浅笑出声,不拿下来看看,谁知道呢?
司徒理桷有些不解地看着我,问道:“笑什么?”
我不答,靠近他的身躯,他似乎吃了一惊,默然地退了一小步,眸中带着晃神。我却飞快地伸手,狠狠地扯着他的面具,用力一扯。
“你!”司徒理桷未想道我会突然如此动作,惊讶地对着我。
想起那时殷曲对我说,若是见了司徒理桷的面容,我会怕。
直直地瞧着他,哪里会怕呢?若是褪去了那份冰冷之色,他也是一个俊逸非凡的男子。轮廓分明的脸,鹰鼻,薄唇,利眸,剑眉,无一不展示着他凌然的周身气质。
我笑道:“易容之术不过是骗人的时候用了,也不会天天都用吧?更何况还带着面具,每天用多麻烦?”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不可置信地问着。
“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因为不像。”可是终究是感觉,那时我只以为自己想得太多,不过是犯傻了。
他不说话,等着我继续解释,我道:“那日淑妃跟我说似乎看见了你完好的容颜,我便开始起疑。不过淑妃的话,我自是不能全信,以免冤枉了好人。”我真正开始相信淑妃,是因为她对殷曲的爱,为了自己爱人的安危,这个理由不牵强,足够。
“然后那****来重华宫救我,冲出门口之时,那房梁倒塌,火星四溅,你本能地伸手去挡。那时,我便全然肯定了,你的脸根本没有毁。试问一个被大火毁了整张脸的人,怎么会有一双完好无缺的双手呢?”我抬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他本能地低头瞧着手背上细小的伤痕,自嘲一笑,而看我的眼光是赞许的。他笑道:“你很聪明。”
我摇头:“百密一疏而已,若不是你救了我两次,我便也不会知道。”
“少主的命令,我不得不从。”他平静地道。
他的回答,却令我黯然了,开口道:“你的意思似乎不愿救我。”可是每一次他来,那般紧急的情况下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怎的也……口是心非?
他微愣,才道:“你要知道,我们陛下是绝对不会同意少主与一个丫头在一起的。少主的王妃,必须是……若忻茗公主一般的女子。”
不会……与一个丫头在一起。
必须是……若忻茗一般的女子……
司徒理桷是在告诫我,我的身份太过卑微,配不起洛子商么?他在告诉我他的妻子,非权既贵,怎么轮也轮不上我。
可是我一点也不难过,司徒理桷怎会知道,与洛子商在一起,我不求名分,我只要看着他幸福。看着他有生之年,能快乐地活着,不要再受苦便好。
若是忻茗能给他幸福,我更不会争,以前是,从来是。
忽然想起,忻茗!
难道说云国要求的和亲,并非做息洲歌的王妃,而是洛子商?
心狠狠地揪起来,怒火燃烧:“凭什么?她这么多年没有想起过这个儿子,现在想要这个儿子了,派个人来找他。哼,如此简单带他回去,就要草率地决定他的终身大事?影帝她究竟把子商当作什么?儿子?还是稳固自己势力的棋子?”
她怎配做他的娘,她怎配要回这个儿子?
不过是与洛棋一样视亲情为粉尘的角色,哼,他们两个倒还真配!
脱口而出的一番话,怎的倒把自己说得大汗淋漓,捂着疯狂乱跳的心,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
我都对他们的国主如此出言不逊了,司徒理桷居然破天荒地没有动怒。他瞪着我看了半天,忽然道:“你真的太过聪明,不过有些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云国已经取消了与邺邾的和亲。”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取消和亲?怎么会这样?
忽而又一想,邺邾国内的暴乱没有真正引起,国力并未减弱,殷曲还是有主见的,便也不怕云国趁机开战了。再者,忻茗本就不愿和亲,他又那般疼爱这个妹妹,说是取消倒也合乎常理。
司徒理桷仿佛是知晓我心中所想,开口道:“只因,少主抵死不同意这门亲事。”
我讶然瞧着他,他说……洛子商不同意。
居然是因为这样么?那么息影之呢,她就顺了他的意?
他又道:“你还是离开少主吧,陛下能依他一回,也许就没有第二回。”
是我的错觉吗?怎的司徒理桷的眸中闪出了担忧,劝我不要去云国,只是为了不让我涉险么?
心被触动了,这个云国派来的卧底,似乎并没有那般冷血无情。
想了想,还是问道:“那么你为何潜伏在皇上身边?”既然是为了找寻息影之的孩子,他去殷曲身边做什么?
行刺?不像。
“这是一个意外,我当时救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后来秘密探了洛府竟发现,当年陛下的孩子不见了!我着实吃惊,再加上后来皇上找到我,我便想在他身边,接近丞相的机会也多一些,便答应领了将军一职。”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只可惜,仍然没有公主的下落。”
我才想起那个被送往青楼的女婴,也许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息影之,既然如此,当年又为何要送走两个孩子啊?不然,又怎会弄成这样?洛子商不怪她,我却做不到,每每瞧见他苍白的容颜,心里便若针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