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黎至元第一次送我花,我在路边买了个花瓶。路边货自然不贵,不过我买的那个,是其中最贵的。
我说:“我不喜欢花,枯萎了就结束了,还不如吃的。”黎至元却说:“在你那里,吃的会比花结束得更快。”
北京一个程姓男人给我打来了电话,这人不是程玄,而是程玄的爸爸。
程爸爸打来电话前,我先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说:“程玄好像出事了,他爸爸跟我问了你的手机号。”我心急如焚,不过幸好程爸爸没让我焚太久,就打来了电话。他跟我妈如出一辙:“温妮,程玄出事了。”
程玄新认识了一个女的,而且一见倾心。这本是值得敲锣打鼓庆祝的事,庆祝自六年前那心脏不健康的女人香消玉殒后,程玄首次再动了凡心。不过,程爸爸咬牙切齿:“那女的,那女的,是个妓女。”
程爸爸像是不懂得诸如“小姐”这类含蓄的词,于是直接用“妓女”二字给了我一个惊雷。程爸爸的嗓门也不亚于惊雷,幸得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不复杂,所以我还能东拼西凑理出个头绪。
程玄认识了个小姐,而那小姐长得颇像那得了心脏病的女人,于是程玄就为此奋不顾身了。他给了她不少钱,还为她打了人。这一打,闹到了警察叔叔那儿,也就传到了程爸爸那儿。程爸爸家法伺候了程玄,程玄就消失了,不露面,也不接电话。程爸爸说:“温妮,我也不怕家丑外扬了,你帮我把那个不孝子找出来。”
挂了电话,我越想越六神无主。程玄怎么会认识一个妓女?暂且不管那女的是不是有苦衷,是不是出卖灵魂,但眼睁睁出卖肉体的,他就能救?
我打程玄的手机,不过他关机了。男人热爱消失。肖言消失过,则渊消失过,而如今,程玄也玩上了失踪。见鬼的传染。
只有黎至元免疫,不被传染,他还是主动打电话给我。而我主动说:“你今天有多忙?能不能赏光跟我吃个饭?”黎至元道:“赏。”
黎至元赏光了,但魏老板却不放我下班了。
魏老板灵机一动,我们这群手下就要为他铸造不计其数的后盾。杰瑞怯生生地问我:“你们都不吃晚饭了吗?”我实话实说:“有事做的时候就不能吃,我们要在美国开市前得出结论。”听罢,杰瑞就一头埋在了工作里。我暗暗感慨:祝你早日被调到美国。
黎至元对于我的出尔反尔采取了包容的态度,他说:“你那老板,最擅长灵光乍现,你忙吧。”我竟依依不舍:“那个,那个,好了,没事了。我挂了。”
全天下只剩下两个让我省心的男人,一个是我爸,一个是黎至元。其余的,要么幼稚得得意忘形,要么就像肖言那般,小小年纪偏偏就要喜怒不形于色了。我得了个结论:结过婚的男人才让人省心,不管婚后美不美满,结过就都老实了。
我一天给程玄拨五次电话,像是一日三餐外加下午茶再外加宵夜一般。程玄的手机一如既往地关着,既省电,又环保。
我和丽莉小姐一道下班,我问她:“男人出去鬼混,代表什么?”丽莉小姐反问我:“哪种鬼混?”“女人。”“是固定的情妇,还是不固定的小姐?”我答:“小姐。”丽莉不假思索:“找小姐的男人是畜牲。”说完,她又缓和了一句:“至少在找小姐时,是畜牲。”
丽莉一语道破我的心思:程玄怎么做出这么畜牲的事?
肖言打来电话,我心中依旧似小鹿乱撞。
肖言问我:“最近好吗?”坏事我都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我也只能说:“还好。”肖言又问:“有没有交男朋友?是不是那个坐在宝马里的男人?”我讪笑:“没有,他不是。”接着,我又做作道:“那个,你和你那个未婚妻怎么样了?她叫什么来着?”而其实,我不曾忘记乔乔这个名字,也不会忘记。她抢走了我的珍宝,还觉得那是个可有可无的“无所谓”。肖言也讪笑:“她叫乔乔。我们还是老样子。”好一句老样子,不痛不痒的言简意赅。
我们沉默了,而那沉默,像极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问肖言:“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是问候?”肖言答:“问候而已。”挂了电话,我幽幽地哼起歌来。失意是一种疾病,来如山倒,去如抽丝。我才丝丝缕缕地抽了几把,肖言一露面,我的心里又天崩地裂了。而我竟觉得值得,因为我觉得,肖言是千真万确在挂念我。他的语调,竟不十分淡定了。
丁澜怀孕了。我看见她呕吐时,就直接问她:“你是不是怀孕了?”而她也直接:“好像是。”“则渊知道吗?”“不。”
我回房间抄起手机:“我打给他。”丁澜脸色蜡黄地捉住我的手:“不要。我不要因为一个孩子而毁了他,也毁了我。”我不甘:“你们,没希望了吗?”丁澜摇了摇头:“那就像卡在嗓子里的一根刺,疼不死人,但始终是疼的。”我继续不甘:“日子久了,再硬的刺也会软掉。”丁澜不说话了,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间。
关上房门前,她竟对我挤出一丝笑意:“你有必要比我还难过吗?”我哼了一声:“我是替则渊难过,他有权利知道自己已是父辈了。”丁澜哼得比我妖娆:“你又怎么知道这孩子是则渊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为人。”
我冲上前,捉住丁澜的手:“那我问你,这孩子是不是则渊的?”丁澜的心里也天崩地裂了,她抱住我,说:“废话。”说完,她就把大捧大捧的眼泪洒在了我的身上。
嘴硬的女人不只我一个,可硬来硬去,扎疼的只是自己的心而已。
我终于见到了黎至元。
两人在一座城中,各忙各的,见不到面像是天经地义,见个面倒要郑重其事了。黎至元放了司机的假,自己开车来接我。他见我化了妆,说:“女为悦己者容啊。”我红了脸:“别跟我诗词歌赋的,我听不懂。”
我问黎至元:“你这是要开去哪里?”黎至元反问我:“带你去杭州好不好?”我大惊:“杭州?你这是拐卖啊。”黎至元模仿我的大惊:“你见过24岁并且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被拐卖吗?你太低估你自己了吧。”我分辩:“我是高估了你。”
黎至元果真上了沪杭高速,往杭州开去。我再大惊:“我们真要去杭州?我作为当事人怎么没提前得到通知?”黎至元一副悠然自得:“我也是临时起意。如果你不愿去,我们现在打道回府。”黎至元又补充:“其实我不太会约会。”我的音量一波高过一波:“约会?”黎至元终于抱怨:“我还没见过你这么吵的女人。”
“你见过多少女人?”高速路上的风景单调到不能称之为风景,我把视线落在黎至元的侧脸上。我总是被他眼角的纹路所吸引,它们恰到好处得像是雕刻家的杰作。
黎至元一笑:“问题可以问得不那么拐弯抹角。”我赞同:“好吧,那讲讲你的婚姻好吗?我好奇至今了。”黎至元保持着笑,眼角的纹路十分深邃:“好奇了这么久,就没有什么猜测吗?”我坐正,目不斜视地信口开河:“我的猜测是,你的太太忍受不了你的不忠。”黎至元大笑:“想象力丰富,不过庸俗。”
而其实,黎至元的故事也并不脱俗。
十年前,他和他太太自由恋爱,自由结婚,一度是人人称羡的佳偶一对,可惜好景不长在,好花也不长开,两人因为事业上各走了各路,一个玩股票玩得一身铜臭,另一个对小提琴艺术忠贞不渝,于是末了,下半辈子就不愿再携手了。
黎至元语调悠远:“她找到她的真爱了,也是一个音乐家。”我一口长叹才叹了一半,黎至元就又悠远了一句:“别用那种怜悯的目光看我,我也曾是她的真爱。”我萌生了新的好奇:“那你还爱她吗?”黎至元顿了顿,才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我再也不会像爱她那样去爱任何女人了。”接着,他又自嘲道:“我老了,爱不动了。”我又唱反调:“胡说。你是八九点的太阳。”黎至元再次把眼角的纹路笑得深邃:“你今天怎么了?不正常了?你应该说我是夕阳才对啊。”
杭州没有到,我们就又折回上海了,因为程玄这个畜牲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在上海。
我对着电话嚷嚷:“你来上海干什么?”程玄吞吞吐吐:“一言难尽,我们见面再说吧。”
黎至元任劳任怨,开车开得四平八稳。我嘀咕:“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黎至元听了,也嘀咕:“偏激,喜怒无常,聒噪。”我瞪了他一眼,他风度翩翩地噤了声。
黎至元直接送我去见了程玄。黎至元没见到程玄,但程玄却透过咖啡厅的玻璃窗见到了我从黎至元的车上下来。
程玄故作没事人一样问我:“那宝马男是谁啊?”我不作答,只上下端详他:“你少管我,先管管你自己,几天没刮胡子了?装什么沧桑啊?”
我点了一杯橙汁。我越来越抗拒咖啡,日子里的苦数不胜数,何必还要火上浇油。
我问程玄:“你给家里打电话了吗?你爸爸着急着呢。”程玄敷衍我:“再过几天。”程玄问我:“你都知道了吧?我爸都跟你说了?”我咕咚咕咚灌下半杯橙汁:“他就说你被一个小姐迷得魂儿都没了。”程玄十指交绞,神色矛盾:“她是个好女人。”我双手握拳:“就因为她长得像那个好女人?”程玄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我松开拳:“她现在人呢?”接下来,程玄的话让我也无言了。他嗫嚅:“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这件事更准确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程玄是那女人的客人,在他打了那女人的另一个客人后,那女人就跟他走了。在两人共度了几日朝夕后,从良的小姐就和程玄的钱一并不翼而飞了。这世上人多,是非多,谎言也同样多。说要给病重的家母治病,说要供年幼的弟弟学文化,说命运多坎坷,楚楚可怜又自强不息,程玄怎么听就怎么信,在那张他魂牵梦萦的脸面前,理性都灰飞烟灭了,也不想想,脱光了衣服和自强不息能不能混为一谈。
如今,程玄的理性仍没苏醒。他说:“她姐妹说她来了上海。”我拍案而起:“所以你来上海找她?”我惊动了其他人,索性更旁若无人地拎上包就走向了门口。怎么身边的人个个皆不长进?丁澜如此,程玄也如此。
走了两步我又折回到程玄面前:“找,一定要找,凭什么让她骗了钱还四处逍遥。”程玄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她一定有苦衷。”
程玄的手机就这样开了,他在等那个女人给他打电话,不过,打来电话的除了他爸,就是他工作上的事了。我帮他接了他爸的电话,安抚了那老人家恨铁不成钢的暴怒和骨子里的担忧。
程玄住进了一间宾馆,钱是我付的。为了爱,他死过心,也将在身死后捐献器官,所以这次落得囊中羞涩,其实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晚上,黎至元打电话给我,象征性地问:“没事了吧?”而实际上,他根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蜷在床上:“难得的休息日,却比上班还要累。”黎至元调侃我:“你的业余生活真复杂。”我也调侃自己:“我的业余生活就是管别人闲事,像居委会大妈一样。”
丁澜又冲到水池前呕吐,我不得不感慨:恐怕活得最简单的,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