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去上班。
而程玄,开始大海捞针。他只听说那女人是来了上海,而那甚至也许只是她的姐妹随口说出来的一个名词罢了。我苦口婆心地劝他:“玄哥,上海不是一个村,也不是一条街,它是一个人挤人的直辖市啊。”程玄不管不顾,我只得说:“也好,你上街散散心也好,就算是观光了。”临了,我嘱咐他:“你记住了,不准去那种地方。那种地方不会全国连锁的,你去了也没用。”
我心想:程玄上辈子一定是造了孽,这辈子才会一次又一次地硝烟弥漫。
正逢月末,魏老板主持总结会议。公司战绩斐然,在市场大环境的沉沉浮浮中,还连蹦带跳地赚了近22个百分点。魏老板部署下一步战略,我虽心事重重,但还是听见了命令:“温妮,北京那边的几个公司,你去做调研。”我没说“好的”,反而说了“谢谢”,惹得魏老板说:“我不是让你放假回家,我是让你去工作。”我忙点了点头,信誓旦旦:“我会胜利完成任务的。”不过,我还是要感谢魏老板给了我这么个假公济私的机会可以把程玄押送回北京。
上海挂羊头卖狗肉的发廊浴室按摩店比比皆是,桃红色的灯光,把女人的颈子和大腿照得白晃晃的。
我和程玄站在一家发廊的对面,看着里面聚成一桌打着扑克牌的女人们,我问:“你就是这样认识她的?”程玄也问:“你会不会对我失望?”我坦言:“有点。”程玄也坦言:“我不是初犯,不过也不是惯犯。”我再问:“她们美吗?”程玄答:“不,并不美。”
程玄喝醉了,又或者,是半醉半不醉地借酒装疯卖傻。我坐在他对面小口吃菜,小口喝酒,岿然不动。
黎至元打来电话,我才“喂”了一声,程玄就在我对面嚷嚷:“挂了,挂了,不理他。”黎至元听了个真切,并不让我困窘:“我先挂了,你注意安全,有事打电话给我。”我心中暖洋洋的:“放心吧,没事。我明天出差去北京,要过一阵子再回上海。”
没等黎至元再说话,我的手机就落入了程玄的魔爪。他挂断了电话,还摇头晃脑地对我笑。我举白旗:“我的禽兽哥哥,您快醒醒吧。”
程玄的泪像两条河流,在他的脸上奔走。
第二天,我押送程玄登上回北京的飞机。他老老实实跟着我,没出现我想象中的撒泼打滚。我小心翼翼地问:“别再找那个女人了,行吗?”程玄像是醒了:“不找了。”我庆幸:“那我们去报案吧?看看能不能把钱追回来。”程玄又像是没醒:“不追了。我的钱是为她那张脸而花的。”我对着程玄的胸口用力打了一拳:“那我去整容,整成那样,你也给我那么多钱行不行?”
程玄在飞机上睡着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瘦了,颧骨高了,下颏窄了,胡茬粗糙地滋长着。我没见过程玄的爱人,没见过那是怎样一副令人念念不忘的皮囊,又其实,那不该关皮囊的事。程玄瞎了,他的心瞎了,才会为区区相同的一副眉眼而亲手毁了自己苦苦恪守的忠贞。可怜了程玄那爱人,若换作我,我定是要魂魄在程玄面前成了形,飘来飘去,吓醒他为止。
我竟忘了告诉我爸妈我回北京出差。
我敲开家门后的两分钟,我妈就冲出了家门,冲向了菜市场。她说我瘦了,说要给我大补。我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脸,并没觉得自己瘦了。这时我爸站过来:“瘦了吗?没有吧,好像胖了点啊。”我叉腰:“您就是不如我妈会说话。”
晚上,我住进酒店。我振振有词:“作为一个出差人士,我住酒店比较好。”
茉莉给我打来电话,张口晓迪闭口晓迪的,我调侃她:“晓迪终于修成正果了。”茉莉笑:“我觉得是我修成正果了。”
茉莉又说:“则渊瘦了很多啊,气色也很差,出什么事了吗?”我这才恍然,原来则渊已经身处美国了,已经和他那在丁澜腹中的孩子相隔半个地球了。
则渊也已经不在茉莉心中了,因为还没等我说什么,茉莉又滔滔不绝地关心起我来了:“你和肖言还好吗?”我只觉对不起茉莉的关心:“唉,你和我还真是此起彼伏,我得意时你失意,现在你得意了,我却栽在地上爬不起来。”茉莉大惊:“怎么了?”我夸张:“肖言他只闻新人笑,听不见我这旧人哭了。”
公司把传真发到酒店,我匆匆结束了和茉莉的电话:“女强人现在要工作了。”
我去调研的第一家公司正陷在泥沼中,一位高层涉嫌受贿,导致公司账实不符,于是正处于美国证监会的审查之中。我临行前,魏老板曾轻描淡写:“你去给我把真相找出来。”我瞠目结舌,心想我若是有这通天本领,也就不在你手底下屈才了。
领我上楼的小秘书心直口快:“现在公司四处都是证监会的人,迎面走来两个,能有一个半是我不认识的。”我心想,这“一个半”说得真栩栩如生,两人中,就算有一个认识的,也只是认识那身形和长相罢了,骨子里是善是恶,谁又能真正认识谁。
从那公司回到酒店,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我随着床垫的弹簧振动,手机却也振动起来。
我向黎至元抱怨:“那公司人人口径如出一辙,证监会审查之中,无可奉告。我如何给魏老板真相?”黎至元文绉绉地说:“难道你的明眸形同虚设?”我的眼珠子在眼眶中转了又转:“在我看来,井井有条,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斜的样子。”我话音未落,黎至元就匆匆附和:“同感。”我嗤之以鼻:“你何来同感?你这种没有实地调研,没有站在斗争第一线的人,不配与我同感。”
黎至元的话说得隐晦:“北京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来。”
我骗我妈说:“我今天要请客户吃饭。”可实际上,我去赴了黎至元的宴。
在一间炸酱面馆中,我挖苦黎至元:“你这员大将怎么与我这等小卒做起一样的事情来了?”黎至元洋洋自得:“要不是我出马,你敢几百万几千万地砸进去吗?”这话不假。有了黎至元的“同感”,我便大胆建议魏老板买了那家公司的股票,拍着胸脯保证一旦证监会结果一出,便会拨云见日。
我吸溜下一口面条,炸酱却留在了嘴边:“讲义气,有钱大家一起赚。”黎至元拿着餐巾纸伸手为我擦嘴:“不要跟你的前辈称兄道弟。”
黎至元在北京住了一夜就回了上海,毕竟他这大将还是应该驻守营中。而我还要再逛逛其余几家公司,所以要多住一阵子。黎至元走前,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我怎么有点舍不得你?”我的心脏颤了一颤,但马上,我拨开了他的手:“别婆婆妈妈的。”
晚上,肖言打电话给我,说他现在成了众矢之的,美国的故友们个个视他为陈世美。他说:“我现在已经被传为攀龙附凤的新郎官了。”我大笑。
想必是茉莉添油加醋把我和肖言的分道扬镳传了出去。人的这上下嘴皮子一开一合,是是非非也就油然而生了。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不过你要相信我,我的嘴巴真的没有那么毒。”我笑得眼泪汩汩而流。
程玄又摇身一变变回那个本本分分的玄哥了。我随口一说:“玄哥,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程玄应允:“好啊。”我大吃一惊。换作以前,程玄定是一口回绝我,举着个“男人以事业为重”的幌子充当挡箭牌,而现如今,他竟还俗了。程玄追问:“你给我介绍谁啊?”我支吾:“那个,那个,你容我再找找。”没料到程玄的还俗,被他攻了个不备。
过了几天,我的公事行程也过了半。
我回家吃晚饭,我妈看着我说:“小脸儿总算又圆起来了。”我叫苦连天:“圆脸不是什么好事啊。”
三更半夜,肖言打来电话,口气如家长:“你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我睡得迷迷糊糊:“我在酒店啊。”肖言再也不是淡定的肖言:“酒店?你为什么住酒店?”被肖言这么一吼,我醒了过来:“亲爱的,你怎么知道我没回家?”
而肖言给了我我想要的答案:“我在上海,在你家楼下。”
忘了有多久没有叫过他“亲爱的”,忘了有多久没有感受过他对我的情意,不过,正因为久,所以才难能可贵。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笑声从中传出来,想停都停不下来。
回上海之前,我妈对我依依不舍:“上海到底哪里好?”我迂回道:“按您的理论,我是为一个男人去的啊。”“可现在越来越不像了。”“怎么不像了?”我妈火眼金睛:“不要以为你妈没谈过恋爱。”我双手托着下巴,像一束祖国的花朵:“我不像恋爱中的女人吗?”我妈愁眉不展:“不像。”
程玄开车送我去机场,问道:“工作怎么样?满意吗?能应付吗?”我悲喜交加:“也就只有工作能让我满意了。”这时,程玄与我妈同一般腔调:“回北京来吧,北京的好工作满大街都是。”我避重就轻:“满大街?哪呢?”
程玄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握住我的手:“至少北京还有我会好好照顾你。”我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看向程玄:“照顾就照顾,你有必要拉我的手吗?”程玄的手又回到方向盘上:“还不是因为我爸。你知道吗?我爸让我追你。”我大笑:“还是程叔叔有眼光。”程玄的手又伸向我:“那你觉得有戏吗?”我一边躲一边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戏。”程玄的手拍了拍我的头:“同感。我的温妮妹妹。”
我就势把头依在程玄的手臂上:“玄哥,你快找个女朋友吧,免得咱程爸爸着急。”程玄说上了车轱辘话:“话说回来,你年纪也一大把了,要是再找不到合适的,咱就凑合凑合吧。”
婚姻和爱情变成了两码事。或许,说“变”是不恰当的。好像自古,它们就不是一码事。或许,我也该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和说得过去的人嫁了就算了,免得一个人伶仃地守着那不能吃也不能用的爱情格格不入于世。
但我仍对程玄说:“你休想我会破罐破摔。”于是这一路上,程玄始终对“破罐破摔”耿耿于怀。到了机场,他问了我第十八遍:“我到底哪儿不好?”我对他挥挥手,下了车,一边倒退着向机场内走一边向他嚷嚷:“你不洁身自好,又太矮。”这下,程玄在众人的侧目下,涨红了脸。我笑颠颠地蹦走了。
我回到上海时,肖言仍在广州,出差。我接到他电话的那夜,他之所以在上海,是因为第二天一早他要从上海飞广州。
那天,他在我家楼下等我,等到了深夜。他说:“小熊,我想你。”我在北京的酒店里,躲在被子下笑个没完没了。
我就像棵仙人掌,被肖言灌溉,存下水分,在干旱的季节中休眠,等待他的下一次甘霖。
黎至元竟不在上海。
我到了上海,打电话给他,他竟说他在意大利。我尖着嗓子:“意大利?为什么?”黎至元平心静气:“我去买小提琴。”我愕然:“你去意大利,就为了去买一把小提琴?”黎至元坦然:“有些事,是要亲力亲为的。”
那把小提琴,是黎至元送给前妻的生日礼物。他的原话:“女人30岁了,需要一个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