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玄是个忘恩负义的典型。饭后,他让我自己回家,而丽莉则由他负责送回家。还没等我抗议,他竟拉着丽莉的手就走了。丽莉逆来顺受地跟着他,却两步一回头地看着我,像极了羊入虎口。我向她挥了挥手,再挥了挥手。
我还是形单影只。肖言对我说让我们在一起吧,但说完了,他还是在我160公里之外的地方。
我打电话给他:“肖言,我们去美国吧。”肖言附和我:“好。”我笑了:“不管我们多有钱,不管我们多穷,我们一定要住原来那个房子。”肖言也笑了:“好。”可我愚蠢地问:“那我们哪天走?”
肖言的笑戛然而止,我的心被铁锤锤了两下。他说:“小熊,你知道我的处境。”我嗤笑。我知道,他有个生产杂七杂八金属工具并出口五湖四海的工厂,他有双对他寄予了厚望并用这厚望禁锢他的父母。那方天地,他出不来,也从未唤我进入。我的泪珠被晚风摊开在脸颊,快要凝结成了霜。我问:“那我去找你,好不好?”肖言迂回作答:“好,周末你过来,我带你玩两天。”
我的心被锤得血肉模糊。肖言拨给了我两日光景,而我刚刚还妄想与他朝朝暮暮。
一下子,肖言竟哭了:“小熊,我身不由己。”我破涕为笑:“说好了,周末带我玩两天。”
我率先挂了电话,挂断了肖言的哽咽。肖言的积郁从160公里外蔓延而来,层层叠叠围拢着我。我那刚刚形成的僵硬的恼怒,被肖言一句“身不由己”击了个粉碎,像冰碴一样纷纷散落。
丁澜戒了烟,也上了班。她是巾帼不让须眉,说道:“也许,我和则渊的缘分真的尽了。”老祖宗们发明“缘分”这个词,就是为了让后人推卸责任的。所有的失之交臂,都怪罪到“没缘分”的头上。不过我却看得出来,丁澜这话说得发自肺腑。人生需要拿得起放得下,人生需要新的篇章,不然,处处无休止的纠结,末了全都要疯癫了。
而我和肖言,还在为“纠结”二字做着诠释。
茉莉回了美国,则渊也回了美国。
茉莉和晓迪分手的消息是由晓迪告知我的。茉莉之所以几缄其口,该是怕了我苦口婆心的教育。殊不知,我现在没了任何立场去教育他人。毕竟,我又搬起了肖言这块石头,而且八成会再次砸在自己的脚上。如果茉莉也甘愿被则渊砸了又砸,那我们谁也不用五十步笑一百步。
在程玄和丽莉相见恨晚的当晚,程玄在和丽莉依依惜别后,给我打来了电话。他直截了当地说:“温妮,谢谢啊。”我心想:现在就谢媒了?难道这事已板上钉钉?我杞人忧天地道:“玄哥,你可得考虑好了。”还没等我的长篇大论得以展开,程玄就抢了先机:“我都考虑这么多年了,你说我能没考虑好吗?跟我最亲的人,都盼着我能再找个好女人。现在我觉得我找着了,我对得起他们,也对得起自己了。”
程玄的话虽是大白话,却处处在理。程爸爸程妈妈,再加上他那死去的爱人,谁也不乐于程玄伶仃一人。若我真说成了这段媒,怕是要成了他们的恩人了。
我再次叮咛程玄:“这你们才第一次见面,你不要操之过急。”程玄又翻脸不认人了:“这我还用你教?”
在丽莉和程玄相见恨晚的第二天,我在公司审问丽莉:“说,你们俩昨晚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丽莉脸红的毛病算是害上了,她红着脸说:“没去哪里,没干什么。”我不依不饶:“没干什么?大眼瞪小眼?”丽莉敷衍我:“就随便聊了聊。”我刨根问底:“聊什么了?”
丽莉灵机一动,偏了话锋:“温妮,你知道吗?杰瑞想辞职了。”我如了丽莉的愿:“是吗?我说他怎么最近工作积极性不高呢。”
魏老板一时半会儿并不想把杰瑞送去美国,毕竟,谁要是想让公司花这份财力,谁就得有比这份财力更多的能力。杰瑞直接找负责人事的丽莉谈道:“如果不让我去美国,我就不想干了。”丽莉对杰瑞进行了拖延性安抚,安排他等魏老板回上海后直接和魏老板谈。
丽莉央求我:“你劝劝他,给他讲讲美国的险恶。”
丽莉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公司人员流动。不管谁流,不管为什么流,魏老板总是让她检讨:为什么招不来好人才?为什么招来了好人才却又留不住?丽莉常常对我冤道:“人家跳槽,关我什么事?难道是我不给人家涨薪水?难道是我大材小用了人家?”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这次,怕是要加上一项:难道是我不让他去美国?
丽莉拽了拽我的胳膊:“温妮,你可千万别跳槽。”我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如果我跳,就是跳去做少奶奶了。”
我想做肖家的少奶奶。又也许,只要让我进肖家大门,让我做牛做马我考虑考虑也会应允的。
黎至元来我们公司了。我笃定:他是假公济私。魏老板不在,他来找我们公司的二把手。
葛蕾丝带着黎至元往二把手的办公室走,正好路过我的位置。我正好抬眼,看见了他。黎至元却没看见我,要么,就是装没看见我。总之,他就是径直越过了我的位置。
黎至元和二把手面对面坐在办公室中,百叶窗也并不拉合。我扭着脖子猫着腰窥探其中。黎至元目不斜视,与二把手两人时不时忍俊不禁。我不满:做领导的也没个领导的样子,工作时间说说笑笑,成何体统?我更不满:好你个黎至元,跟我在一起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开怀啊?
我愤愤然地去了洗手间,跺了两下脚,搽了两下粉,才又偷偷摸摸地回到了我的位置。不过,二把手办公室的百叶窗竟已拉拢了。这时,丽莉小姐过来对我耳语道:“别看了,已经走了。”我“啊”了一声,瘫在椅子上,失意极了。丽莉小姐走了又折返回来:“你们该不会已经被魏夫人拆散了吧?”我直起腰身:“就算我们俩要散,也轮不到她拆。”
黎至元这目中无人的老狐狸,竟敢视我如无物了。亏得那时我还以为是我对不起了他,亏得他那时还装成一副被我欺辱了的小样儿。我暗暗历数:“虚伪,阴险,老奸巨猾。”
现在,我想,也许,黎至元来我们公司并不是假公济私了。
傍晚,上海骤降暴风雨。
公司大楼高耸,闪电像裂在眼前,雷鸣滚滚。葛蕾丝吓得惊叫,仿佛受惊的小鸟。我和丽莉面面相觑,无言以对。男同事们英勇起来,纷纷起身说:“没事的,没事的。”我妒忌:也就是葛蕾丝这般面孔,能勾得起他们雄性的保护欲。要是换了我,他们怕是动都懒得动。
魏老板所乘的从北京飞往上海的飞机正在这滚滚乌云之上盘旋,葛蕾丝打电话到机场,机场说这飞机怎么也还得再盘旋上几圈。
众人纷纷准备下班,等不来魏老板,积下来的事务只得明日再来汇报。
我问丽莉:“你说这暴风雨要是下个三天三夜,我们能不能放三天假?”丽莉所答非所问:“要是下三天就好了,这样程玄就回不了北京了。”
我大惊失色。想不到,文秀的丽莉表达起感情来,也会这么明目张胆。想不到,程玄和丽莉方只见了一面,就上升到如此难舍难分的程度了。我那玄哥,还真颇有两下子。
趁我发呆的工夫,丽莉一溜烟不见了,只撂下一句话:“程玄在楼下等我呢,我先走了啊。”我决定不和这对把恩人置之脑后的男女计较了,毕竟,明天的这个时间,男方就要松开女方的纤纤玉手,携父母返回京城了。我突然觉得,做这种遥遥两相望的媒,真不是什么积德的事。
我和杰瑞搭一班电梯下楼。正值下班时间,电梯中十分拥挤。我话说得隐晦:“那边怎么就那么吸引你?”杰瑞一副心驰神往:“我觉得我就是属于那边。”我被杰瑞的神神道道惊出一身冷汗。这要是有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属于天堂,岂不是要了结了自己?我低声道:“那边不好,天天吃牛排汉堡包,人的脂肪层都快要比砖头厚了。”杰瑞说:“我会自己下厨。”我继续低声:“那边真不好,治安差,歹徒满街跑。”杰瑞又说:“我本本分分,不生事端。”我心想:呦嗬,你的意思是我不本分?我生事端?我再道:“人家看不起黄种人的。”杰瑞拍拍我的肩膀:“自己看得起自己就行了。”
纵然我和杰瑞低声,但我们的对话还是吸引了电梯中人的关注。
杰瑞冲入大雨之中,他那把坏了一根钢丝的雨伞在风中飘摇得像一片荷叶。我驻足玻璃旋转门前,忌惮于外面的大风大浪。
有个男人旋转了进来,我看着他那面熟的脸离我越来越近。终于,他停在我面前,开口道:“黎先生说送你回家,车就在外面。”我推辞说:“不麻烦了,我坐出租车就行了。”黎至元的司机彬彬有礼:“这天气你是抢不到出租车的。”我还想推辞,司机又道:“黎先生说了,如果你再三推辞,那就不勉强了。”我一听这话,就老老实实跟着司机走了,还叨咕了两遍:“不勉强,不勉强。”
我一屁股扭进黎至元的宝马时,楼里楼外因这鬼天气而踌踌躇躇的女子们,齐刷刷地把目光射在了我的身上。我们都一样,平日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楼中叫嚣着独立二字,恨不得能撑起一大半的天,然而一有了艰难,却都不谋而合地想把这片天一股脑儿地抛给一个男人,自己好躲在他的臂弯下小憩一会儿。我看着黎至元,这个男人虽不是我能依仗的臂弯,却也接下了我不愿撑着的那片天。
我主动开口:“你好。”黎至元效仿我:“你好。”我没了话,他也并不开口。我和他之间架起的那座桥梁,像是已经拦腰塌陷了一样。
这时,肖言打来电话。我拿着手机不知该不该接,黎至元却把目光偏向了车窗外。
我想:肖言这遥远的关怀已经是他尽力而为的吧。他没有翅膀,飞不到我的身边,那么这区区一通电话,我该满足了吧。然而,那个我本以为打来电话关怀我是否在暴风雨中安然无恙的肖言,却是对我说:“小熊,这个周末我有公事,不能陪你了。你改日再过来,好吗?”
肖言这句温柔的询问像是给闪电加了火力,它喀的一声劈开了黎至元的车子,劈在我的头上。我不安地看了看黎至元,他还是泰然自若地看着窗外。原来,它只是穿过车子,劈了我一个人而已。
我对肖言说:“好吧。改日吧。”其余的,我什么也说不出了。末了,肖言说:“上海那边雨大不大?你一个人小心一点。”我说:“好,放心吧。”挂了电话,我暗暗冷笑:肖言啊肖言,既然你总是任我一个人,那么我小不小心的,又与你何干?
我以为我是暗暗地冷笑,但其实,我出了声。黎至元听见了声音,把目光投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尴尬地笑了笑:“你,你,你今天来我们公司了是吧?”黎至元点点头,没说话。我有些恼火:“你嗓子不舒服吗?怎么不说话?”黎至元耸了耸肩:“不关嗓子的事,是没有非说不可的话。”
黎至元终于激恼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