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他嚷嚷:“什么叫非说不可的话?哪有非说不可的话,就算你一辈子一句话都不说,地球也不会爆炸。”黎至元的司机通过车子的后视镜看我,他一定在想:地球倒是不会爆炸,但是有人要爆炸了。我的确要爆炸了。
黎至元的手向我伸了过来,越过我的耳朵,伸到我的脑后。他的手指插在我的长发里,揽着我的头。他就说了四个字:“吵什么吵?”我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我和黎至元谁都没再说话。黎至元说的对,又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倒还不如休息休息嗓子。我安静地倚着车窗,雨珠像是泼在我的脸上,那么近,那么真实,但我却安然无恙。
黎至元把我送到楼下,我说了声“谢谢”。我以为他会再说几句什么,但他没有。也对,“不用谢”也不是非说不可的话。
楼下有花盆的残骸,不知道它们是从几楼坠下。泥土,花花草草,凄惨地散了一地。我跑进楼道,从窗口向外看出去。黎至元的车还停在楼下。这是我和肖言拥吻的楼道,我在这里看着黎至元的车,竟禁不住感到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愧疚。
丁澜在家中。她对我说:“壶里有我刚沏的热茶,你自己倒吧。”说完,她就关上了房间的门。我并不习惯丁澜恢复了这般的友善,也许,连她自己都并不习惯。
我冲回房间,冲到窗口往下看。黎至元的车已经不在了。有人变得友善,有人变得疏远。我不是住在高塔之上的公主,我没有矢志不渝的王子在塔下对我无怨无悔的祈盼。
我把丁澜沏的热茶捧到唇边,吹出一圈圈漩涡,像极了我的处境。
第二天,魏老板无精打采的。我们私下里议论:想必是昨天在暴风雨之上盘旋了太久。不过,这其中真正的缘由,竟让葛蕾丝捕获到了。
葛蕾丝神神秘秘地把我拽到她的电脑前,给我看了一条娱乐版的新闻。那新闻图片上的女主角是上海电视台当红的女主持人,而那男主角就算是处于夜色中,就算是低着头,就算是用手遮着正脸儿,我也还是能认出他就是我那奔波在百花丛中的魏老板。二人在图片中搂搂抱抱,亲密无间。葛蕾丝伸出大拇指:“老板真厉害。”
我脱口而出:“前一阵子,老板上过她的访谈节目。”葛蕾丝伶牙俐齿:“如今,老板又上了她的人。”新闻中并没有对魏老板指名道姓,只说是“商界人士”。
人生苦短,人人都该及时行乐才好。
魏老板对我出差的成果进行了表彰。当然,受表彰的不仅仅我一个。我们这群小兵小卒天天被他东南西北地四处撒,回营后要么带着功,要么带着过,表彰和惩戒都不足为奇。表彰大会过后,魏老板惩戒了杰瑞,说他工作散漫,交上去的报告是人云亦云,一文不值。魏老板说话难得苛刻,杰瑞的脸涨成了秋天的苹果。
杰瑞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老板,我想和您单独谈谈。”我心想:完了,我要失去这唯一一个师弟了。
魏老板把杰瑞从头看到脚:“行,你先等等,我要先和温妮单独谈谈。”一声“散会”,众人作鸟兽散。
魏老板又在工作时间找我谈私事了。他郑重其事地说:“温妮,你和黎至元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我惶惶:不拘小节的魏老板怎么突然又婆婆妈妈了?我结巴了:“没,没什么关系啊。”魏老板挥了挥手,把我挥出了办公室。我依依不舍地把守着门口:“老板,您为什么这么问啊?出什么事了吗?”
我又一次受了教育。魏老板正襟危坐:“温妮,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上班时间……”我胆大包天地打断了魏老板,接了他的话:“不要谈私事。”我一边告退一边恨得直咬牙。
我准备去找葛蕾丝讨块口香糖,心想反正也要咬牙,倒不如嚼嚼口香糖。这一去,正好听见葛蕾丝在给公司的司机打电话,她说:“魏老板的妹妹来上海了,你去机场接一趟。”我和电话那端的司机异口同声道:“什么时间?”葛蕾丝看着我答道:“下午3点。”
我想,我明白为什么魏老板又来过问我的私事了。有了我的这句“没什么关系”,他应该能理直气壮地让她妹妹饶我一条小命了。
丽莉来和我谈程玄的事是我意料中的事。若是我天天追在她屁股后面问长问短,她定是红着张脸推三阻四。而我不闻不问了,她倒按捺不住了。
她一脸陶醉:“温妮,程玄是不是根本没缺点啊?”我一听这话,险些把嘴里的饭粒喷她一脸。我擦了擦嘴:“丽莉小姐,你做人会不会太武断了啊?至少,程玄不够高大威猛啊。”丽莉不以为意:“不高大威猛怎么了?又不是找保镖。他浓眉大眼,有事业,有孝心,这还不够吗?”我顺应丽莉:“是,是,他优点数不胜数,他还爱护动物,爱护小草。”
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古不变。肖言在我眼里也是“西施”,数不尽的优点,而缺点却都归纳为“身不由己”。
这顿饭是丽莉请的,可她都没怎么吃,光絮絮叨叨了。
周末,葛蕾丝约了我逛街。她拉着我在一家家名牌店间空手进空手出,感叹道:“唉,你说,贫富差距怎么这么悬殊?”我却很理性:“名牌像毒品,沾了就戒不了,还是离远一点好。”
逛得我腿脚都要抽了筋时,葛蕾丝还一副孜孜不倦的模样。这时,肖言救了我。
肖言给我打来电话:“小熊啊小熊,你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在家待一天呢?”我笑颜如花:“肖言啊肖言,你怎么就这么爱吓唬我呢?”
肖言来了上海,正站在我的家门口。他总是在我不在家时守在我的家门口等我,可相较于守在上海等他的我,他并不配有一句怨言。
我撇下葛蕾丝,向家的方向跑去。葛蕾丝在我身后叫喊:“你不是说要抽筋了吗?怎么跑那么快啊?”
肖言把我扛在肩上时,我突然觉得他这文秀的江南小生和我这大大咧咧的北方女子也并没有什么不般配之处。地域之别简直就是无稽之谈。看那东北来的葛蕾丝,还不是一声响雷就吓得花容失色。肖言质问我:“大好的周末,去了哪里逍遥?”我在他的肩上张牙舞爪:“你管得着吗?”
肖言把我放到床上,随后扑过来压在我身上:“我们都说要在一起了,我还管不着你吗?”说完,他就吻住了我,像是根本不需要我的答案。他一直都不需要我的答案。他说不能在一起时,我们就分道扬镳,他说让我们在一起时,我们就又团圆了。那么,我算什么?我气不过,想分辨,不过,我的嘴被肖言的嘴吻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滚烫的身体上有肖言冷冰冰的手,房间和床也是阴凉的,我颤抖成一片瑟瑟秋风中的树叶。肖言在我耳边呢喃:“有没有别人这样吻过你?”我的声音也在颤抖:“没有。”肖言满足地笑了。他的笑声传进我的耳朵,击打在我的心脏上。我也想得到满足,于是我问:“那你呢?”
可惜,肖言没有给我我想要的答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寸一寸吻着我的身体。我真的变成了一片秋叶,满心都是枯黄的倦意。
我和肖言要出去吃饭时,丁澜正好回来。她见了我们,眼中闪过一丝丝迅速却深刻的寂寞。她定是又想到了则渊,定是又被碰到了心中的伤口。真不知道,心中的伤要用什么药才能医得好。
肖言把我的手紧握在手中,我们肩并肩慢慢地走。曾经,在美国,在芝加哥,我们曾经肩并肩慢慢地走,一千次,一万次。我突然觉得“曾经”是个令人肝肠寸断的词,它将过去镌刻,却对未来没有只言片语。
我问:“来上海出差吗?”
他答:“不是,就是为了来看你。”
我却并无喜悦:“不是说好我去找你吗?”
他却希望让我喜悦:“怎么?我来找你不好吗?”
我装作喜悦:“好,好。”
“那我以后一有时间就来看你。”
我摇身一变,变成了肖言金屋藏娇的那个“娇”。而他并没有给我一座金屋,他仅仅是像蜘蛛精一样把我们的情意化成了丝,再一圈一圈将我缠住。我去不到他的天地。他那里有山有水,有家人,有同僚,有女人,鸟语花香,却独独不能有我。而我的天地,却只能有他。
我抽开我的手,指着夜幕中唯一一颗可见的星星对肖言说:“你向它保证,你会为了我而努力。”肖言抱住我:“别哭,我保证,我会为了你而努力。”纵然我仰着头,我的泪还是滴了下来。
肖言在上海住了一夜,我和他睡在了酒店。我一夜辗转反侧,觉得自己像是个小偷,偷了别人的儿子,别人的丈夫,更可笑的是,我还梦见一个小孩儿揪着我的裤腿一边哭一边喊:“你还我爸爸,你还我爸爸。”我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一身冷汗。真不知道,要是有人突然闯进来,我这算是抓贼抓脏,还是算捉奸拿双。
肖言前脚离开上海,我妈后脚就打来电话。我一听她的声音,突然委屈起来。我这颗我妈的掌上明珠,昔日里受不得丁点儿怠慢,今时却沦为破坏社会稳定的第三者。我问我妈:“妈,您怎么看待第三者这个越来越普遍的社会问题呢?”我妈犹豫都没犹豫,直接道:“温妮,你可不能那么做啊。”我嚷嚷道:“妈,您想到哪去了?都说是社会问题了,不关我的事。”
我妈又千篇一律地嘱咐我多吃,多喝,多睡。我次次都心想:这不是猪吗?我抗议:“妈,请您嘱咐我好好工作,好好进取,好吗?”我妈却道:“那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过得好。”我又委屈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末了,我妈又说:“不许做什么第三者啊。”
丽莉年纪轻轻,疾恶如仇。我跟她讨论第三者这个社会问题时,她比我妈的反应还吓人。她说:“第三者?千刀万剐了算了。”葛蕾丝接过话:“千刀万剐?那岂不是满大街都是骷髅了?”我听得腿脚发麻,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嗖嗖两刀被人削了下去。我忙伸手摸了摸。
我给肖言发短信:“我们谁也没提乔乔,是要当她不存在了吗?”肖言没有回复我。肖言当我不存在了。
杰瑞走了,连交接工作的环节都免了。魏老板很刻薄:“他一共也没好好工作几天,有什么好交接的。”杰瑞走时,我还送了送他。他目光呆滞,脚步拖在地上嚓嚓作响。我看得心惶惶,把他送到电梯口就一溜烟跑回了公司。杰瑞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美国在他的心里那么诱人,是有遍地的金矿,还是有蜂拥的美人?
杰瑞走了,魏老板却并没有吩咐丽莉招聘新人。我对丽莉说:“你去提醒提醒老板,公司需要新鲜血液了。”丽莉说:“越俎代庖的事,我可不做。”我不甘心:“万一老板是气糊涂了呢?忘了呢?”丽莉又说:“他糊涂?除非你我都傻了。”
丽莉说得对,魏老板确实不糊涂。公司没有招聘,也有新鲜血液自己送上门。
她的高跟鞋鞋跟细细尖尖的,怕是多用一分力道,就能刺穿了办公室的地毯。她的曲线美极了,站在那儿,各关节该收的收,该放的放。她的声音像黄鹂一样,吐出英语:“你们老板呢?”我心想:好一只黄鹂,一张嘴就是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