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春熙路史记:一条街与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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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回眸春熙夜市

唐代诗人王建《夜看扬州市》诗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是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夜市灯火,高楼红袖,可以想见扬州夜市的盛况。与王建并世齐名的诗人张籍《送南客》诗云:“夜市连铜柱,巢居属象州。”这大概是“夜市”一词在唐诗中出现较早的例证。这说明在唐朝时期的通都大邑已经出现了夜市。夜市的发展使那时的禁夜制度受到了冲击,对封闭式市场模式开始有了一些开掘,但其规模和程度还不足以破除坊市的封闭格局。到了北宋,坊市分区的封闭格局被彻底打破,民居与商业区融合为一体。这是市场制度和市场形式的一次大变革,使得城市景观较之前更为花样繁盛与世俗化,城市的文化基础因为夜市而扩大。

在我看来,成都人的生活习性里,具有一种“夜市情结”。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夜市商家卖的价格相对商铺里面要便宜很多,吸引顾客也是理所当然的。摩肩接踵的散步逛街,也成为本地人喜欢的、一种激发愉悦心情的身体方式。

在成都的历史上,大慈寺一直是游览名区与佛教圣地。根据文献记载,大慈寺在唐宋极盛时,占了成都东城之小半,每逢庙会更加热闹。大慈寺附近商业繁荣,寺前形成季节性市场,如灯市、花市、蚕市、药市、麻市、七宝市等。同时,解玉溪两岸还形成夜市,一直沿袭到近现代。《方舆胜览》

卷五十一引《成都志》记:“锦江夜市连三鼓,石室书斋彻五更”,说明夜市的游乐生活在成都已是深入人心。在这个过程中,民国时期即有的东大街夜市、城隍庙夜市则是成都夜市文化的代表。每到傍晚,卖炒菜的,卖烧腊的,卖汤圆醪糟蛋的,卖担担面的,卖凉粉的,卖豆花的,卖油茶的,卖藕粉的,卖麻糖的,卖炒货的,各种小吃,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拉黄包车的车夫,做杂工的汉子,商店的店员,作坊的工友,他们也可以在这里不分彼此、不分阶级地过一次夜生活。但值得注意的是,夜市上,衣帽鞋袜、古董玩器、文房四宝、腌卤烧腊固然一应俱全,如张绍诚先生指出的那样,“可惜在蜡烛、亮油壶子和微弱的电灯光下,常常买到伪劣产品,甚至有拿吃去皮肉、只留骨架再糊以泥巴涂色冒充的腌鸭子”。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为缓解就业压力,春熙路再现繁荣,与紧邻的青年路一起,迅速成为中外闻名的“西南第一街”。这其中很大的原因,源自夜市。

1992年9月12日,春熙路历史上的夜市首次开张。那几年,一个夜市摊位转手就可以卖4.5万元。王府井百货出现的超过1万人次的高峰客流是在夜市,春熙路步行街商家全天的营业额中,有一半是在夜晚赚到的。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每天下午4点过,在通往春熙路的几个路口巷道,一车车用钢管做成的活

动摊架早已在排队等候入市了。记者羊慧明以《四川成都夜市抢摊目击记》(《经济日报》1993年1月11日)记述了诸多夜市细节:

执勤的大爷告诉记者,夜市要5点钟才放摊贩进场,他们每天都早早在路口排队。下午5点还差几分钟,执勤人员挥手,拉摊架的扛货的便争先恐后一路小跑去抢占位置,手忙脚乱地搭架挂货,其中肩扛钢制货架的还有纤纤女子。老百姓要下海挣几个钱,确实不容易。转眼之间,在不到500米长的地段,平地涌出460多个货摊,服装、鞋帽、工艺品、玩具等应有尽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录音机播放的音乐声。一个卖衣服、拖鞋的摊位前,记者问摊主生意如何,这位姓尹的大姐摇着手里的两张5元钞票说:做得走啥子?大半晚上才卖这10元钱,连摊位费税费都交不够。不管你来不来,有没有生意,夜市办公室每晚要收摊位费9元,税费3元,还有这货架,也是夜市办卖给我们的,一个500元,你看这能值500吗?这位大姐还指着旁边没有支起来的货架说,好多人做不走,都不来了,我们也想不干了,但又没有别的生计,只好坚持着,挣一分算一分。不过,也有生意好的。在几个卖新颖的动物造型保暖拖鞋和保健枕腰的摊位前,挤满了顾客,摊贩手里握着收进的大把钞票,乐呵呵的。一位卖保暖鞋的大姐自报家门,她姓郑,是妇联的干部,她说:我还在上班,下午早点溜出来忙这头下海。三个月,收入早超过了我一年的工资。过去你是干部,就有人尊敬,现在你没钱,谁瞧得起你?我也在犹豫是不是不干公差,全身下海。我也知道,下海的人越多,竞争越激烈,生意就越不好做,赚钱就越难。所以,我不经营大路货,专点新产品来卖点钱。

在夜市摆摊的,有机关干部、工人、教师、体育教练和待业人员,他们大多本钱小,挣点小钱。一位姓于的摊主对记者说:我是研究所的,那点工资不够吃穿,想做生意又租不起铺面。现在成都的好的铺面卖价抬到了上万元一平方米,比深圳还贵,租金一平方米一月就要上千元。现在东西又不好卖,做买卖的人又多,购买力就那么大,能赚

点钱没准连房租税费都不够,只好小打小闹,挣几个钱添点家什。虽是苦点,但我们还是想做下去,往后钱越来越不好挣,现在练练摊也可以增强适应能力。

9点过,夜市摊位陆续撤离,生意好的高高兴兴,没赚到钱的悻悻而归,有的人夜市收场后又到街头路灯下摆起麻辣烫、削菠萝之类的饮食摊,在寒风中熬守到凌晨三四点钟。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为了赚钱。

我曾经数十次穿行在春熙路夜市的摊点中,商家播放的震耳欲聋的通俗歌曲,此时也不觉得刺耳,反而觉得它烘托了夜市的气氛。记得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说过:“喧嚣有一个好处,淹没了词语。音乐是对句子的否定,是一种反词语!”在夜市的语境中,人们只有满心欢喜地接受,高高兴兴地付钱,回家之后,才如梦方醒。

这样的辉煌,延续到了2001年。2001年4月24日,建市近10年、闻

名川内外的春熙路夜市成了明日黄花,春熙路开始进入史无前例的改造。当晚10时30分,事前统一安排好的准时停电歇业。随着春熙路682户夜市经营户的撤离和孙中山铜像前花木店的拆除,春熙路改造工程正式开始,这让许多夜市摊主洒泪作别。

我清楚记得,当晚春熙路口挂出“别了,夜市”的巨大横幅。这天晚上,我也赶到了春熙路夜市。大约晚上7点,春熙路东西南北四段已被迅速拥来的人流填满。有媒体报道,此时的春熙路上已聚集了至少10万人!

我站在春熙路与青年路交会的地方,我想,春熙路如同上海的南京路,停开夜市也许有一定道理。但10万市民来参与“为了告别的聚会”,可见夜市在平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它强大的凝聚力。这难道不是“夜市情结”的表露么?

昨天晚上,曾经盛极一时的春熙路夜市在这个城市里彻底地消失了。用主流媒体的话来说,春熙路是清爽了,不知道为何,我却有一种失落感。很久以后,我再到春熙路上散步,依然能看到街边卖小吃的,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但再也没有撩动一个人灵魂的夜市氛围了。这就如同一个人的命运,在列车上昏昏欲睡,清晨醒来,一切都已经成为了历史。

值得庆幸的是,在阔别成都市民8年之后,春熙路夜市在2009年重新开张迎客。新的春熙路夜市位于红星路广场,仍属于传统的春熙路商业圈,与当年的春熙路夜市“主战场”中山广场相距不过200米。营业时间为每日19时至22时,一直持续到2月9日元宵节。人们能否从中以日光灯的冷光,来续接昔日的辉煌,只能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