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定电话发出难听的声音。我正横卧在床上,像往常一样一面啃着柠檬,一面看着电视。是傍晚时分的儿童动画片。
我伸出手臂抓过话筒:“喂。”
“是我。”是胁坂讲介的声音,“有点早,不过,你不出来吃饭吗?
我好不容易搞到一点资料。”
“OK,知道了。”我下了床,穿上牛仔裤。今天,自从让侍应生送餐到房间,早饭和午饭一顿吃掉后,我就几乎一直待在床上。应该已休养得很充分了,可身体反倒更觉倦怠。
我们住在一家小小的商务酒店里,从札幌车站步行约需十分钟。
酒店的建筑古旧而昏暗,侍应生也是老气横秋的中年男人,经营惨淡可见一斑。再找家稍微好点的吧,我提议道,胁坂讲介却不同意。
他的理由是:“今后还不知要住多少晚上呢,可不能铺张浪费。
并且,马上就要进入暑假,所有面向游客的酒店房间几乎全满了。”
准备好后,我出了房间,敲了敲斜对面房间的门。胁坂讲介应答一声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传真纸,说是让人从杂志社发过来的。
紧靠酒店不远处有一家专做螃蟹的饭店,昨晚我就惦记上了,却被胁坂讲介淡然拒绝。
“虽说来到了北海道,可也不能乱吃那些冷冻的蟹子啊。我看还是找家能慢慢聊天的店吧。”
最终,我们进了一家招牌黯淡的咖喱屋,名曰“时计台”。里面乱七八糟地摆满了桌子,客人约坐了六成。吵嚷声不算太大,果然很适合聊天。
“关于伊原骏策的事,”他一面豪放地大嚼大碗咖喱鸡肉饭,一面说,“我让报社的一个朋友调查他的近况,得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据说,最近一两个月,一条消息正在时政记者口中广为流传,说是伊原生病了。”
“生病?”
“近来好像身体状况不佳,已经不大在外面抛头露面了。”
“可他都是个老头子了。”说着,我把咖喱虾送到嘴里,“别说是一个伊原骏策,所有政客不都有点不正常吗?如果到了七八十岁还活蹦乱跳,那才叫奇怪呢。”
“生些小毛病自然是家常便饭,但这次可不是一般程度的卧床,好像更严重。”
我停下手中的汤勺看着他。“癌症之类的?”
“有可能。”胁坂讲介飞快地吃完咖喱饭,又咕咚咕咚喝光杯子里的水,环视四周低声道,“如果是性命攸关的疾病,事情可就闹大了。
权力结构会天翻地覆,被称为‘伊原派’的那些家伙立刻就会烟消云散。”
“对日本来说这岂非好事一桩?老是由一个政客操纵,太不正常了。”
“这样只会造成伊原派消失,反伊原派登台。对国民来说,或许没什么太大的改变,但也有可能造成转机。”
“伊原骏策病了,难道策划这件事的另有其人?”我有些纳闷。
“关于这一点,我得到一些令人感兴趣的资料。伊原家代代都有一个姓大道的总管,到现在大概是第三代了,头衔似乎是首席秘书。
无论筹钱还是招人,可以说几乎全由此人代行。听说最近这个大道的身影似乎在伊原官邸里消失了,平时他是绝不会离开主人身边半步的,实在不可思议。”
“你的意思是,这个大道就是这件事的主谋?”
“我想有可能,并且动机肯定与伊原骏策生病有关。正因如此,北斗医科大学才会掺和进来。”
“那又为什么非得把我卷进来不可呢?”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需要你,不,需要你的身体呢?”
胁坂讲介抱着胳膊咕哝了一句,叫住一个正走过来的侍应生,要了两杯咖啡。
喝完咖啡,我们出了咖喱店。马上就要八月了,空气却依然清爽,令人不禁感叹,这里终究是北海道啊。
回到酒店的房间,我试着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听,于是我又打往阿裕家。第三遍铃声响到一半时,听筒里传来他的声音。
“你好,我是望月。”
“喂,是我。”
“双叶,是双叶?”阿裕兴奋地说道,“你在哪里?”他吵得我耳朵都疼了。
“在札幌。”
“札幌?为什么?为什么你忽然离开?”
“发生了很多事情,回去后我再慢慢跟你说吧。你那边怎么样?
没有一点异常?”
“怎么会没有呢。简直是太有了。”阿裕进一步提高了音量,“不得了!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姑娘昨天来公寓了,而且她也正在调查自己的身世,与你相通的地方也很多—”
“等等,stop,stop !”我慌忙打断他,“别急,你慢慢说。你刚才说谁来了?”
“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姑娘。”
“和我一模一样?”
“没错。已经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了,完全就是你本人。我至今还无法相信那个姑娘竟是别人呢。”他倾诉般说道。
“……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我没开玩笑!”他的语气越发着急起来,“我真的没开玩笑啊。
喂,双叶,有孪生姐妹的事,你到底听说过没有?”
“没有,怎么会呢。”我拿着听筒呆呆伫立。与我一模一样的人,那究竟是谁?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人。
“她说她叫氏家鞠子。她父亲似乎也曾在北斗医科大学待过。”
“氏家……”
我的心跳加剧起来。藤村也曾说过氏家这个姓氏。他女儿为什么和我一模一样呢?种种情形在大脑里飞快地旋转,却完全沉静不下来,只有一片混乱。
“那姑娘也在调查自己的身世?”
“嗯,好像因此才得知了你的存在,前来见面。我们已说好,一和你联系上,就由我通知她。或者你自己给她打个电话试试?”
“啊,不,先算了。”
“那就让她给你打吧。告诉我你那边的号码。”
“好的。○一一……”我读着印在旁边一张便笺上的电话号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听我读完,阿裕说道。
“不知道。我也给弄糊涂了。怎么会有一个和我如此相像的姑娘呢?”
“我说过了,根本不是相像的问题。”阿裕语气强硬地说道,“根本不是你说的那回事。那个女孩就是你,是你的分身。”
我的分身?
不具现实感的一句话。仿佛向一口空井里投进一块石头一样,我心里毫无反应。
“对了,还有一件事让我放心不下。”
据阿裕描述,昨晚有一个自称警察的男子来到我家,询问我的行踪。阿裕说很可能是假冒的。的确,我来到旭川的酒店一事,东京的警察若果真早已知道,实在是怪事一件。
“喂,双叶,你还不赶紧回来啊。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就算是为了见见你的那个分身,也最好是返回东京。”
“谢谢。可我现在还不能回去,事情的根源还在北海道呢。”
“那倒有可能……我担心你嘛。”
“谢谢。”我再次表达心中的感激,“等这边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再回去。”
“你可一定得回来啊。”
“那我挂了。”
“嗯。”
“啊,等一下。”就在挂断电话之前,我又问了一句,“真的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简直就像是复制的一样。”阿裕答道。
电话挂断后,我混乱的思绪仍没有平静下来。我只知道,荒唐的事情正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悄然发生。
先告诉胁坂讲介再说吧,我这样想着,拨下他房间的号码。响了几次也没有接通,或许他正在淋浴。我放下了话筒,可几乎在放下的同时,电话响了。
“你好。”我说。
“这里是前台。”耳朵里传来一个男声,“和您一起的那位先生给您留了言,您不介意的话,现在就给您送过去吧?”
“一起的先生?”
胁坂讲介为什么要把给我的留言寄存在酒店职员那里?
我说“没关系”,对方撂下一句“我马上就给您送去”,就挂断了电话。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由得纳闷起来,然后试着再次拨打胁坂讲介的房间的电话。
仍然没人接听。难道他出去了?
敲门声响起。我应了一声,外面传来“给您送留言来了”的声音。
我打开锁,开了一条门缝。
就在这时,门猛地被用力撞开,我差点被挤在门和墙壁之间。
闯进来的不是服务生,而是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柑橘系化妆品的气味扑鼻而来。接着,后面又出现了一个同样装束的男子。
我正想看清对方的面孔,口中已被塞入了什么。我想喊叫,可就在吸气的一瞬间,全身忽然瘫软,大脑的阀门被骤然切断。
耀眼的光的残片在眼前飞舞。耳鸣,发冷,目眩。
强烈的气味使我的身体慢慢有了反应。眼皮很沉重。我慢慢睁开眼睛。又一股刺激性气味扑鼻而来,脸部已经麻痹。我晃晃脑袋。
视野逐渐开阔起来。很昏暗。我正躺着。不,腿伸着,上半身似乎靠在什么东西上。
“你终于醒了。”一个声音传来,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焦点逐渐对准,那是张男人的脸—胁坂讲介。
我正要开口,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伴随着恶心。我呻吟起来。
“你没事吧?”他担心地问道。
“哦……嗯。” 像脉搏的律动一般,我只觉得脑袋内部一阵阵地疼痛。我忍痛再次睁开眼睛。原来是在胁坂讲介的车中。车名叫什么来着?
车内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我不禁捂住鼻子。
“是氨水,我从药店买的。”胁坂讲介一面把一个小瓶子拿给我看,一面说道,“再喝点这个就行了。”他打开罐装咖啡,递给我。
我喝了一口咖啡,等待头痛消失。难受的感觉却没有退去。
“我究竟怎么了?”
“被绑架了。”
“绑架?啊,对了。嘴里似乎被塞进了奇怪的东西……”
“大概是甲基氯仿。”
“所以……才失去知觉?”
“好像是。差一点啊,我要是回来得再晚一点,你恐怕早已被他们带走了。”
“你当时在哪里?”
“停车场。前台给我打电话,说车好像被人做了恶作剧,希望我去看一下。我到达后却发现什么人都没有,车也没有异样。我觉得奇怪,就到前台去问,却被告知并未打过这样的电话。我顿时一愣,立刻就往你的房间打电话,发现没人接听,就径直绕到酒店后面。
我的猜测完全正确。你当时正被两个男人抬着,要放进汽车。”
“你就把我救了出来?”
他有些害羞地苦笑了一下。
“如果你想象的是詹姆斯· 邦德那样的身手,那你可真太高抬我了。那些人并不害怕我的身手,而是担心动静太大。一旦人群聚集过来,他们也不敢乱来。”他虽如此说,可多少还是有些恶斗的样子。
他的额上还有擦伤的痕迹。
“我那儿也有一个电话打进来,说是前台的。我也一直觉得奇怪呢。”我向他说明遭遇绑架之前的经过。
胁坂讲介点点头。“看来,那也是伪装电话。”
“他们怎么知道我的下落呢?”
“我也有点纳闷。但如果真要找你,或许也不太难,只要挨个往酒店打电话就行。”
“可咱们也没使用我的名字啊。”
“现在这种时候,未经预约忽然闯来的客人本就不多,再加上有一个年轻女子,如此一调查,他们总会有办法的。今后可不能随便就住酒店了。”
我喝光剩余的咖啡,头痛似乎有所缓解,可身体依然轻飘飘的。
失去知觉,这还是头一次。
记忆中,那个塞住我嘴巴的男人的手臂复苏了,还有那强烈的香味……“啊……”
“怎么了?”
“定型产品!那个让我闻甲基氯仿的男人,他抹了定型产品,柑橘系的。而且,而且,在杀害妈妈的那辆肇事车上也残留着这种气味。
是那个浑蛋!就是他杀了妈妈!”我激动起来,扭着身子,“啊,畜生!
我真该把他千刀万剐,这么个绝好的机会。”
“你冷静点。”胁坂讲介晃晃我的肩膀,“抹定型产品的男人有的是。就算那人是凶手,背后主使的也另有其人。如果不把背后的人挖出来,什么意义都没有。”
“这些我自然明白。”
“你还会遇到那个人的,他一会还会再来。”
我紧咬牙根,攥着咖啡罐,陷入脱离现实的空想—我一定要抓住那个人,让他供出究竟是受谁主使。
一下子回过神后,我四下张望。车似乎停在一片森林中。
“哪里?这儿是什么地方?”我问道。
“圆山公园的一边。住在酒店里太危险了,我就退了房。今晚就在这里熬一宿吧。”他拽下脏兮兮的毛毯说道。
“喂,就不能向警察求助吗?差点都让人绑架了,这不明摆着是犯罪嘛。”
“如果你真想这样做,我也不反对。但我劝你还是别去。”
“为什么?”
“一点问题都解决不了。你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想绑架你的那些人与北斗医科大学或伊原骏策有关,一点也没有,反而徒然使我们的行动受到制约。”
“那倒也是……”警察根本指望不上,妈妈的案子早已使我深有痛感。
“问题是,今后该怎么办?毕竟眼下就只有你这光杆司令,其他的牌一张也没有。”胁坂讲介盘腿坐在放平的车座上,咕哝道。
“对了,我怎么把这件大事忘了!”
“什么?”
“复制品。”我说,“我似乎还有一份复制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