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位于虎之门的事务机制造商总部出来时,已过下午三点。我紧跟在下条小姐身后,没精打采地朝地铁入口走去。
我们这次见的,是下条小姐为我调查到的山步会成员之一—村启一。
上午我们造访了村的私宅,请夫人与公司方面联系。我说起是氏家清的女儿,要为父亲写一部传记时,夫人似乎深信不疑,村也十分爽快地答应与我见面。当他告诉我们两点钟来公司时,我和下条小姐都喜出望外,以为终于找到了清楚父亲在山步会时代情况的人。
可是,与村会面的结果却不甚理想。村清楚地记得山步会的事情,对氏家清这个名字也表示出怀念之情,对阿部晶子却几乎没有记忆。
“我记得的确不时有女子参加,至于名字和面孔就……怎么说,事情也太久了。”兴奋的神情黯淡下来, 村索然地笑道。
“听说,父亲曾为了其中一个女子,与其他成员展开竞争。”
“嗯,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怎么说,为与姑娘交往而加入郊游协会的目的不纯者大有人在啊。当时似乎有好几个郊游协会之类的组织一直在争夺前来参加的女子。一个姑娘在多个郊游协会出现,这种情况极为普遍。想来,与现在的男女关系没有任何不同。当然,我与这些事情无缘。或许是我当时呆呆的或反应迟钝,总之大概属于那种喜欢与男性朋友喝酒玩闹的类型。”说罢,他张开大嘴笑了起来。仅从这个动作,便足以想象出他当时是一个怎样的学生。
“当时的照片还留着吗?”我抱着一丝希望,问道。村的回答却让我失望了。
“倒是有过一张两张,可我原本就不是那种井井有条的性格,看过一次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总之,大概是遗失了。
“您现在还有保持来往的人吗?当时曾一起在山步会的同伴。”
“嗯,很遗憾,没有了。刚毕业那一阵子倒时有交往,可不久就疏远了。大家都被卷进了社会的波涛,从前的事情根本就无暇回忆了。
想起来真是遗憾啊。好不容易成为亲密的伙伴,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现在却……” 村深有感触地说道。此时他的表情似乎不再是事务机制造商的主要负责人,俨然已经变回了郊游协会成员。
“总之,”与村分别,离开公司后,下条小姐开口道,“三十年太长了。”
我只有默默点头。
乘地铁来到涩谷,再换乘电车。刚过了一站,下条小姐说想顺便去一趟大学。我自然答应。
“真有点无计可施的感觉了。”她苦笑道。
“是啊。”我也想笑,却没笑出来。
“要不,到高城家试试?”
“可他已经去世了啊……”
“那倒是……”下条小姐的声音也低下来。
或许还是直接询问父亲最为清楚,但为此就必须见上那个小林双叶一面。然后如下条小姐所说,两个人一起出现在父亲面前。
只是,现在连小林双叶究竟处于何种状况还不清楚。昨晚望月裕曾再次打来电话,说在札幌的酒店,可往那家酒店打去电话,对方却已退房了。再打电话询问望月,他也没有任何消息,不明就里。
究竟北海道发生了什么?与我和父亲有关系吗?正因一点信息都没有,不安的感觉就尤其强烈。
尽管已经进入暑假,帝都大学的校园里仍穿梭着不少学生模样的人。下条小姐告诉我,他们中既有参加研究班的,也有参加俱乐部活动的。我在札幌的大学里也会是这个样子吗?我今年刚入学,根本想象不出大学生们是如何度过夏季的。
穿过网球场的时候,看见上次来东京时下条小姐介绍过的那位老师今天也活跃在球场上,据说是一位经济学系的教授。
“比起站在讲台上,笠原老师追赶网球的时间似乎更多一些。”
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下条小姐说道。于是,我想起了笠原这个姓氏。
似乎注意到了我们的视线,笠原老师停了下来,朝这边走来。
汗水不断地从下巴上滴落。
“哟,今天又凑到一块儿了?”
“老师,您练习得也太多了吧。”
“你最好也稍微练练啊,否则,不久就跟不上我的①(即发球上网,指发球后即刻来到网前截击回球。)了。”
“眼下还没问题。”下条小姐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老师,您上大学时曾加入过郊游协会吧?”
“嗯,但好像不是你们说的那个兴趣小组。”
“小组里全是男生?”
“当然。那时大学里面还没有女生。”
“有没有把其他大学的女生邀请到郊游协会之类的事情呢?”
一瞬间,笠原老师愣住了,接着又恢复了笑容。
“好像你曾亲眼见过似的。从哪里听来的?不错,当时的确经常召集一些姑娘,还经常钻进其他大学,高举标语牌召集女生呢。幼稚至极吧。”
跟村先生所说无异。
“都邀请什么样的姑娘,您还有记忆吗?”
“啊?呀,这倒不记得了。怎么说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身为花花公子的笠原老师,居然……”
“我可是认真正经的人。你们似乎误解我了。你们的问题可真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我们想调查点事情。”下条小姐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我们正在寻找一个当时曾参加过这所大学的郊游兴趣小组的女子。”
“哦?”笠原老师现出不解的神色,却没有询问理由,“那么或许看看相册就明白了。”
“您有相册?”
笠原老师的胸脯立刻挺了起来。
“你似乎以为我只会打网球。现在看起来是这样,但我也有过喜欢摄影的时代。加入郊游兴趣小组之类,原本也是出于想用相机拍下大自然的美好愿望。”
“这么说,一起活动的女生也拍过照片喽?”
“你也不想想,和姑娘同行却不拍人家的照片,那还是我吗?”
“看看,果然是花花公子吧。顺便再把人家的电话也打听来,对吧?”
“嗯,这个嘛,”笠原老师挠了挠胡子拉碴的下巴,“电话号码姑且不说,但名字之类的或许还是要记在相册里的。你们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阿部晶子。”
“阿部晶子?”念叨了几遍之后,老师忽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随即又恢复了玩笑的表情,说道,“明白了。今天回去后给你找找。”
“拜托您了。”我低头致谢。
跟老师分别,前往医学院的途中,下条小姐说道:“虽然指望不上,但眼下能打的牌也都得打出来才是啊。”
“非常感谢。”
下条小姐办完事情后,我们出了大学,在上次去过的那家餐馆吃了晚餐,然后一面喝咖啡一面商量今后该怎么做,可怎么也想不出好主意。一想到给下条小姐添了那么多麻烦,我更是连积极提出建议的勇气都没有了。下条小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你不用在意我。”她为什么会对我如此热情呢?真是不可思议。
回到房间,电话答录机的指示灯正在闪烁。回放的磁带中传出的是望月裕的声音,大意是希望尽快联系。下条小姐拨起电话。
“喂,我是下条。你好……什么……啊,是吗?好极了。那么……好,好的。”
说了几句,她捂住话筒看着我。“说是与小林小姐联系上了。现在在函馆。”
“函馆?”
“具体情况不明,似乎遇到了不少麻烦,还说现在已经不住酒店了,一直待在车里。还有,她似乎也很想与你见一面,说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返回北海道。”
我咽了口唾沫。“小林双叶小姐……是这样啊?”
“怎么办?你暂且回去一趟?”
我低下头,略一思考。并非在犹豫不决,我早已决心要见见自己的分身了。
“我回去。”我抬起头,望着下条小姐答道,“与小林双叶见面。”
她向我点点头,拿开捂住话筒的手。
“喂,鞠子小姐说要回去……嗯,对。可不知道能否订上机票……嗯,知道了。订下航班后再通知您吧。”
她挂断电话,望着我,再次使劲点点头。“明天挨个给航空公司打电话试试吧。毕竟是暑假时期,估计不容易订上。”
“真对不起,又给您添麻烦了。”
“你怎么又来了。对了,你能否满足我一个愿望?”下条小姐一面略带害羞地说着,一面在沙发上坐下。这种表情我还是头一次见。
“什么啊?”我问道。
“我想和你一起去北海道,你看合适吗?”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您也要去?”
“好不容易掺和到这时候,我也想见见她,见一见你那个分身。
不行吗?”她向我投来真挚的眼神。
我的表情放松下来,摇摇头。“我没有理由拒绝。如果您也能来,我就有底气了。但这样行吗,大学那边?”
“总会有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好的。”我的声音中充满了力量。说实在的,一想到必须独自与小林双叶见面,我心里就不禁发慌。再说,到北海道那么远的路程,我也不想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度过。
“与她见面很重要,但最好能多有些自由时间。怎么说,我也是第一次去北海道呢。”下条小姐诙谐地说道。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下条小姐迅速接起,以清脆的声音应道:
“啊,是老师啊。刚才打搅您了。”似乎是笠原老师。
“哎……啊,是吗?啊……那太好了。现在?知道了。那就在站前的咖啡店见面。”她的声音一点点降低。挂断电话后,她有些犹疑地望着我。“是笠原老师,说找到相册了,一定要给我们看一下,现在就见面。”
“莫非找到阿部晶子的照片了?”
“或许是吧,倒是没有明说。反正先去一趟再说吧。”
我紧跟着下条小姐站了起来。
走进站前的咖啡店,我们在靠里的座位并肩坐下等待。几分钟后,笠原老师出现了。他换了件颜色土气的衬衫,与刚才打网球时的英姿相比,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等很久了?”
“不,刚到。”下条小姐答道。
点完饮料,目送着女招待远去,老师才把夹在腋下的相册放到桌上。“在给你们看之前,我想先问一件事。”
“什么?”
“你要找的女子是不是与她有关?”老师盯着我,对下条小姐说道。
“老师为什么要问这些呢?”
“问话的可是我哦。”老师的嘴角放松下来,表情变得像玩具熊一样可爱,“怎样?”
“到底有没有关系,现在还不清楚。”下条小姐再次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正在调查。”
“果然。刚才我为什么这样说,估计你们看看这个就明白了。”
笠原老师打开相册,朝着我们。“此人就是阿部晶子。”他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道。
看到这张照片的一瞬间,一股逼人的寒意袭遍我全身。
照片上站着四个年轻人,两个男子分站两侧,两个女子居中。好像是在一个低矮的山丘上,四个人都是西裤搭配夹克衫的轻装打扮。
我的眼睛被钉在了靠右的那个女子身上。下条小姐一定也在凝视此人。
她大概二十岁,留着齐肩鬈发。
她的脸—正冲着我微笑的脸,分明就是我的脸!三十年前的老照片中,竟然有我!
回到下条小姐的寓所,时针已快指向十点。我们沉默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下条小姐打开空调,把照片放在桌上—从笠原老师那里要来的照片。
我们一起凝视照片。
上面的人是我。
容貌、体形、所有一切,就连嘴唇右端微微上翘这一点都可以说与我毫无两样。在这里,甚至连“相似”这种表达方式都已不合适。
我想起看过的一部关于时空机的电影。电影主人公是一名少年,他与时空机的发明者一起去了过去和未来,在过去拍摄了照片,返回现代。结果,他在从前的照片中找到了自己的身影。看那部电影时,我还曾拍手大笑呢,可现在看着眼前的照片,我才觉得那种说明是最有说服力的。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说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想来,我对这个女子还是隐约有点印象的。实际上,听到阿部晶子这个名字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哎呀,实在是太像了,简直就是你本人。”笠原老师也这么说。
可是,这自然不可能是我。
那究竟是谁呢?
“现在终于明白了。”我打破沉默,开了口。下条小姐也缓缓朝我转过脸来。
我打开手提箱,取出从札幌带来的照片。那个脸部被抹去的女人的照片。
“这里也应该是一个面孔和我一样的女人。一定是母亲从父亲的旧相册或别的东西中发现了这张照片,她一定大吃一惊。女儿一点不像自己,却与丈夫从前的知己长相酷似。她恐怕立刻就意识到,她通过体外受精接受的受精卵并不是自己的卵子,而是这个女人的。
母亲自然想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于是她来东京……”下条小姐点点头,“我想是这样的。那为什么不直接问你的父亲呢?”
“恐怕是没法问吧。母亲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并且,”我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说道,“只怕她心存恐惧。”
“或许。”下条小姐垂下眼帘。
“得知照片是父亲在参加山步会时留下的东西,恐怕母亲立刻就与清水宏久取得了联系。于是,她看到了清水先生的那本相册,得知那个女子叫阿部晶子,并且是父亲曾深爱的女子。同时,她一下明白了丈夫对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没有得到深爱的女人,便决定弄一个她的孩子作为补偿,因此利用了我母亲。”难以抑制的冲动从体内摇晃着我。我的身体在颤抖,泪水簌簌落下,“我想,母亲把那个阿部晶子的照片从相册里撕下来,或许是因为不想让这个事实留下来。这个残忍的事实……下条小姐,我似乎明白了母亲没有选择其他方法,而是用烧掉一切的方式来自杀的理由。母亲发现一切都是谎言!幸福的家庭,善良的丈夫,就连自己生下的女儿都是假的!啊,啊,多么可怜的母亲!看着我的脸,她不知会有多么愤怒,多么痛苦!”
等我平静下来,身体像虚脱般瘫软时,下条小姐把手放在我的后背上,安慰着我。
“这不是你的错,”她说道,“你只是被生下来了。”
“我恨父亲,一辈子都恨!”
“鞠子……”下条小姐移动着手,开始抚摸我的头发。
我抬起头,望着桌子上的照片—只怕是我遗传学意义上的母亲的照片。
“下条小姐。”
“什么?”她的手停了。
我把照片拿在手里,说道:“就算是真正的母亲,你觉得会如此相像吗?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除我之外的第二个人。”
下条小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明天去趟高城康之家再说吧。”
我翻过照片,背面是笠原老师三十年前写的备注:“左起分别是笠原、上田俊代(帝都女短)、阿部晶子(帝都女大)、高城(经济)。”
与父亲同在山步会的高城康之赫然在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