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日下午三点五分,我乘坐的飞机抵达羽田机场。领取行李之后,从机场乘坐单轨电车去滨松町。这是我第三次来东京,可前两次都是只要跟在朋友们身后就万事大吉,这次却一切事情都需要独自判断。
从滨松町经山手线去涩谷。至于去帝都大学的先后顺序,北海道大学的学生横井君都告诉我了。他的说明深得要领,我几乎没有迷路。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多得令札幌和函馆那边没法与之相比,这使我很迷惑,甚至连买票都颇费时间。虽说是周六白天,可人潮就像工作日早高峰时一样多。
乘坐山手线电车的主要是年轻人。至于他们与北海道的年轻人比较起来如何,我不甚清楚,顶多觉得服装和发型方面有些不一样。原本就与时装无缘的我,就连札幌现在流行什么都不清楚。
我对他们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感,倒是不争的事实。当然,这种事情在北海道绝不会有。或许,是心目中东京的印象让我有些神经质了。
涩谷的人更多,车站就像《玫瑰的名字》①(意大利学者、作家安伯托· 艾柯的著名小说,讲述中世纪意大利的一所修道院中发生的神秘故事。)中的立体迷宫一样复杂。我拿着横井君写的纸条,循着指示牌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摸索到了井之头线的检票口。再加把劲就到目的地了。
“在东京问路,千万别找站务员以外的人。”
这是横井君给我的建议。他的理由是,普通人只是每天机械地按固有方式走着固有路线,从来都意识不到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如果找这些人问路,只是徒然给他们增添麻烦,纵使得到回答,也不敢保证就完全正确。的确,既然电车行驶在这纵横交错的线路网上,而且站内本身就像一座立体迷宫,出现这种情况也不足为奇。
坐了约十分钟,电车抵达了目的地车站。车站周围大厦林立,道路上的车辆陷入了交通停滞。在我眼里,就连这条街都堪称大都会。
我不得不再次认识到,这大概就是东京的了得之处。在札幌,如果坐上十分钟的电车,都市的氛围早就淡漠了。
一家全国各地都有的汉堡店映入眼帘。确认它便是被指定的地点后,我走了进去,要了普通的汉堡和可乐。看看手表,再过十分钟就四点了。
汉堡与平常吃的一样,味道并无不同。吃完已过四点,可约好见面的人仍没有出现。我端起所剩不多的可乐杯,眼望入口,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正在布莱特斯车站等待马修· 卡斯伯特前来迎接的安妮· 雪莉。真的会来迎接吗?就算真的来了,大概也不会注意到我。
即使顺利相会了,也会由于一个阴差阳错铸成的事实—对方坚信自己是一个男孩,而徒让对方感到沮丧吧?红发安妮不就有这样的遭遇吗?②(在加拿大作家L.M. 蒙哥马利的名著《红发安妮》(Anne of Green Gables,一译《绿山墙的安妮》)中,爱德华王子岛的马修和马丽拉兄妹想收养一个男孩,不料迎来了古灵精怪的少女安妮· 雪莉。)四点十二分,一名身穿蓝色衬衫配奶油色西裤的女子走了进来。
身材高挑的她飞快地环视店内一圈,视线停在了我的脸上,然后两手插在裤兜里,径直朝我走来。
“你是氏家鞠子小姐吧?”她声音沙哑。
“下条小姐?”
“嗯。”她点点头,“我来迟了,抱歉。教授忽然找我有事。”
“没关系,我也没等多久。”
“那好。那么,我们走吧。”下条小姐利落地转过身子。
“啊,好。”我慌忙拿起行李。
距离大学步行只需几分钟,我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听说你正在为父亲写传记?”下条小姐问道,看来是从横井君那里听来的。
“是的。”我答道。
“并且是用英文?真了不起!就算是英语系的学生,也才读了不过一年吧?”
“这也……算不上什么。”
“了不起啊。真令人羡慕,有那样一个好父亲能让你愿意写下去。
我父亲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牙医,脑子里只想着如何赚钱。真羡慕!”
她又一次重复道。
“不好意思……”我说道,“刚才,您是如何一下子就认出我的?”
“刚才?啊,一个女孩子抱着个大旅行箱走进麦当劳,这情形可不多见。”下条小姐若无其事地答道。
不久,前方右侧现出一堵长长的围墙,青翠的树木从里面伸出树枝。原来东京竟然也有绿色。
“你最想先了解什么?”进门的时候下条小姐问道。
“这……只要是父亲学生时代的事情,我全都……”
“那么,就先从在哪个教室上课开始吧。由于是三十年前的事,肯定发生了很多变化……你知道你父亲的专业是什么吗?”
“现在是在大学教发育生物学。”
“发生学……”下条小姐停下脚步,飞快地往上拢了拢短发,“学生时代的研究课题未必相同啊。既然这样,或许问问梅津老师就知道了。他是我所在小组的教授。”
“梅津老师?是梅津正芳老师?”
下条小姐的一条眉毛忽地颤动了一下。“你认识他?”
“也谈不上认识。”说着,我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贺年卡。寄卡人正是梅津正芳。“与帝都大学有关的人当中,现在能够联系上的,似乎就只有他一个了。”
“哦。不错,的确是梅津老师。嗯,真巧。”下条小姐再度前行。
我抱着包紧随其后。
一幢白色的四层楼房出现在眼前,下条小姐让我稍等,自己走了进去。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注视着穿梭在校园中的学生。身穿白色衣服的他们个个都显得那么英姿飒爽,神情中充满自信。三十年前的父亲也一定是这种风采吧,我想。
所谓的为父亲写传记,自然全是谎言。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解开数年前母亲离奇死亡之谜。
在事件结束后,确信母亲死于自杀的我,仍在继续思索查出真相的方法。只是,由于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父亲一直讳莫如深,揭开真相的机会绝不会青睐我这个一直过着宿舍生活的人。我只有在郁闷中消磨着时间。
最初抓住线索,是在事情已过去五年多的今年春天。
今年四月,我进入了札幌的女子大学,寄宿在舅舅家中,也就是外婆的旧居。
舅舅有一个刚上高中的女儿,叫阿香。对我来说,她自然如同妹妹一般。寄宿生活刚开始,阿香便向我展示了一册东京地图和旧时刻表,说是改建这所房子的时候,整理去世的外婆的遗物,从佛坛的抽屉中发现的。
“东京地图,似乎挺好看的。我问爸爸能不能给我,他答应了,就放在我的房间里了。对了,电视剧里不是经常会出现一些地名吗?
什么六本木啦,原宿啦,我就在地图上找着玩,看看这些地方究竟在哪里。”
听到这番话时,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也有过这样的记忆。初中三年级时,室友曾从家里带来地球仪。我们探寻着《红发安妮》
中的爱德华王子岛和《音乐之声》中的萨尔茨堡、茵斯布鲁克等地的位置。对于阿香来说,这些自然就变成六本木和原宿了。
阿香并非单纯只为了讲这些。她认为这地图和时刻表很可能是他姑妈—我母亲的。
阿香打开时刻表中登载着国内航班的那一页,向我指出用蓝色圆珠笔圈起来的东京至函馆的时刻表,以及东京至札幌航班中几处用同一种颜色的圆珠笔做了记号的地方,然后又打开函馆干线那一页。
“你看,这里也有做着记号的列车吧?和飞机的时刻表对照一下就不难明白,这个,是从东京抵达千岁机场,能够去函馆的列车,换乘很方便。所以,使用这个时刻表的人,自然就是想往返于函馆与东京之间了。万一订不上从羽田直接回函馆的机票,就经千岁空港回去,使用者甚至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
我不禁为刚上高中一年级的表妹的慧眼咋舌。听到这里,剩下的连我都明白了。她说的这个进出于外祖母家而居住在函馆的人,自然只能是母亲了。
“太了不起了!阿香,你简直就是马普尔小姐①(英国作家阿加莎· 克里斯蒂笔下的名侦探。)啊。”我夸赞道。
这种嬉闹的氛围立刻就被阿香接下来的话驱散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
“奶奶把这个放进佛坛,或许是想作为一件怀念姑妈的纪念品吧。
可时间正好是发生那次事故的时候。”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再看看时刻表的封面,我猛地意识到,我遗漏了重要的一点。
时刻表是五年半前十二月份的东西。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月份,它正是母亲去世的那个噩梦般的十二月。由此可见,母亲在出事之前曾去过东京。
我直接找父亲确认此事。面对我的质问,父亲明显动摇了。当我向他展示时刻表和东京地图,并陈述着照搬自阿香的推理时,他的脸显得异常苍白。
但他如此回答:
“你母亲根本就没去什么东京。那次火灾的事,你快忘掉吧。”
之后,父亲就冷淡得再也无法接近了。
但他的态度反倒令我更加确信:母亲在自杀之前曾去过东京,这是事实。母亲的东京之行一定隐藏着某种真相。
提起东京,我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去年年底,当我说起想去东京上大学时,父亲狼狈不堪。“只有东京不行,年轻的女孩子一个人生活在那种城市可没好事。”如此情绪化而欠缺理性的话语,让人很难相信竟出自一个大学教授之口。
父亲终究是怕寂寞,这是我当时的解释,因为想不出其他理由。
但既然我已知道母亲去东京的事情,就不能不怀疑了。父亲阻止我去东京,一定另有隐情。
从此,只要有时间,我就着手调查母亲和东京之间的关系。我若无其事地询问舅舅等人,调查母亲的经历。结果发现母亲在东京并无知己,对她来说,东京完全是一片陌生的土地。由此,可能性就只有一个—母亲去东京,一定与曾为帝都大学学生的父亲的过去有关联。
能够暗示母亲去向的材料,事实上只发现了一个。阿香发现的东京地图上有部分做着记号,即登载着世田谷区的一页,地图中“祖师谷一丁目”几个字用铅笔圈了起来。为谨慎起见,我把其他页面也都仔细查看一遍,再没发现做这种记号的地方。
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这或许就是母亲的目的地。从地图上看,这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设施,理解为寻访个人住宅似乎更为妥当。
我在函馆的老家中对通讯录和信件等展开了地毯式的调查,没有发现一处地址是世田谷区祖师谷。
或许,父亲帝都大学时代的朋友中,有人住在这里。我立刻产生了想去东京的冲动,但此时线索太少了。很显然,即使去了东京,我恐怕也只能在街头彷徨,无从着手。
发现重大线索,是在暑假前夕我开始感到焦虑的时候。那是一张照片。看到那照片的一瞬间,我就下定决心要调查父亲的帝都大学时代。我确信,这个方向一定没错。
去东京之前,我找到一个与帝都大学医学院有关系的人。在同一志愿者小组的北海道大学学生横井君告诉我,他高中的学姐中有一个正在那里上学。我求他将此人介绍给我,这便是下条小姐。
“让你久等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下条小姐正从楼里走出。一看到我,她就用双手做了一个× 形的手势。“梅津老师正在上讨论课,咱们待会儿再来吧。可能会很晚,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已经预约好宾馆了。”
“回北海道那边,是在明天晚上?”
“是的。我已经订了明晚的票。只要在六点前赶到羽田机场就行。”
“哦?这样就从容多了。”她微微一笑,抱起了胳膊,“那么现在该做些什么呢?关于你父亲,你有没有其他需要调查的?”
“名册能看一下吗?”
“什么名册?”
“医学院的名册。如果有那种记录着毕业生的名字和联系方式的东西……”
“啊,这个啊。”她弹了一下响指,“这得去图书馆。走吧。”话音未落,她已迈开脚步。
图书馆雄伟庄严,若是在我上的大学,看起来简直就是大礼堂了。
里面像博物馆一样幽静。我把行李寄存在一楼,在下条小姐的引领下,进入了二楼一个叫特别阅览室的房间。那里一册书也没有,只摆着一些桌椅。房间的一角有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男子,没有其他阅览者。
下条小姐一面掏出貌似学生证的东西,一面朝那人走去。他们似乎很熟,一面办理着手续,一面还聊了两三句足球之类的话题。
那人微笑着望着我,接着便面露惊讶。
“这位就是你的朋友?”他问道。
“朋友的朋友。”下条小姐答道,“漂亮吧?”
“漂亮。似乎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哪里来着?”
“啧啧,又在撒这种拙劣的谎了。想靠这种话来勾引女孩子,别做白日梦了。”
“不,不是,真的很眼熟啊。”
“我倒是不记得。”我说道。
“咦,真的吗……”工作人员端详着我,小声念叨着。
“先别弄这些没头没脑的事,快去拿名册。否则我告你偷懒—”
下条小姐正如此说着,那人忽然啪的一下拍起手来。
“想起来了。是昨晚的电视上。”
“电视?什么啊?”下条小姐问道。
“她上过电视。对,就是周五晚上十一点开始的音乐节目。”
我不清楚他所说的电视节目名称,似乎不是在北海道播放的节目。
“里面有一个业余乐队出演的板块,对,昨晚出演的乐队里那个主唱和你长得一模一样,那不是你吗?”他一本正经地问道,让人琢磨不透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我摇摇头。“你弄错了。”
“咦,真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这个女孩子,人家才刚从北海道那边过来。
别拿人家开心了,好好干你的活吧。”
“我没有开玩笑啊。”那人咕哝着走进里面的房间。
房门关上后,下条小姐小声提醒我:“一定要当心。在东京这种地方,到处都是这种男人,一个劲地只想往女人身上贴。”
我笑着称是。
那人抱着厚厚一摞文件走了出来。
“请不要带出阅览室,请不要复印。”那人一面把文件交给下条小姐,一面叮嘱。说这两句话时,他用了敬语,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
他又飞快地瞅了我一眼。“的确很像。但凡我看上的女人的脸蛋,绝对过目不忘。”他仍在喃喃自语。
“你烦不烦啊!”下条小姐忍不住堵了他一句。
我们在窗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这就是医学院毕业生的名册。你先找找你父亲的名字吧,应该会有的。我再去确认一下梅津老师的时间。”
“不好意思,拜托您了。”
目送着下条小姐消失在房间外面,我打开那本旧名册。这不是那种在某个时期整理过的东西,只是把每年毕业的部分连缀在一起而已,所以最初的页面已严重变色,况且印刷也不好。这样一所拥有七十余年历史的大学的毕业生名册,自然也历经了相当久远的岁月。
根据父亲的年龄就能算出他毕业的年份,所以从名册中找到名字并不困难,就在四十三期第九研究室毕业生一栏中,下面就写着“梅津正芳”。每个名字的旁边记录着毕业后的去向。父亲的名字旁边记着北斗医科大学研究生院,那是一所位于旭川的大学。选择同样前途的人在他的同学中并没有找到。去其他大学继续深造的人本就不多,大多数人还是以成为医生为目的,在帝都大学毕业后一般都会以各种形式开始行医生涯。
父亲为什么会选择旭川的大学呢?这个疑问忽然浮现出来。难道是因为距离老家苫小牧很近?不,不可能。如果是这样,他一开始就不会来帝都大学。
此前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疑问终究还是疑问。
我尝试着调查了一下比父亲稍早毕业的学生的去向。或许,在父亲之前也有考入北斗医科大学的吧。可无论我怎么往前搜寻,也没有找到这样的人。父亲的去向问题越发显得不可思议。
我有些灰心,打算再次翻回父亲名字所在的那一页。就在翻动的过程中,一瞬间,“北斗”二字映入了眼帘。我的心咯噔一下,手不禁停了下来。
这一页并不是毕业生的专栏,而是医学研究室人事一栏,在那里我找到了“北斗医科大学”几个字:
久能俊晴 昭和×× 年三月十五日由第九研究室教授调任北斗医科大学教授。
第九研究室……原来父亲就在这位久能教授门下。如此说来,难道是由于久能教授被调到北斗医科大学,所以父亲也追随而去?
教授调出一年之后,父亲就考入了北斗医科大学研究生院。
可是,仍然无法理解。既然父亲师从于这位久能教授,那么身边应该留下更多痕迹才是,但通讯录和信件中都没有发现“久能”
二字。
关于这一点,希望现在就想出答案显然不现实。于是我改变思维方式,以父亲的毕业年份为中心再次调查起毕业生的地址,看看能否找到契合“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这个已经烂熟于胸的住址的人。
可是,不久这一工作又陷入停滞,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与该住址相关的人。勉强找到了一个祖师谷四丁目的人,却比父亲晚了十年,看来与父亲扯不上关系。
我将胳膊支在桌上,托着腮陷入了沉思。我没指望进展会非常顺利,但失望仍不小。莫非这个“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没有丝毫意义?在东京地图上做出的记号也完全是出于别的理由?
传来房门开闭的声音。我抬头一看,下条小姐微笑着走了过来。
“有收获吗?”
“嗯,找到很多有参考价值的东西。”给人家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当然无法说所获甚少。
“那就好。”说完,下条小姐有些难为情地闭上一只眼睛,挠了挠鬓角,“那个,梅津老师今天怎么也抽不出空来。他说若是明天,倒是可以。那就明天白天吧。”
“没关系,反正明天是星期天。”
“那就好。梅津老师还说,既然是氏家君的女儿,怎么也要见一见呢。”
“那太好了。”
我们从一楼取出行李,出了图书馆。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虽是七月,四下也已经昏暗起来。
“好不容易来一趟,简单地参观一下校园怎么样?我给你做向导。”
“那就拜托了。”
“行李重不重?”
“没事。可是,您不嫌麻烦吗?连这种事都让您陪着……”我终于表达出心中的歉意。
下条小姐闭上眼睛,轻轻地摇摇头。“如果觉得麻烦,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你了。其实横井君只是一个学弟,我也根本没有帮他的义务。”
“可您对我如此照顾……”
“我不是也没做什么大事嘛。相比起来,我倒是更希望你这样的人好好努力。一个女孩子,就算进了大学,也多数是以玩乐或者谈恋爱等为目的。现在社会上大力倡导女性步入社会,可很多女孩子仍觉得一旦上完女子大学,人生似乎就结束了。这些人就是这样在拖着我们的后腿。我也是个女的,所以也一直深受其害。现在也是如此。我不是开玩笑。我实在不愿意与这些人为伍,但我想,今后我恐怕要一直深受其害。所以我希望你也要好好努力。只要能对你有帮助,我什么都愿做。”
听了下条小姐这番热情洋溢的话语,我只觉得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下来,恨不得钻进旅行箱。如果知道我根本丝毫没有为父亲写传记的想法,她一定会气疯。我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要想查出母亲去世的真相,只有这样了。我再没有别的办法,请原谅我吧。
这样致歉同时也安慰了我的良心。
我们从图书馆出来,绕了一大圈之后折向医学院。一路上有大大小小各式建筑,既有让人联想起明治时代的古楼,也有那种硬质且略带冷意的现代建筑。
“这是从前的学生会馆。听说曾一直使用到二十多年前呢,现在已经严重老化成了危房,禁止出入了。但还是有些氛围吧?”
下条小姐边说边指给我的,是一座四方形的砖砌建筑,看上去似乎与雪景很相称,倘若再加上根烟囱,仿佛圣诞老人就要下来了似的。
看到嵌在墙上的百叶窗,我止住脚步。
“怎么了?”下条小姐问道。
“没什么……真是一座不错的建筑。”
“是吧?还是那个时代的建筑家们有感觉啊,绝对的。”
我们在这里伫立了一会儿。
在下条小姐的建议下,我们到车站附近的一家意式餐厅一起用餐。一大堆食物眨眼间便被她轻松征服,而且她还在吃饭的空隙里对我讲了很多,诸如大学的事、研究的事和将来要在掌握了所有医术后周游世界的梦想等。我一面笨拙地吃着意大利面,一面出神地聆听。
“连男人听了都会汗颜啊。”
“这只是在工作方面,但我并非放弃了身为一个女人的权利。女人具有母性。若无母性,女人既无法生存下去,也无法战斗。这不单单是生不生孩子的问题。母性囊括了宇宙。”说着,下条小姐将白葡萄酒倒入玻璃杯。酒瓶正好倒空。她向我晃了晃瓶子。“有点醉了。”
她笑道。
“我能明白。”我说道。我也觉得“母性”是一个好词。只是,不经意间又回忆起母亲的事情,泪腺又要开闸,我慌忙喝了口水勉强忍住。
出了餐厅,与下条小姐约好明天的计划后,我们分了手。乘上电车之后,我又一次觉得,下条小姐真不错。那就给介绍人横井君买点礼物吧。
预订的宾馆在滨松町。一进房间,我首先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
促使我此次决意来东京的正是它。
给我看这张照片的是舅舅。他说在找东西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张奇怪的照片,就给我拿到了房间。我首先关心的还是发现的地点。
据说是在外婆的物品中,而且原先放在佛坛的抽屉里。那正是阿香发现时刻表和东京地图的地方。莫非这张照片也是母亲去东京时携带的东西?
照片只有掌心大小,黑白的,上面有两个人,似乎是在一栋建筑前面,后面是砖砌的墙壁,上面嵌着百叶窗。两个身影从背景中清楚地凸显出来。
右侧带笑的青年毫无疑问便是父亲。头发乌黑,脸上充满朝气,大概还不到二十五岁,从翻领衬衫的衣袖中伸出的手臂修长白皙。
可是,舅舅所说的奇怪并非指父亲。他说的显然是另外那个人。
与父亲相比,那人很矮,穿着长长的紧身裙加白衬衫,一看就知是个女子。反过来说,如果隐去衣服部分,就不辨性别了。
因为,不知为何,那个人的脸部被黑色油墨涂掉了。
次日,将行李存放在滨松町的投币式储物柜之后,我赶往帝都大学。我们约好和昨日一样正午时分在同一家汉堡店会面。今天下条小姐提前五分钟就出现了。
“睡得好吗?”
“嗯,睡得很香。”
“是吗,那太好了。”
“真不好意思。好容易等到一个休息日却……”
“我这边你不用太在意,并不是说星期天我就有约会。”她洁白的牙齿闪烁着光辉。
因为是星期天,大学校园中的人影显得格外少。喧闹声从远处传来。大概是运动社团,下条解释道。看来体育场就在附近。
我决定求下条小姐带我去那所昨天参观过的旧学生会馆再转一下。“你似乎很喜欢那幢建筑啊。”她笑道。我只好默默地讪笑。
我一面在古砖建筑前面悠然地散步,一面暗暗与脑海中那张照片中的建筑作着比较。墙壁的形式和百叶窗都一致。不错,那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我确信,母亲去东京一定与这张照片有关。如此一来,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的身份就成了最关键的线索。如果能弄清这一点,所有谜团似乎都可迎刃而解。
与梅津教授的会面是在他的办公室进行的。走过充满药物气息的木地板走廊,来到一个门牌上写有“第十研究室教授室”的门前,下条敲了敲门。
“哎呀哎呀,好,欢迎欢迎啊。”
教授长着一副圆脸膛,仿佛由圆规绘制出来的一样。他已经谢了顶,眉毛也很稀疏,眉毛下面是一双へ形的眼睛。
在教授的催促下,我们在待客沙发上坐下。首先,下条小姐再度说明了我的来意。一听到要为父亲写传记,我就不由得低下头来。
“哦,好啊好啊。能有这么一个给父亲写点东西的女儿,真令人羡慕!”教授摇晃着圆滚滚的身子频频点头。
“那么,我到隔壁等着,你们慢慢聊吧。”下条小姐冲我微微一笑,出了房间。
“她很干练吧?”房门闭上之后,教授说道。
“是,非常干练。我很崇拜这种人。”
“男学生全被她压倒了。先不说这些了,你父亲还好吧?”
“还好,托您的福。”
“哦?那就好,比什么都好。哎呀,有十年没和他见过面喽。他刚回到北海道时我们还经常联系呢。”说到这里,教授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重新坐进沙发,“那次的火灾可真不幸!我本想去参加你母亲的葬礼,可怎么也抽不出时间。”
“没关系。”我轻轻摇头。
“我一直很过意不去。请向氏家君转达我的问候。听下条君说,你父亲不知道你来这里,这可不好啊。”
“不好意思。”
“不不,你不需要道歉。那么,我说些什么好呢?”
“什么都行。请您稍微介绍一下我父亲学生时代的事吧……”
“嗯。我对他记得还挺清楚的。要说他这个人啊,一句话,优秀。
我绝不是在你面前夸他。如此能干的人真是少见,而且付出的努力也超出常人一倍以上。还深得教授的信赖,甚至从学生时代起就被委以重任。”
“您说的教授,是久能老师吗?”
梅津教授再次用力点头。“对,是久能老师,发生学的先驱。氏家君非常尊敬久能老师,老师也视他为继承人。”
“可久能老师后来去了北斗医科大学吧?”
教授的眼睛略为舒展开来。
“嗯,这里面有很多内情。怎么说呢,久能老师的研究太标新立异了……与其他教授的意见越来越不合。”
“对立?”
“不不,谈不上对立。学术层面的观点不合,这种事经常会有。”
梅津教授的回答有些含混。
“但去了旭川那种地方……久能老师原籍在北海道那边吗?”
“不。是北斗那边主动邀请老师的。当时北斗医科大学刚设立不久,正拼命四处搜罗尖端技术的权威呢。”
“那么,第二年,父亲也追慕久能老师而去了?”
“更确切地说,是老师物色的氏家君。光是一个人,很难推动研究。”
之后,梅津教授又给我讲了一些学生时代的回忆。虽然也有一些游玩的内容,但大多数还是与研究有关的辛酸经历,其中还有一些与父亲毫无关系,我有些急躁起来。
“当时的大学里有多少女生呢?”话题中断的时候,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方向。我这么问,自然还是因为脑海中那个脸部被抹去的女子。
“女学生?不,几乎没有女学生。嗯,确切地说,不是几乎,而是完全没有。”教授抚摩着下颌答道。
“一个也没有?”
“嗯,因为当时的大学还不适合女生。现在有了文学院和生活科学院等,可当时学校只有医学院、工学院和经济学院。对了,女生怎么了?”
“啊,不,我只是在想,父亲有没有与女生交往过什么的……”
我的话让教授展颜一笑。
“虽说他热衷研究,可也并非就是圣人啊。交际之类或许还是有的。”
“可如果没有女生……”
“不,与其他大学也有交流。这一点和现在一样。还曾经与帝都女子大学等学校共同创办过兴趣小组之类呢。啊,对了……”梅津教授忽然一拍膝盖,“氏家君似乎也曾加入过什么兴趣小组。”
我不由得探出身子。“真的吗?”
“嗯。怎么说好呢?虽然没有山岳社之类那样唬人的称呼,称其为郊游协会之类应该还比较妥当。”
“郊游协会……”
父亲曾在学生时代参加过兴趣小组,此前从未听他提过。总之,关于帝都大学时代的事情,父亲一概三缄其口。
“加入这兴趣小组的人,您还知道有谁?”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氏家君很少向我们提起兴趣小组的事情。”
“哦。”
最后,我试探着询问教授是否见过我母亲。我想知道母亲去世前来东京时,是否拜访过这里。
“只见过一面。那还是去北海道出差的时候,顺便去过一次。当时你父母新婚燕尔。她一看就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妻子。唉,真是太遗憾了。”说着,梅津教授的眉毛皱成了八字。
我道完谢,出了教授的房间,下条小姐似乎察觉到了动静,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
“弄到参考资料了?”
“是的,很多。”
出了那栋楼,我说起郊游协会的事情。下条小姐忽然停下脚步,倏地转过身来。
“说不定,你运气不错呢。”
“为什么?”
“有一个人从前曾加入过郊游小组,似乎与你父亲年纪相仿。”
如果真是这样,实在太幸运了。
“在哪里呢?”
“你跟我来。”下条小姐两手插在裤兜里,轻轻地一甩头。
她领我去了运动场旁边的一个网球场。虽是休息日,这里仍很热闹,四面的球场全挤满了人。从打球者的年龄来看,他们似乎并不是网球社成员。
“你在这里稍等一下。”
下条小姐让我在铁丝网旁的长椅上坐下,然后朝最右端的球场走去。一个银发飘逸的男子正在和一个年轻女子练习发球。下条小姐正是朝那男子走去。那人大概五十多岁。倘若头发是黑色的,看起来也就刚四十出头,体形非常紧凑利落。
下条小姐与他略一交谈,便双双离开球场朝这边走来。我站起身来。
“这位是笠原老师。”下条小姐向我介绍道,“他可是经济学院的教授哦,也是我的网球对手。”
“我……我,我叫氏家鞠子。”我慌忙鞠躬。
“我姓笠原。幸会……”微微一笑之后,笠原老师忽然恢复了严肃,凝视着我。
“老师,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笠原老师再度恢复了笑容,摆摆手,“哎,那么,究竟是什么事?”
“老师以前加入过郊游小组吧?”
“哟,是这么个古老的话题啊。”笠原老师苦笑一下,“啊,加入过。
但说是郊游,充其量也就是自带盒饭在高原上唱唱歌之类,还没有到山岳社那样攀登险峰的程度。”
“那个兴趣小组里有没有一个姓氏家的人呢?就是她的父亲。”
“氏家?”笠原老师把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不断打量着我和下条小姐,“不,不记得了。是经济学院的?”
“不,是医学院的。”我说出父亲入学的年份。
笠原老师脸上浮现出柔和的微笑,摇了摇头。“似乎比我还高一届,但我的学长中也没有这个人。一般说来,医学院的学生不会加入我们的兴趣小组,大概是别的小组。”
“咦?还有别的郊游小组吗?”下条小姐追问道。
笠原老师点点头。“我想还是有几个的。那个时代物资匮乏,郊游小组是最不需要花钱,很容易就能组织起来的那种。”
“这么说,我父亲加入的是其他小组?”我一面尽力掩饰失望,一面对下条说道。
“大概是吧。”
“你正在探寻你父亲加入的兴趣小组?”笠原老师问我。
“是的。”
“既然这样,去图书馆调查调查看看。那里有一本叫什么帝都大学体育社团联合会活动记录的卷宗,或许会记载在上面。好像是纪念体育社团联合会创建五十周年的时候编制的,得有这么厚。”教授用拇指和食指向我比画出约十厘米的厚度。
“上面也记录着协会吗?”下条问道。
“聊胜于无吧,各协会制作的名册应该也被做成档案了,我还看过一次呢,什么保龄协会、皮艇爱好者协会之类的都有。”
“那就去查一下。谢谢老师,帮大忙了。”
“非常感谢。”我也致谢道。
“要是能帮上忙就更好了。”说完,笠原老师再次审视起我的脸,然后略显迟疑地开口道,“请恕我冒昧,你,是本地人吗?”
“不,我家住北海道。”
“北海道……那就是我多虑了。”
“您怎么了?”下条小姐问道。
“没,没什么,那个,我一看到她就觉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啊,连您也……”下条小姐不禁笑了起来,看着我,“昨天在图书馆时也有人这么说呢,说是很像电视上的一个女孩子。老师也看音乐节目啊?”
“音乐节目?我不看那种东西。我总觉得似乎在很久以前曾见过她……”说到这里,老师笑着拍了拍脑袋,“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
哎呀,失礼失礼。回北海道时可要多加小心啊。”
“非常感谢。”我再次低头致意。
由于是周日,图书馆闭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下条小姐若无其事地说道:
“抽空我给你查查吧。倘若能找到,我会和你联系。”
我吃了一惊,摇摇头。“那太麻烦您了。”
“没事,没事。不过,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什么?”
“你说给父亲写传记,是在撒谎吧?”
“您怎么……知道?”
“那还用说?”下条小姐吐了口气,“你对你父亲了解的也太少了。
就连我,都对自己游手好闲的父亲略知一二呢。”
“对不起。我本不想撒谎……”
下条小姐轻轻把手放在我肩上。
“我并不想询问理由。到了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就行。”说着,她递过一个小记事本,“留个联系方式吧。”
我强忍住眼泪,写下了札幌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当晚,告别了前来送行的下条小姐,我离开了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