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赁的工作室位于西池袋。我想购物,排练结束后就在楼前与同伴道了别。
“正式表演时就拜托了,已经没有合练的时间了。”智博说道。
今天他自始至终显得不快,因为我唱得有气无力。
“对不起,我绝对会努力的。”我双手合十致歉。
有气无力的原因明摆着—我一直在担心妈妈。电视出镜已过了五天,她却没有对此说一句话。她既没有与我怄气,也没有对我不理不睬,态度一如既往,有时甚至看起来比平时还柔和。她可以说是无精打采吧。至少,似乎并没有生我的气。
所以是我多虑了。如果她大发雷霆,倒也不难理解,因为我破坏了与她的约定,理当如此。她却一次都没有流露出愤怒的表情。
与其这样,倒不如痛痛快快发一顿火,那样我反倒可以解脱。现在妈妈究竟在思考什么呢,我全然不知。
妈妈前几天的眼泪始终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几度想问一句“妈妈你怎么了”,却始终没能开口。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恐怖的气氛,使我难以开口。
买完东西回到公寓,已经九点多了。今晚轮到妈妈做饭,平时,我若回来晚了,妈妈多半会不高兴。唯独今晚我倒希望妈妈能这样对我,希望她能够早日恢复从前的模样。
我刚踏上公寓的楼梯,楼上传来了声音。
“一旦您改变想法,请及时与我联系。”声音很陌生,似乎是一个陌生的年长男子。或许是谁家的客人,我一面想着,一面登上楼梯。
然而,接下来的声音却让我止住了脚步。
“不会改变。所以,请务必……”
毫无疑问是妈妈的声音。我很久没有听到她用如此客气的语气说话了。发现情形异常,我连忙悄悄原路返回,藏在自行车棚里。
有下楼声传来,凭经验就知道只有一个人。我探出头,盯着马路。
只见一名身穿深色西装的男子正手提一个小皮包走着。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但还是能辨出那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小个子男人,但并不猥琐,而是气宇轩昂。西装的做工似乎不错,质地也有光泽。
等了五分钟,我才从那里出来,登上楼梯,刚进家门,妈妈就从厨房里投来十分诧异的目光。
“双叶,你刚回来?”她声音尖厉。
“是啊。”
“路上碰到人没有?”
“咦?没碰到什么人啊。”
“哦……那就好。”妈妈长舒了一口气,一瞬间身体似乎缩小了一圈。
“怎么,有人来了?”
“哎,嗯,倒是有一个,似乎是上门推销的。在这个时间来骚扰,真是烦透了。纠缠不休的,就像块橡皮糖一样黏在玄关上,真讨厌。”
“哦?”我侧目朝洗碗池中一瞥,里面分明有客人用过的茶碗。
妈妈撒谎的水平也实在太拙劣了。
“吃晚饭了没有?”
“还没有。”
“哦。那你先等一下,我马上就好。”妈妈立刻转过身,点着燃气灶。
这一刻,她的后背明显比平常瘦小得多。
妈妈似乎也没有吃晚饭,快十点时,餐桌上热闹起来。今晚的菜肴是炖牛肉。妈妈使出浑身解数,频频把汤勺和叉子送到嘴边,拿捏着味道和火候。她显得比昨日快活许多,话也很多,表情中却没有了以往的样子,总让我觉得有一种牵强感。所以,当对话中断的时候,冷淡的气氛便蓦地包围住我们母女。
“妈妈,”就在对话快要中断的时候,我试着说道,“上电视的事情,您不生气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似乎让妈妈有些措手不及。一瞬间,她颤抖了一下。
“当然生气了。”
“那为什么不骂我呢?”
妈妈停下手中盛肉片的汤勺,看着我。“你希望我骂你吗?”
“那倒不是。”我用叉子翻弄着胡萝卜,“总觉得有点不踏实。本以为您会骂我,可您却什么也没说。”
妈妈的表情忽然缓和下来,可眼神依旧那么严厉。她没有回答,默默地吃起自己做的菜肴。
快吃完饭时,妈妈问道:“是星期五吧?”
我知道她说的是上电视的事情,便答道:“是。”她点点头。
“如果你们忽然去不了,那个节目会怎样呢?”
我一愣。
“工作人员肯定会慌了。导演啦,制片啦,肯定会乱作一团。”
“嗯。不过,不过,你们终究是业余的,代替的人总能找到吧?”
“您到底想说什么啊?”我皱起眉头,“莫非您想在紧要关头阻止我们出场?”
“怎么会呢?只是随便问问。”说完,母亲立刻麻利地收拾起餐桌。
这一夜,钻进被窝后,我怎么也无法入睡。关于妈妈的诸多疑问不断地在脑海里翻涌,在按照自己的逻辑不断推理的过程中,大脑兴奋起来。我再也无法忍受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一横,下床出了房间。
妈妈的房间里听不到一点声音。如果真睡着了,她一定会有鼾声,所以,她很可能还醒着。想到这里,我轻轻敲了两下拉门。立刻有了回应:“什么事?”
我打开拉门,在妈妈枕边坐下。“我只想问您一件事。”
“什么?”
“今天那位客人是谁?”
尽管不可能睡迷糊,妈妈还是费了点时间才明白过来。停顿了几秒,她才显出一愣的神情。
“其实我都看见了。”我挠了挠鼻翼,“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上门推销的。”
妈妈一时紧张起来,但渐渐地,表情还是舒缓下来,最后终于恢复了笑容。她从鼻孔中喷出一口气。
“哦,你看见了?那我就不瞒你了。”
“是谁?他是谁?”我再次追问道。
“是一个以前曾照顾过妈妈的人。妈妈在大学里当助手时,他也是助手,现在却成了教授。真了不起!”
“他来干什么?”
“他……”妈妈刚一开口,似乎口中有种东西在阻止她似的,又闭上了,顿了顿才对我说,“他只是说,来到了附近,就顺便过来拜访一下。说是来东京办事。”
“为什么要撒谎,说是什么上门推销的?”
“哪有什么理由。无意中就这么说了。”
“可……”
“双叶,”妈妈竖起食指,“你刚才说了,只想问一件事。”
我一时语塞。
“既然都知道了,还不快去睡觉。你倒是没事,妈妈明天还要上早班呢。”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出房间,关上拉门。“晚安。”
“晚安。”拉门后面传来同样的回答。
钻进被窝后,我再次回忆起那位绅士和妈妈的对话。
一旦您改变想法,请及时与我联系。
不会改变。
妈妈回答得如此坚决,可见对方绝非泛泛之辈。
“不会是父亲吧?”
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让我愕然不已。这绝非不可能。妈妈因故与父亲分手,之后过着与父亲毫无联系的生活。可由于我上了电视,暴露了住址,他就来见妈妈,说“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摇头。荒唐至极!如果父亲当真在寻找我们,若真是想找,其实很容易就能找到。并且,就算是生身父亲,仅凭在电视上看到我一次,怎么就能断定我一定是他女儿呢?
思来想去之间,睡意袭来。
第二天,我决定去一趟久未回去的大学。事实上,这是我电视出镜以来首次回校。
我就读的大学在高田马场。我走进上课的阶梯教室。一看见我,日文系的朋友立刻把我围住,尖叫起来。
“你怎么回事,小林?我们还以为你放弃这破大学了呢。”甚至有人如此说道。
她们围着我询问上电视的事情。这里的朋友大都支持我的乐队活动。
“啊,对了,这几天还有人打听你好多事呢。让我想想,对,好像是前天。”一个绰号“栗子”的女孩说道。
“打听我?谁?”
“他自称是电视台的,可我事后一想,觉得他似乎在撒谎。是个丑陋的瘦老头,看起来怎么也不像媒体人。”
“他怎么跟你搭话的?”
“我刚出门走了没几步,他就从后面跟过来,先问我是不是日文系的学生。我一说是,他就自称是电视台的,想就小林双叶的事采访我。”
真奇怪!电视台的人根本不会这样做。
“他还说会出酬金,我就答应了,到咖啡店聊了聊。结果,他净问一些奇怪的事。”
“都问了些什么?”其他女生在一旁催促道。
“他先是向我出示双叶的照片,问这个人是小林吧,我回答没错,但那张照片似乎有点奇怪。”
“奇怪?”我问道。
“照片上的人怎么看都是你,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有点年幼,或者乖巧的感觉,总之不像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
“所以连我自己都一头雾水啊,大概是你高中时的照片,就连头发都是长长的直发。”
“长直发?”我皱起眉头,“我从没留过那种发型。”
“所以连我都感到奇怪啊。”栗子撅起了嘴。
真奇怪!我在高中时一直留短发,进大学后才开始留长发,但早就烫成鬈发了。那人究竟是从哪里弄到那样一张照片的呢?
“算了算了。后来又谈了什么?”
“让我想想,对了,又问起你的性格啦,日常生活啦。我觉得不好好夸夸你怎么行,就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他甚至还问到你的成绩,可把我愁坏了。”
“还有没有其他的?”我抱起胳膊,强忍着怒火。
“后来他就问起一些奇怪的问题,什么迄今为止生过大病没有,有没有慢性病之类的。”栗子忽然放低了声音,说道,“还问怀过孕没有。”
“什么?!”周围响起了尖叫声。
“他怎么会这么问?”我说。
“不知道。我也觉得奇怪,就回答不知道,然后就站了起来。反正报酬已经预付了。”
“多少?”
在众人的一片追问声中,栗子嘿嘿一笑,吐了下舌头。“一万元。”
“什么!”起哄声比刚才更尖厉了。
迷惘的时候就做咖喱饭。从上小学起我就不得不帮着做晚饭,这一规矩至今未变,因而现在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做咖喱饭。虽然妈妈仍喋喋不休地数落我的手艺没有长进,可食客反正只有我们俩,我也从不在乎。
把炉火调到慢慢炖的状态后,我在餐厅的椅子上坐下来。紧挨微波炉的数字钟表已经指向八点三十分。根据妈妈的上班时间,她九点之前就会回来。
我左手支在餐桌上托着腮,右手翻着晚报。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报道。更确切地说,这些报道根本就没有进入我的大脑。我还在担心那件事。
根据今天的调查,得到一万元报酬的,算上栗子共有三人,全是日文系二年级的学生,时间都是前天,就连情形也十分相似。都是下课之后刚走出教室就被后面赶上来的男人拦住,并且首先确认她们是不是日文系的学生。
可以想象,那人一定事先调查了日文系二年级的课表,在教室外面蹲守,再随机跟踪上完课的学生,寻机搭讪。
询问的内容也与栗子所说的一致。令人不解的,是其中竟有很多涉及我的健康状况和身体方面。就连有无怀孕经历一项也都询问了所有人,真让人恶心。据说,一个同学甚至还坚信此人是我男友的父亲,正在调查我是否适合做他的儿媳妇。“所以就一个劲地往好里夸你。”友人说道。虽出于好意,可还是多管闲事。
究竟是什么人呢?调查我的情况干什么?甚至还不惜出一万元酬金,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就算是电视业界的大亨,也不至于为了这么几个小小的问题出这么多啊。
我立刻想起那位昨天出现在我家的绅士。但根据栗子等人的描述,情形似乎完全不对。那位绅士似乎没有拖着左腿走路的毛病。
怎么也理不出一点头绪。为放松情绪,我从架子上拿下一瓶四玫瑰威士忌,加上冰块慢慢地喝起来,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柠檬,带皮啃着。妈妈经常说,这么吃看着都让人酸出口水。她不懂得这种快感,真是个不幸的人。
柠檬吃到一半时,微波炉旁的无绳电话响了。或许是妈妈,我拿起话筒。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喂,是小林女士家吗?”
“是啊。”我顿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男子的声音中充满急切。
“这里是石神井警察局交通科,您是小林志保女士的家人吗?”
警察!一听到这个词我就呆住了。预感应验了。我紧握听筒:“我是她女儿。我妈出什么事了?”
“遇到交通事故了,现在已被送往谷原医院。”
我不禁啊了一声,然后就喘不过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心跳骤然加快,手中的柠檬也掉落在地。
“喂,小林小姐?”
“……我在。那,情况如何?”
“具体情况不明,据称很危急。您能立刻去医院吗?”
“好的,我去,马上就去!”
“您知道位置吧?”
“知道。”我自然知道,妈妈就在那里工作,“请问,您说的事故,是什么……”
警官稍顿了顿,答道:“肇事逃逸。现在,警方正在全力搜查,应该马上就能抓到嫌疑人。”
“肇事逃逸……”这几个字在我脑中嗡嗡回响。
挂断电话后,我连牛仔裤和短袖衬衫的打扮都没来得及换,仪容也没有整理,就从满是咖喱味的房间里冲了出去。
一到医院,我便冲进入口。候诊室有些昏暗,只亮着一盏荧光灯。
“有人吗?”我一面脱运动鞋一面大声喊道。一名护士从走廊的一角现出身来。她个头娇小,看样子年龄比妈妈略小。
“小林女士的……”她小声问道。
“是。”
护士点了点头,然后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本以为她要带我去手术室什么的,她竟走向走廊最深处的房间。门牌上什么也没有写。
护士指了指门。“请进。”
“在这里……”妈妈怎么会在这里呢?话没有说完,我就沉默了,因为我看到护士的眼里噙着泪水,同时也听到一种声音,从房间内漏出的啜泣声。我全身发冷,鸡皮疙瘩跳了起来。尽管如此,还是有一行汗水从鬓角流了下来,流向脖子。
我颤抖着抓住把手打开房门。昏暗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浮现在眼前。白色的病床,前面有两名护士,还有白布。
我摇摇晃晃走到床边。两名护士注意到我,连忙退到左右两侧。
我站在床边,低下头看着脸上盖着白布的妈妈。
开玩笑吧?我真想吐出这样一句台词,可还是说不出话来。我张不开口,就连想揭开白布都已不可能,因为手指没有一根能动弹。
“妈妈……我是双叶啊!”
我木然呆立,最终只说出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