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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补偿(1)

狭窄得似乎根本不容错车的小路两旁,造型相同的小型住宅鳞次栉比。同一材质的低矮门柱、局促的停车场、离小路近在咫尺的玄关大门,让人觉得里面的住户只怕也都大同小异。

标有“栗林”的名牌挂在从拐角数起的第二家。门外停了辆自行车,应该是里面的过道放不下吧。不经意地环顾四周,藤井实穗发现家家门口都停着自行车,有的还停了两辆。这里远离车站,自行车肯定是必需品。两边都放了自行车,本就狭窄的小路愈发难行,但既然家家如此,想必倒也相安无事。

这里的建筑格局如此拥挤,不知噪音会不会扰到邻居?想到自己即将拜访的那户人家,她不禁有些担心。

按响门铃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是这家主妇。实穗告诉对方,桥本先生介绍她前来拜访。不久玄关的门开了,出现一位中年女子。她打扮得普普通通,和这座狭小的独栋房子很相配,但从外表判断,远没有实穗想象的年轻。再怎么看,她的孩子年龄也不会很小了。但倒也没有规定钢琴一定得从小学起。实穗鞠了一躬,从手提包里拿出名片:“敝姓藤井,很高兴认识您。 ”对方瞥了眼名片,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实穗一番,总算开口了:“请进。 ”“打扰了。 ”

走进房子,实穗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她做这份工作已经好几年了,不管哪一家,第一次登门拜访时都会受到热情接待,这家的女主人却好像不太高兴,表情分明觉得她很碍眼。实穗不由得暗自纳闷。

女主人将实穗领到一间六叠大的和室。或许是因为家里空间紧张,这里不像一般客厅那么疏朗,靠墙摆放的组合式家具里,满满地塞着书本和生活用品,电视机直接与电子游戏机接在一起。

女主人离开后没多久,实穗听到有人下楼。应该是小孩下来了,不知道几岁了,是男孩还是女孩。然而,纸门拉开后,进来的却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实穗猜此人是女主人的丈夫,一家之主。

“哦,你好。”男人的表情好像有些拘谨,他在实穗斜对面坐下,手上拿着两张名片,一张是刚才实穗递给他太太的,另一张他放在实穗面前的矮桌上。“谢谢你这么远专程过来,我姓栗林。 ”

那张名片上印着某家电制造商的名字,栗林的职位是照明器材设计科科长。

小孩的父亲居然递来名片,实穗觉得有点为难,但还是把名片收进包里。“你是从家里过来的吗?”栗林问道。“是的。 ”“需要多久?”“约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这样啊。那请你上门授课应该没有问题吧?”“没问题,比这还远的家庭我都去过。 ”“是吗?那就好。”栗林看来放心了。“请问……”实穗略一踌躇,切入主题,“您的孩子在哪儿呢?”“我小孩?去哪儿了啊……应该在补习班。”栗林抓抓头,朝拉门看了一眼。“多大了?”“你问年纪吗?说来难为情,已经整五十了。 ”“不,我不是问您的年纪,是问您孩子的……”“哦?小孩的年龄?她上初三了,多大呢……应该是十五岁,正是最让人操心的时候。”他笑了起来,表情却依然透着拘谨。

正读初三,岂不是要准备应考?实穗诧异地想。“这样不会和学习冲突吗?”“啊?”栗林愕然道。“我是说,初三的时候学钢琴,会不会对高中升学考试有所影响?”实穗这么坦率一问,栗林不由得张大了嘴,尔后一脸局促不安。“呃,不知桥本君是怎么跟你说的?”“怎么说的呀……他说府上有孩子想学钢琴,正在找老师。 ”

桥本是实穗现在做家教的女学生的父亲,在公司里是栗林的部下。“这样啊……”栗林抓了抓稀疏的头发,喃喃低语,“其实我只是对他说,我想找钢琴老师。 ”“莫非有什么误会?”“我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误会,但情况是有点儿不同。 ”“具体来说呢?”“这个嘛,要学钢琴的不是我女儿,而是,呃……”栗林干咳一声,挺直身体看着她,“是我。 ”“什么?”看到实穗张口结舌的样子,栗林显得很失望。勉强干笑几声后,他问:“这样果然很怪吧?”“哪里,我不是觉得古怪,只不过,嗯,和我之前听说的不一样。”实穗也试图挤出笑容,但她自己都知道表情僵硬得很。“你很纳闷吧?”栗林搓了搓手,“都这把岁数了,还要学钢琴。 ”“您以前弹过吗?”实穗暗想,若是这样倒也可以理解,但他摇了摇头。“我完全是一张白纸,别说钢琴,连口琴都没吹过。 ”“那为什么忽然……”

“唔,反正就是这样,忽然下定决心要学钢琴。 ”“这样啊……”“这件事你可以对桥本君保密吗?就让他以为是我女儿在学钢琴好了。 ”“好的,我知道了。 ”“那么,”栗林抬眼望着她,“我这把岁数,是不是已经学不了钢琴了?”实穗慌忙摇头。“怎么会不行?我倒觉得这是好事。就算上了年纪,一样可以挑战新事物。 ”“这么说,你愿意收下我了?”“当然。”实穗点头答道。她曾听音乐大学的朋友说,上年纪的人一旦下决心学习,反而更有积极性,比教小孩还容易几分。况且他们也没指望要成为钢琴家,也就不会有太大的压力。“哦,你肯接受啊,那太好了,我终于放心了。”栗林那种不自在的表情消失了,显然他之前一直担心遭到拒绝。“不知道是在哪里上课?”“哦,我带你过去,在二楼。 ”

走上窄窄的楼梯,两扇房门映入眼帘,一扇是普通的门,另一扇则是和式拉门,看来二楼共有两个房间。栗林打开拉门。“就是这里。”栗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一间四叠半大的和室,靠墙并列着两个衣柜,对面放着一架立式钢琴,在这狭小的屋子里,看起来就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实穗环顾房间,不禁心想,钢琴竟有这么庞大吗?

“小女的房间也已经很挤了,只能放到这里。我是从那边的窗子弄进来的,费了好大力气。”栗林抚着熠熠生辉的钢琴说。

“这是最近才买的吗?”实穗问。

“是啊,上周买的。”栗林不假思索地答道。听口气,是他为了学琴特意买回来的。这到底是出于坚定的决心,还是一时头脑发热,此刻实穗还无法判断。“什么时候开始教琴呢?如果方便,我想现在就学。”栗林搓着手说。实穗有点被他的积极性震住了。“我今天已经排了课程,从下周开始如何?听说您周一有空,我们就每周一晚上八点到九点吧。 ”

“这样啊……”不知为何,栗林却好像不太开心。他抓了抓脑袋,早早地改口叫了实穗一声“老师”,然后问道,“能不能增加点次数?”

“增加次数?一周两次吗?”

“我想再多一点。 ”

“一周三次?”

“不,我是想……那个,每天一次行不行?”

“每天?”实穗目瞪口呆,禁不住坐直身体,“您是说,每天上课?”

“对,从周一到周日每天上课,另外八点到九点时间太短,再长点好不好?比方说从六点到九点,或者从七点到十点,当然这也要看老师方便。 ”

“等、等、等一下,”实穗伸手示意他暂停,一边说,“我很理解您迫切的心情,可上课的次数并不是越多越好,重要的是课后自己练习的程度。 ”

“我肯定会充分练习。”栗林的声音充满干劲。“这我相信。但现实的问题,是如果只有一天的间隔来练习,

不可能顺利学会课程,就算可以,没有切实掌握也意义不大。 ”“这样啊。”栗林满脸沮丧。“依我看,您不必太过心急,还是踏踏实实地耐心学习为好。

这样说可能不太合适,可您本来也不是要成为钢琴家呀。 ”栗林的眼神莫名地略显不悦,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但他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小声说:“知道了。 ”两人商量之后,决定每周一、周四各上一个小时的课。实穗觉得两次也多了,但栗林不肯让步。

实穗告辞出门时,正碰到一个少女跑上楼梯。她应该就是栗林上初三的女儿,圆圆的脸蛋和母亲一模一样。看到实穗,她停下脚步,神色有些吃惊。

“这位小姐是钢琴老师。”栗林向女儿介绍,接着又向实穗说:“她是小女由香。 ”“你好。”实穗冲由香笑了笑,她却只象征性地点点头,随即一溜烟钻进自己的房间。“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不好意思,老师,别看她长得这么大了,内心还是很孩子气。”栗林抱歉地说。由香的母亲也同样没打招呼。实穗在玄关穿上鞋准备离开时,她并没有从厨房出来送客。根据厨房的流水声判断,她确实就在里面。不知怎的,实穗对这份家教的前景有点不安。怀着这样的心情,她离开了栗林家。

到了下周一,实穗依约来栗林家授课。栗林摆出一副好好先生的笑脸出来迎接,却没见到他太太的影子。

开始上课前,为确认栗林的音乐基础如何,实穗问了他几个问题,结果远远超出意料 -当然是超出意料的糟糕。栗林对音乐一无所知,什么都不会,连音符代表什么音也不晓得。他唯一答得上来的就是:“高音谱号是那个吧?像蜗牛一样的标记。但意思我就不懂了。 ”

“您学过音乐课吗?”实穗忍不住问,她不是讽刺,而是真心觉得不可思议。

栗林摸摸头发稀疏的脑袋,苦笑道:“学自然是学过,但我认定这玩意儿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所以从没正经听过课。”他叹了口气,语带感慨地说:“早知如此,当时我一定会认真去学。 ”

“早知如此?”实穗好奇地问。“没什么,我是说我很后悔。”他赶紧圆了一句。了解了栗林的水平后,实穗按照计划,拿出准备的教材。这本教材叫《跟我学钢琴》,是为四岁到学龄前儿童编写的。“可能您会觉得这本教材太小儿科,但不管做任何事,打好基础都很重要。”因为这是本儿童教材,实穗怕栗林面露难色,抢先作了解释。但她显然多虑了。栗林听后不仅重重点头,更如此表示:“你说得有道理,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说完,他兴冲冲地翻开教材。

第一天只做钢琴的触键练习。触键的手指、节奏会有变化,但依然很单调乏味,栗林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不满,一直依照实穗的指导默默舞动十指。看他的样子,好像只是触摸到钢琴就很开心了。

望着他的侧脸,实穗心想,但愿他这份热情能一直保持下去。

随着上课次数的增加,实穗不得不承认自己先前的担忧纯属多余。栗林学习钢琴的积极性一点也没有减退,从他进步的速度来看,显然他平时的练习量非同小可。栗林并没有特别的才能,甚至可以说很笨拙,记性也很差,但实穗每次来上课时都发现,他已经切实掌握了之前的教学内容。

一天,实穗离开栗林家后,发觉忘了东西,重又折回。明明课程刚结束,二楼却又传出钢琴声。她抬头望去,只见窗帘上映出的人影正投入地晃动着。

每周二是实穗去给她介绍栗林的桥本家上课的日子。桥本的女儿今年上小学六年级,实穗五年前从音乐大学毕业后一直教她到现在。这女孩很有天赋,进步也神速,桥本夫妻则归功于实穗教导有方。

一天晚上,实穗正要告辞回家,桥本忽然开口问她:“栗林先生那边现在怎样了?还在上课吗?”“是啊,当然了。”这时离开始教栗林才过了两个月。“我每周去两次。 ”“两次?他倒真肯下本钱。他女儿多大了?”“呃,那个,不是他女儿。 ”“不是女儿?可我听说他就一个孩子……”“是啊,所以说,其实……”实穗蓦地想起栗林曾请她保密,“我教的是栗林先生亲戚的女儿。 ”“啊,不是栗林先生的女儿?原来是这样,这就可以理解了。 ”

桥本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可以理解?”“对。一开始栗林先生问我,有没有钢琴老师介绍给他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他实在不像是会让孩子学钢琴的人。 ”“为什么?”“他属于那种对音乐毫无兴趣的类型。不光音乐,所有艺术他都瞧不起,平常总说就算那些玩意儿统统消失,地球还不是照样转,还说听音乐、看绘画又不能当饭吃。 ”

“真没想到。”桥本的话令实穗很意外。这与她了解的栗林差得太远了,听起来简直不像在说同一个人。“这么说,栗林先生没有业余爱好?”

“岂止没有爱好,他对职业棒球之类的体育运动也不感兴趣,时尚潮流也毫不关心。这话我只在这儿说,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我都犯愁找什么话题才好,结果只能聊聊工作。 ”

“那他很热爱工作了?”

“说得好听点是这样,但就因为除了工作没有任何爱好,到头来工作上也很吃亏,被部下敬而远之也就罢了,上层也觉得这个人没意思,这就很要命。有的人明明没什么工作能力,就靠着很会打高尔夫,居然也爬到部长的高位。 ”

“哦。”实穗想起栗林曾表示很后悔没有认真学音乐。莫非他也意识到没有业余爱好是一大缺陷,于是忽然想到要学钢琴?

如果是这样,他在公司的言行应该会和以前完全不同。想到这里,实穗试探着问:“最近栗林先生的情况怎样?还是一门心思埋头工作?”

桥本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是啊,他还是老样子。哦不,应该说比以前还要变本加厉。今天午休时他也没歇着,我想他肯定还把工作带回家去做。 ”

实穗心想,要是他知道栗林在家里忙什么,不知会露出怎样的精彩表情。

栗林提出想参加钢琴演奏会,是在钢琴学到第三个月的时候。话题是从桥本的女儿开始的。栗林问实穗,听说她不久就要在一年一度的钢琴演奏会上献艺,是否属实。“说是演奏会,其实也没那么高不可攀。是我老师主办的,规模很小,只是内部观摩。 ”

“但毕竟也是在大家面前演奏吧?也会有观众?”“有是有,几乎都是亲戚朋友。 ”“嗯……”栗林在键盘前抱起双臂,皱着眉头,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怎么了?”实穗问。过了一会儿,栗林终于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实穗。“老师,我能不能也参加那个演奏会?”“什么?”实穗瞪大眼睛,“您说的参加,难道是指在演奏会上演出?”“是的,我想在舞台上演奏给大家听。 ”栗林的眼神十分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可是,那种演奏会参加的几乎都是孩子,要说大人,顶多只有两三个音乐大学的学生……”“但也没有规定说大人不能参加吧?”“呃,那倒也是。 ”“这次的演奏会是什么时候?”“我记得是十月九日,星期六。 ”“十月九日啊。”栗林瞟了一眼墙上的挂历,今天是七月一日。

他再度望向实穗,两眼兴奋得有点发红。“老师!”他响亮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低下头去,“求你了,让我参加十月的演奏会吧!”栗林的态度如此迫切,实穗不禁有些畏缩。“可是,这样说虽然失礼,但栗林先生您还没有达到在演奏会上演出的水平……哦,不,如果弹《踩到猫了》说不定可以,但总不能演奏这么简单的练习曲吧?还是得弹比较说得过去的曲子才行……”

“我会加油的!我去练,拼死命地练,请务必让我参加演奏会,求你了!”栗林从椅子上起身,跪坐在地。“要是时间来不及,就弹《踩到猫了》也行,请帮我登上舞台吧!”说完,他深深鞠躬,额头直贴到榻榻米上。

实穗急了。

“别这样,您快请起。 ”

“那你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