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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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她离开盥洗室,走进和室。榻榻米很干净,是那个叫亮的年轻人整理的吗?他究竟是什么人?白天拆下来的和式拉门已经装了回去,看不到有床的那个房间。她轻轻打开拉门。一个奇异的东西首先映入眼帘,是个电视屏幕。房间中央放着宛若电视的物品,正播放着影像。那不是一般的影像,她把脸靠过去。那是……好几个几何图形在屏幕上移动。一开始她以为纯粹是图形变化,其实不然。仔细一看,中央有个火箭形状的东西,一边闪躲前方飞来的圆形或四方形障碍物,一边设法前进。

应该是一种电视游戏机吧,奈美江想。她玩过几次“太空侵略者”。

屏幕里的动作并没有“太空侵略者”那么流畅。但是,火箭成功躲避接二连三袭击而来的障碍物,令人看得入神。事实上,她一定是看得入了神,才没注意到细微的声响。

“看样子,你很喜欢嘛。 ”

突然有人从背后发话,奈美江吓得发出一声轻呼。一回头,是那个叫亮的年轻人。“啊,对不起。那个,我东西忘了拿,所以,呃,川田小姐跟我说过备用钥匙的事……”奈美江很狼狈,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但他像没听到她的话,沉默着示意她走开,自己在屏幕前盘腿坐下,接着把摆在一旁的键盘放在膝盖上,双手敲了几个键。屏幕上的动作立刻发生变化,障碍物的速度加快,色彩也变得更丰富。他继续敲键盘,火箭一一躲开障碍物。奈美江也看出是他在操纵火箭的动作,刚才自行移动的火箭,在他的手指掌控下,前后左右地移动。不久,圆形障碍物与火箭撞击,火箭变成一个大大的叉,屏幕上随即出现“ GAME OVER”字样。他啧了一声。“速度还是太慢,顶多只能这样了吧。 ”他指的是什么,奈美江听不懂。她一心想早点离开。

“那个,我要回去了。”她说着站起身来。

听她这么说,他头也不回地问:“东西找到了?”

“哦……好像不在这里。对不起。 ”

“是吗?”

“那,我走了,再见。 ”

奈美江转身准备离开,他的声音忽从背后传来:“任职十周年纪念,大都银行昭和分行……你的工作还真死板。 ”她停下脚步,回头,他几乎在同一时间站起。他把右手伸到她面前,手表就垂在手下。“你忘的就是这个吧?”一时之间,她本想装傻,但还是收了下来。“……谢谢。 ”他沉默着走向餐桌,上面放着一个超市购物袋。他坐下来,取出袋子里的东西 —两罐啤酒和盒装便当。“晚餐?”她问。

他没有回答,好像想到什么似的,举起一罐啤酒。“喝吗?”“啊……不了。 ”“哦。”他打开拉环,白色泡沫冒出来。他像是要接住泡沫似的喝起来,显然不想再理会她。“那个……你不生气吗?”奈江美问,“我擅自进来。 ”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哦,嗯。”然后打开便当的包装。

奈美江其实大可直接离开,却有点迟疑。部分原因是对方已知道了自己的工作场所,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但更重要的,是如果就这么离开,她会觉得自己没出息。

“你气我半路跑掉吗?”她问。“半路?哦……”他好像明白了她在说什么,“没有,那种事偶尔会有。 ”“我不是害怕,本来我就不怎么想来,是被硬邀来的……”

她才说到一半,他拿着筷子的手开始挥动。“不用解释了,那些不重要。 ”奈美江无话可说,沉默着看向他。他无视她的存在,吃起猪排饭。“我可以喝啤酒吗?”奈美江问。随便你 —他扬了扬下巴,似乎是对她这么说。她在他对面坐下,打开一罐,大口喝起来。“你住在这里?”

他默默吃着。

“你没跟爸妈住一起吗?”她进一步问。

“一下子生这么多问题出来啊。”他轻笑一声,看来无意回答。

“你为什么要打那种工?为了钱?”

“不然呢?”

“你自己不下场?”

“必要的时候会。像今天,如果大姐你没回去,就由我来陪。 ”

“你很庆幸不必和我这种欧巴桑上床?”

“少了收入,失望都来不及。 ”

“好大的口气,根本就只是小孩子在玩。 ”

“你说什么?”他狠狠地瞪着她,“再说一次看看。 ”

奈美江咽了一口口水。他的眼里蕴藏着意想不到的狠劲,但是,她不想让他以为他的气势压倒了她:“你只是当太太夫人的玩具当得很高兴而已吧?恐怕对方还没满足,自己就先忍不住了。 ”

亮喝着啤酒,没有回答。但是,把啤酒罐放在桌上的一刹那,他站了起来,以野兽般的敏捷扑向她。“住手!你干什么!”奈美江被拖到和室,一下倒在地上。她的背脊撞到榻榻米,一瞬间无法呼吸。她想挣扎起身时,他再度扑过来,牛仔裤的拉链已经拉下。“有本事就让它射啊!”他双手夹住奈美江的脸,把阳具顶到她面前,“用手用嘴随便你,要用下面也可以。你以为我撑不了多久,是不是?那你就试试看!”他的阳具迅速在眼前勃起,开始鼓动,血管毕露。奈美江双手挡住他的大腿,头使劲后仰。

“怎么?被小孩的阴茎吓着了?”奈美江闭上眼睛,呻吟般地说:“别这样……对不起。 ”几秒后,她的身体被推开。抬头一看,他正拉起拉链走向餐桌。他坐下来,继续吃饭。从筷子的动作看得出他的烦躁。奈美江调整呼吸,把凌乱的头发往后拢,心跳依然极为剧烈。相邻房间的电视屏幕映入眼帘,画面上仍呈现 “GAME OVER”的字样。

“为什么……”她开口问道,“你应该还有很多别的工作可以做啊。 ”“我只是卖我能卖的东西。 ”“能卖的东西……是吗?”奈美江站起来,边走边摇头,“我不懂,我果然已经是欧巴桑了。 ”

正当她经过餐桌、往玄关走的时候 —“大姐。”他叫住她。

奈美江正准备穿鞋的脚悬在半空,她维持这个姿势直接回头。“有件好玩的事,要不要加入?”“好玩的事?”“对,”他点头,“卖能卖的东西。 ”

5

暑假快到了,今天是七月的第二个星期二。听到名字上前领回英文考卷,才一瞥就让友彦想闭上眼睛。虽早有心理准备,仍万万没想到竟如此凄惨 —这次期末考每一科都惨不忍睹。

不必多想,原因他心知肚明,因为他完全没有准备。他虽然偶尔会顺手牵羊,算不上什么品学兼优的模范生,好歹是个考前会抱抱佛脚的普通学生,从来没有像这次毫无准备便应考。准确地说,他并不是没有准备。他也曾坐在书桌前,试图至少猜猜题。可是,他完全定不下心,就连猜题都做不到。无论他如何想尽办法专心念书,脑袋似乎只会提醒他那件事,不肯接收最重要的课业内容。结果就是这种下场。

得小心别让老妈看到 —他叹了口气,把考卷收进书包。放学后,友彦来到位于心斋桥的新日空酒店咖啡厅。那里明亮宽敞,透过玻璃可以望见酒店中庭。他一抵达便看到花冈夕子正坐在角落的老位置看着文库本,白色帽檐压得很低,戴着一副圆边太阳镜。“怎么了?还遮着脸。”友彦边在她对面坐下边问。她还没开口,服务生就来了。“啊,我不用了。”他回绝道。夕子却说:“点个东西吧,我想在这里说话。 ”她急迫的语气让友彦有点纳闷。“那,冰咖啡。”他对服务生说。夕子伸手拿起还剩三分之二的金巴利苏打,喝了一大口,然后呼地舒了口气。“学校的课上到什么时候?”

“这个星期就结束了。”友彦回答。

“暑假要打工吗?”

“打工……你是说一般的打工?”

友彦这么一说,夕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是呀,这还用问吗?”“现在还没那个打算,累得半死,却赚不了多少。 ”“哦。”夕子从白色手提包中拿出盒柔和型七星,抽出了烟却只夹在指尖,也不点火。友彦觉得她似乎很焦虑。冰咖啡送了上来,友彦一口气喝掉一半。他觉得很渴。“哎,怎么不到房间去?”他低声问道,“平常你都直接去。 ”夕子点着烟,接连吸了几口,然后把抽不到一厘米的烟在玻璃烟灰缸中摁熄。“出了点问题。 ”“什么?”夕子没有立刻回答,更令友彦感到不安。“到底怎么了?”他凑近桌子问道。

夕子看看四周,才直视着他。“好像被叔叔发现了。 ”“叔叔?”“我老公。”她耸耸肩,或许想尽力让情况看来像是个玩笑。“被他抓住把柄了?”“他还不确定,不过也差不多了。 ”“怎么会……”友彦说不出话来,血液仿佛逆流,身体发烫。“对不起,都是我太不小心了,明知道绝对不能被他发现的。 ”“他怎么发现的?”“好像是有人看到了。 ”“看到了?”“好像是我和阿彦在一起时,被认识的朋友看到了,那个朋友多嘴告诉他‘你太太跟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在一起聊得很开心’什么的。 ”

友彦环顾四周。突然之间,他开始在意起别人的目光。看到他这个动作,夕子不禁苦笑。“可是,我老公是说他看我最近的样子,早就觉得怪怪的,说我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他这样说也有可能。和阿彦在一起后,我也觉得自己变了很多。明明应该多加小心的,却疏忽了。”她隔着帽子搔搔头,又摇摇头。“他有没有问你什么?”“他问我那人是谁,叫我把名字招出来。 ”“你招了?”“怎么可能?我才没那么傻呢。 ”“这我知道……”友彦喝光冰咖啡,仍无法解渴,又大口喝起玻璃杯里的水。“反正,那时候我装傻混过去了。他好像还没有抓到证据,可是,大概只是迟早而已。照他的个性,很可能会去请私家侦探。 ”“要是那样就糟了。 ”“嗯,很糟。”夕子点点头,“而且,有件事我觉得怪怪的。 ”“什么事?”“通讯簿。 ”“怎么了?”“有人翻过我的通讯簿,我本来是藏在化妆台抽屉里的……如果有人翻过,一定是他。 ”“你把我的名字写在上面?”“没写名字,只有电话号码,不过可能已经被他发现了。 ”“有电话就能查出姓名住址吗?”“不知道。不过,只要有心,也许什么都查得出来。他人脉很广。 ”

依夕子所言想象她丈夫的形象,友彦非常害怕。被一个成年男子恨之入骨,这种事他连做梦都没想过。“那……该怎么办才好?”友彦问。“我想,我们暂时最好别见面。 ”

他无力地点头。高二的他也能理解,照她说的话做最为妥当。“那,去房间吧。”夕子喝光金巴利苏打,拿着账单站起身。

他们两人的关系已持续大约一个月。最初的相遇当然是在那间公寓,马尾女就是花冈夕子。

他并不是喜欢上她,只是无法忘记初次体验得到的快感。自那天后,友彦不知道自慰过多少次,但每次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她。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再逼真的想象都不及真实记忆刺激。结果,友彦在首次见面后第三天打电话给她。她很高兴,提议单独见面,他答应了。

花冈夕子这个名字是她在酒店的床上告诉他的,她三十二岁。友彦也说了真名,学校和家里电话也一并告诉了她。他决定将答应桐原的事置于脑后,熟女技巧高超的操弄已使他失去了思考能力。

“我朋友说有个派对可以和年轻男生聊天,问我要不要去。喏,就是上次那个短发的。我觉得好像很有意思,就去了。她好像去过好几次,不过我是第一次,我好紧张哦!幸好来的是像你这么棒的男生。”说完,夕子便钻进友彦的臂弯。熟女连撒娇都很有技巧。

最令友彦吃惊的,是她付给桐原两万元。原来有一万多元被桐原私吞了,怪不得他那么勤快,友彦这才恍然大悟。友彦每星期和夕子见两三次面。她丈夫好像是个大忙人,所以她晚归也无所谓。离开酒店时,她总会给他五千元钞票,说是零用钱。

明知不应该这么做,友彦却仍继续和有夫之妇幽会。他沉溺在性爱游戏里,即使期末考迫在眉睫,情况也没有改变,结果就如实反映在成绩上。

“真讨厌,暂时见不到你了。”友彦压在夕子身上说。

“我也不愿意呀。 ”

“难道没办法了?”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情况有点不太好。 ”

“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不知道呢,真希望能快点见面。隔得越久,我就会变得越老了。 ”

友彦抱紧她细瘦的身躯,然后放纵自己的年轻,执拗地不断进攻。

一想到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他便把全身能量都释放在她身上,不留一丝遗憾。她尖叫了好几次,每次身子都如弓般向后弯曲,双手双脚伸展痉挛。

异状发生在第三次交欢结束后。

“我去上个厕所。”夕子说。有气无力的语气是这时候常有的现象。

“请。”友彦说着从她身上离开。

她撑起赤裸的上半身,突然“呜”的一声,再度瘫回床上。友彦以为她大概是突然起身时头晕,以前她也经常如此。然而,她一动不动。友彦以为她睡着了,摇了摇她的身子,但她完全没有醒转的样子。

友彦脑中浮出一个念头,不祥的念头。他下床,战战兢兢地戳了戳她的眼皮,她依然毫无反应。他全身无法控制地发抖,不会吧!他想。不可能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他触摸她单薄的胸膛,然而事情正如他的想象,他感觉不到她的心跳。

6

友彦发现酒店房间钥匙还在口袋里,是在快回到家的时候。完蛋了!一瞬间他咬住嘴唇。房间里要是没有钥匙,酒店的人一定会生疑。但是,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他绝望地摇头。

当友彦明白花冈夕子已一命呜呼时,曾考虑立刻打急救电话。但是,这么一来,便必须表明自己和她在一起,他不能这么做。何况,就算叫医生来也是枉然,她已经回天乏术。他迅速穿上衣服,带着自己的东西冲出房间,同时小心不让别人看见脸孔,离开了酒店。

但是,搭上地铁后,他发现这样根本于事无补。因为已经有人知道了他们俩的关系,那人偏偏是花冈夕子的丈夫,一个最要命的人。从现场的情况,他一定会推断和夕子在一起的,就是叫园村友彦的高中生,然后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警察。警察一详细调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证实。完了,他想,一切都完了。这件事要是被公开,他的人生就毁了。

回到家时,母亲和妹妹正在客厅吃晚餐。他说在外面吃过了,便直接回了房间。坐在书桌前,他想起桐原亮司。花冈夕子的事情一旦曝光,那间公寓的事他自然得告诉警察。这么一来,桐原势必也无法全身而退,他的行为与皮条客殊无二致。必须跟他说一声,友彦想。

友彦溜出房间,来到放置于走廊的电话边,拿起听筒。客厅里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他暗自祈祷家人多看一会儿电视,看得专心一点。电话一接通,就传来桐原的声音。友彦报出名字,桐原似乎颇感意外。

“出了什么事吗?”也许是有所察觉,桐原的语气听来很警惕。

“出事了。”友彦说。光是这样,就让他的舌头几乎打结。

“怎么?”

“这个……电话里很难解释,说来话长。 ”

桐原没作声,一定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说:“该不会是跟老女人有关吧?”一开口就被他言中,友彦无话可说。听筒里传来桐原的叹气声。“果然被我说中了。是上次扎马尾的女人,是不是?”“对。 ”桐原再度叹气。“怪不得那女人最近都没来,原来是跟你签了个人契约。 ”“我们不是签约。 ”“哦,不然是什么?”

友彦无言以对,擦了擦嘴角。“算了,在电话里说这些也没用。你现在在哪里?”“家里。 ”“我现在就过去,二十分钟就到,你等我。”桐原径自挂了电话。

友彦回到房间,想想能够做些什么。但是,头脑一片混乱,思绪根本无法集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桐原果真在二十分钟后准时出现。到玄关开门时,友彦才知道他会骑摩托车。问起时,他以“这不重要”一语带过。

进入狭小的房间,友彦坐在椅子上,桐原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桐原身旁放着一个盖着蓝布、小型电视机大小的四方形物体,那是友彦的宝贝,每一个被他请进房的人,都得听他炫耀一番,但他现在没那个心情。

“好了,说吧。”桐原说。“嗯。可是,我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全部,全部说出来。你大概把答应我的事当放屁,就先从那里开始吧。 ”因为事情正如桐原所说,友彦无法反驳。他干咳一声,一点一滴地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桐原脸上的表情几乎没变,然而,从他的动作可以明显看出他越听越生气。他不时弯曲手指发出声音,或用拳头捶打榻榻米。听到今天的事时,他终于变了脸色。“死了?你确定她真的死了?”

“嗯,我确认了好几次,错不了。 ”

桐原啧了一声:“那女人是个酒鬼。 ”

“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