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想起第一次带雪穗见赖子他们的情景。赖子首先便对她的容貌十分欣赏,接着对她与养母两人相依为命的境遇感到同情,后来知道养母不但教导雪穗大小家事,甚至指导她茶道、花道,更是佩服不已。
吃了两片苹果,诚站起来,快十一点了。“我上楼了。 ”“明晚要跟雪穗她们吃饭,可别忘了。”赖子突然说。“吃饭?”“雪穗和她妈妈明晚不是住酒店吗?我打了电话过去,问她们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干吗自作主张啊?”诚的声音提高了。“哎哟,不行吗?反正你明晚本来就要跟雪穗碰面嘛。 ”“……几点开始?”
“我预约了七点,那家酒店的法国菜可是出了名的。 ”
诚一语不发地离开客厅,爬上楼梯,走向自己的房间。
除了最近刚买的衣服,所有东西几乎都原封不动地留在这里。诚坐在学生时代便爱用的书桌前,拿起桌上电话的听筒。这是他的专线电话,现在依然保持通话状态。
看着贴在墙上的号码,他按下按键式电话的数字键。响了两声,电话接通了。“喂。”听筒传来冷淡的声音,对方可能正听着古典音乐以消除工作的疲惫。
“筱冢?是我。 ”
“哦,”声调变高了些,“怎么?”
“现在方便吗?”
“方便啊。”筱冢一个人住在四谷。
“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多半会吓到你,你要沉住气,听我说。 ”
这几句话似乎让筱冢猜到了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他并未立刻回应,诚也保持沉默,耳边只听到电话的噪声。这时,诚想起大约三个月前,通话质量变差了,不容易听清对方的声音。
“上次那件事的后续?”筱冢总算开口问道。
“对,就是那件事。 ”
“喂!”听筒里传来轻笑声,但是,恐怕并非真笑。“后天就是你的婚礼了吧?”
“上次是你说,即使是前一天,你也会取消。 ”
“我是说过。”筱冢的呼吸有点乱了,“你是认真的?”
“对。”诚咽了一口口水才继续说,“明天,我想向她表明心意。 ”
“就是那位派遣人员,姓三泽的?”
“嗯。 ”
“表明之后呢?向她求婚?”
“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把心情告诉她,也想知道她的心意。就这样。 ”“如果她说对你没意思呢?”“那就一切到此为止。 ”“然后你准备第二天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跟唐泽举行婚礼?”“我知道这样很卑鄙。 ”“不会,”筱冢顿了顿才说,“我想,这一点心机确实不能少。最重要的是选择你不会后悔的路。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稍微轻松一点了。 ”“问题是,”筱冢压低声音,“如果那女孩也喜欢你,你怎么办?”“到时候……”“抛开一切?”“我是这么打算的。 ”
耳边听到呼的一声叹息。“高宫,这可不是一桩小事。你明白吗?这会给多少人带来麻烦,会伤多少人的心?别的不说,唐泽会有什么感受……”
“我会补偿她,尽我所能。 ”
双方再度陷入沉默,只有噪声在电话线之间来去。“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一定是痛下决心了,我不会再说什么。 ”“抱歉,让你担心了。 ”“你不用对我觉得过意不去,反倒是你,看来,后天可能会有一场大骚动。连我都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我也是,没法不紧张。 ”“也难怪。 ”“对了,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明晚有空吗?”
7
决定命运的那一天从早上便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雨。诚较晚才吃早餐,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呆望着天空。昨晚没睡好,他头痛得很厉害。他思索着如何联系上三泽千都留。他知道她今晚将下榻品川的酒店,所以,迫不得已时,可以直接到酒店找她,但他希望尽可能在白天见到她,向她表白。
但他找不出方法。他们没有私下往来,他既不知道她的电话,也不知道住址。她是派遣人员,公司的通讯簿上自然不会有她的名字。科长或主任也许知道,但该怎么开口询问?更何况,他们不见得会将通讯簿放在家里。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到公司去直接查。今天虽然是星期六,公司加班的同事应该不少。即使他到办公室找东西,也不必担心有人起疑。诚暗道事不宜迟,从椅子上站起,玄关的门铃忽然响了。他立即产生不祥的预感。大约一分钟后,他证实了自己的直觉果然准确。房间外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像穿着拖鞋走路的独特脚步声,应该是赖子。“诚,雪穗来了。”赖子在门外说。“她来了?我马上下去。 ”
雪穗正在客厅和赖子、外公、外婆喝红茶。她今天穿着深棕色连衣裙。“雪穗带来了蛋糕,来一块?”赖子问道,看来心情甚佳。“不了。呃,你怎么会来?”诚看着雪穗问。“我漏买了好几样旅行用品,想请你陪我去买。”她像唱歌般地说,一双杏眼发出宝石般闪耀的光辉。她已经露出新娘的表情了,这么一想,让诚觉得心中很痛。
“哦……那,该怎么办呢?我有点事要去公司一趟。 ”
“什么!都这时候了!”赖子双眉紧锁,“结婚前还叫人去上班,你们公司有毛病啊?”“不是,也算不上是工作,只是想看一下资料。 ”“那么,买东西时顺道去吧?”雪穗说,“不过,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进公司?你不是说过,假日的时候不必穿制服,非公司职员也可以自由进出。 ”“嗯,是可以……”诚内心彷徨不安,他全未料到雪穗会这么建议。“工作狂真讨人厌。”赖子扁扁嘴,“家庭和工作,哪一个重要?”“好,反正也不急,我今天就不去公司了。 ”“真的?我无所谓呀。”雪穗说。“嗯,不去了,没关系。”诚对着未婚妻笑,心里盘算着晚上直接到酒店向三泽千都留表白。他说声“我去换衣服”,要雪穗等候,然后回到房间,立刻打电话给筱冢。“我是高宫。那件事没问题吧?”“嗯,我九点准时到。你呢?跟她联系上了?”“还没,我还是找不到她的联系方式。更麻烦的是我现在要陪雪穗去买东西。 ”
筱冢在电话那头叹气。“光听着我都替你觉得累。 ”
“抱歉,要你替我做这种事。 ”
“没办法啊,那就九点。 ”
“麻烦了。 ”
挂断电话,换好衣服,诚打开门,猛见雪穗就站在走廊上。他不禁吓了一跳。她双手放在背后,靠墙凝视着他,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看起来和平常的微笑似乎有所不同。“你好慢,我过来看看。”她说。
“抱歉,我在选衣服。 ”
正当他准备下楼,雪穗从背后问道:“那件事是什么事?”
诚差点一脚踩空。“你听我说话?”
“是声音自己传出来的。 ”“哦……是工作上的事。”他走下楼梯,生怕她继续追问,好在她没再开口。
他们在银座购物,继三越、松屋等著名百货公司后,又走进名牌专卖店。
说是要买旅行用品,但诚看雪穗并无意买东西。他指出这一点,她耸耸肩,吐了吐舌头。“其实我只是想好好约个会。因为,今天是我们单身的最后一天呀,可以吧?”
诚轻叹口气,他总不能说不行。望着雪穗逛街的开心模样,他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四年时光,重新审视自己对她的感情。是啊,因为喜欢她,才会交往到现在。但是,决心结婚的直接原因是什么?是对她深厚的爱情吗?很遗憾,或许并非如此,他想。他是在两年前开始认真考虑结婚的,因为那时发生了一件意外。
一天早上,雪穗约他在东京一家小商务酒店见面。后来他才知道,她为什么在那里投宿。
雪穗以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等候着他。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说着,她往桌上一指。那里竖着一根透明的管子,长度大约只有香烟的一半,里面装了少量液体。“不要碰,从上面看。 ”她加了一句。
诚照她所言往下看,看到管底有两个小小的同心圆。他把看到的情形说出来,雪穗便默默地递给他一张纸。那是验孕器的说明书,上面说明若出现同心圆,便代表检验结果为阳性。
“说明书说要检查早上起床后第一道尿液。我想要让你看看结果,才来这里住的。”雪穗说,听得出她本已确信自己怀孕了。诚的脸色想必极为难看,雪穗却开朗地说:“放心吧,我不会生下来,医院我也自己去。 ”
“真的?”诚问。“嗯,因为现在还不能生孩子吧?”坦白说,听到雪穗的话,诚忐忑不安的心才放了下来。自己即将成为父亲,这种事他连想都没想过,自然也没有心理准备。
正如雪穗所说,她单独上医院,悄悄接受了堕胎手术。那段时期,大约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她,后来她的举止和之前一样开朗。她绝口不提孩子的事,即使他想开口询问,她也立刻察觉,总是抢先摇头说:“什么都别再说了,我没事,真的。 ”
因为这件事,诚开始认真考虑和她的婚事,他认为这是男人的责任。然而,诚现在却认为,当时自己是不是忘了更重要的事……
8
喝着餐后的咖啡,诚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了。
高宫家与唐泽家七点开始的聚餐,从头到尾几乎全是赖子在说话,雪穗的养母唐泽礼子始终面带宽容的笑容扮演听众的角色。礼子是一位高雅的女士,她的高雅来自于理性。一想到明天也许会辜负她,诚不由得内疚。
离开餐厅时大约是九点十五分。这时,赖子一如诚所预料地提议,时间还早,不妨去酒吧坐坐。
“酒吧人一定很多,去一楼大厅吧。那里一样可以喝酒。 ”唐泽礼子首先赞成诚的意见,她似乎不擅饮酒。一行人搭乘电梯来到一楼,诚看看钟,已过了九点二十分。四个人进入大厅时,背后传来“高宫”的叫声,诚回头,筱冢正向他走来。“哦!”诚故作惊讶。
“你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计划中止了。”筱冢小声说。
“晚餐拖太久了,不过,你来得正好。 ”假装交谈几句后,诚回到雪穗等人身边。“永明大学毕业的校友就在这附近聚会,我去露个脸。 ”“何必在这时候去呢?”赖子显然很不高兴。“有什么关系呢?和朋友之间的来往也很重要。”唐泽礼子说。“不好意思。”诚向她低头道歉。“要尽可能早点回来哦。”雪穗看着他的眼睛说。“嗯。”诚点点头。
一离开大厅,诚便和筱冢冲出酒店。值得庆幸的,是筱冢开来了爱车保时捷。“要是超速被抓,罚款可要你付。”说完,筱冢立刻发动。公园美景酒店距品川车站五分钟路程。接近十点时,诚在酒店大门前下车。
他直奔前台,说要找在此住宿的名叫三泽千都留的女子。头发剪得干净利落的酒店职员礼貌地回答:“三泽小姐的确预约了,但尚未入住。 ”他还说,预定抵达时间是晚上九点。
诚向他道谢,离开了前台,环视大厅一周,在附近的沙发上坐下,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前台。不久,她就会出现,光是如此想象,心脏便加速跳动。
9
千都留于九点五十分抵达品川车站。整理房间、准备回家,比预期花费的时间要长。她随人群走过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向酒店走去。
公园美景酒店的行人专用入口虽然在马路上,但要到正门,必须走过酒店的庭院。千都留提着沉重的行李,在蜿蜒的小路上前进。灯光照亮了五彩缤纷的花朵,她却无心欣赏。
总算接近酒店正门了,一辆辆出租车陆续驶进玄关,让乘客下车。千都留想,来这种酒店,毕竟还是坐车才有派头。酒店门房似乎也对徒步前来的客人视若不见。
正当千都留准备穿过正门时 —“小姐,打扰了。”背后突然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很抱歉,请问您现在要去办理入住手续吗?”男子问道。“是啊。”千都留颇有戒心地回答。“是这样的,我是警察。”说着,男子从西装内侧翻出黑色的证件让她看了一眼,“有件事务必请您帮忙。 ”“我?”千都留非常惊讶,她自认为并未涉入任何案件。“麻烦移驾到这边。”男子往庭院走去,千都留无奈地跟着过去。“今晚您是单独住宿吗?”男子问。“是的。 ”“您一定得住这家?后面也有酒店,不能住那边吗?”“倒也无所谓,但是我预约了……”“所以,我们才想请您帮忙。 ”“怎么帮?”“其实,有个嫌犯住在这家酒店,我们希望就近监视。可是很不巧,今晚有团体订房,酒店腾不出房间。 ”男子想说的,千都留已经明白了。“所以想要我的?”
“是。”男子点头,“要已经入住的房客换房间太困难,而且如果有异常举动,恐怕会被嫌犯发现。所以,我才会在外面等候已经预约但还没有入住的房客。 ”
“哦,这样……”千都留看看对方。仔细一看,他给人的感觉相当年轻,可能是新警察,但他整齐的西装和极有诚意的态度博得了她的好感。“如果您能体谅,我们会负责您今晚的住宿费用,并送您到酒店前。 ”男子说。他有一丝关西口音。“后面是皇后大酒店吧?”千都留向他确认,那家酒店比公园美景可高档得多。“我们保留了皇后大酒店四万元的房间。”男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提到房间的等级。那是绝对不会自掏腰包去住的房间,她想,这让她打定了主意。“既然这样,我无所谓。 ”“谢谢您!现在我送您去。”男子伸手接过千都留的行李。
10
时间超过十点半,三泽千都留仍未现身。诚摊开别人留下的报纸,目光却没有从前台离开。这时,他并不急于表白,一心只想快点看到她。心脏的跳动依然急促。一个女人走近前台,他登时精神一振,但发现长相完全不同,又失望地垂下视线。“我没有预约,请问还有房间吗?”女性客人问。“您一位吗?”前台里的男子问。“是的。 ”“单人房可以吗?”“嗯,可以。 ”“好的。我们有一万二千元、一万五千元和一万八千元三种房间,请问您要哪一种?”“一万二的就可以。 ”
原来没有预约,空房也很多啊,诚想。今晚这里似乎没有团体客人。诚一度将视线投向入口,接着又呆望着报纸。他看着文字,内容却完全没有进入脑海。即使如此,仍有一则报道引起了他的兴趣,内容与窃听有关。自去年起,共产党成员遭警方窃听事件频传。为此,各界对维护公共安全的做法议论纷纷。但是,诚关心的并不是这类政治议题,他在意的是发现窃听的过程。电话噪声增多和音量变小,是促使电话所有人委托 NTT(日本电信电话公司)调查的原因。我家应该没问题吧,他想,他的电话也出现了报道中描述的情形。只不过,他实在想不出窃听他的电话有什么用处。正当诚折好报纸时,前台职员来到他身边。“您在等候三泽小姐吗?”
来人问道。“是。”诚不由得站起身来。“是这样,刚才我们接到电话,说要取消三泽小姐的预约。 ”“取消?”霎时间,诚全身发热,“她现在在哪里?”“这一点我们没有问。”来人摇头,“而且,打来电话的是一位男士。 ”“男的?”“是的。”来人点点头。
诚踉踉跄跄地迈开脚步,不知如何是好。但至少他可以确定,继续在这里等下去已毫无意义。他从大门离开。门前停着一列出租车,他搭上最前面的一辆,交代司机到成城。
一阵笑意不觉涌现,对自己的滑稽感到可笑。他想,自己与她之间终究没有命运之绳相连。平常极少有人会取消准备投宿的饭店,现在这种偶发事件竟然发生了。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中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作祟。回顾过去,他曾有无数告白机会。或许他一开始就错了,不该平白错过良机,蹉跎至今。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去额上不知何时冒出的汗水,这才发现那条手帕是千都留送给他的。他想起明天婚宴的程序,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