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夜行
3995500000005

第5章

“工作?”“我是把她买的东西送过去,像化妆品和清洁剂之类的,就这样而已。 ”“寺崎先生,别再说谎了。这种事一查马上就知道。目击者说,你去她那里相当频繁,不是吗?化妆品和清洁剂有必要那么常送吗?”寺崎双臂抱胸,闭上眼睛,大概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我说寺崎先生,你现在说谎,这个谎就得一直说下去。我们会继续牢牢监视你,直到你跟西本太太见面。这样你怎么处理?你一辈子不跟她见面了吗?你办不到吧?请说实话,你跟西本太太的关系不寻常吧?”

寺崎还是沉默了一段时间。笹垣不再说话,要看对方如何反应。寺崎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我想这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我单身,她老公也死了。 ”“可以解释成男女关系?”“我们是认真交往的。”寺崎的声音有点尖锐。“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这个都非说不可吗?”“不好意思,作个参考。 ”笹垣露出和气的笑容。“大概是半年前。”寺崎板着脸回答。“什么机缘下开始的?”“没什么特别的机缘。在店里常碰面,就熟了,如此而已。 ”“西本太太是怎么跟你说桐原先生的?”“只说他是她经常光顾的当铺老板。 ”“西本太太跟你提过他常到她家去吗?”“她说他去过几次。 ”“听到她这么说,你怎么想?”

笹垣的问题让寺崎不悦地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你不认为桐原先生别有居心吗?”

“想那些又有什么用?文代小姐又不可能理会他。 ”

“但是,西本太太似乎受到桐原先生不少照顾,说不定也接受他金钱方面的资助。这么一来,要是对方强行逼迫,不是很难拒绝吗?”“这事我从来没听说过。请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们依常理推论,有个男人经常出入和你交往的女子家,这女子因为经常受到他的照顾,不能随便敷衍。后来男人得寸进尺逼迫她,她的男友要是知道这种状况,一定相当生气吧?”“所以我一时气昏了头,就杀人,对吗?请别胡说八道了,我没那么蠢。”寺崎扯高嗓门,震动了狭小的车内空间。“这纯粹只是猜想,要是让你心里不爽快,我很抱歉。对了,这个月十二日星期五下午六点到七点,你在哪里?”“调查不在场证明吗?”寺崎气得眼角都吊了起来。“是啊。 ”笹垣对他笑。因为警匪片走红,“不在场证明”一词也成了一般用语。寺崎取出小小的记事本,打开日程那一栏。“十二日傍晚在丰中那边,因为要送东西给客人。 ”“那是几点呢?”“我想,到那边差不多是六点整。 ”

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他便有不在场证明。这个也落空了,笹垣想。“那么,你把货交给客户了?”“没有,不巧跟客人错过了。”寺崎突然含糊起来,“对方不在家,我便把名片插在玄关门上就回来了。 ”“对方不知道你要过去吗?”“我以为联系好了。我事先打电话说十二日要过去,可是好像没有联系好。 ”“这么说,你谁也没有见到就回来了,对吗?”“不错,不过我留下了名片。 ”

笹垣一边点头,一边思索,这种事在事后怎么布置都行。向寺崎问过他拜访的客人的住址与联系方式后,笹垣让他离开。

回专案组汇报后,中冢照例问笹垣的印象。

“一半一半吧。 ”笹垣如实回答,“没有不在场证明,又有动机。要是和西本文代联手犯案,应该可以顺利进行。只是有一点比较奇怪:如果他们真的是凶手,那他们后来的行动也太过轻率了。一般应该会认为在命案风头过去前,尽量不要接触才对。可是寺崎却和之前一样,一到中午就到文代工作的店里去吃乌龙面。这一点我想不明白。 ”

中冢默默地听部下的话。两端下垂紧闭的嘴唇证明他认同这个意见。

警方针对寺崎展开了彻底调查:他独自住在平野区的公寓,结过婚,于五年前协议离婚。客户对他的评价极佳 —动作利索,任何强人所难的要求都会照办,价格还很低。对零售店老板而言,他是求之不得的供货商。当然,并不能因此就认定他不会犯下杀人案。不如说,因为他的生意只能勉强支撑,挖东墙补西墙的经营状态反而引起警方的注意。

“我想桐原缠着文代不放,固然引起他的杀机,而当时桐原身上的一百万元,也极有可能让他眼红。”调查寺崎经营状况的警察在调查会议上如此分析,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同意。

经过确认,证实寺崎没有不在场证明。调查人员到他宣称留下名片的人家调查,查出该户人家当天外出拜访亲戚,直到晚上将近十一点才返回。玄关门上的确夹了一张寺崎的名片,但无法判断他何时前来。此外,该户主妇对于十二日是否与寺崎有约的问题,回答:“他说会找时间过来,可是我不记得跟他约好十二日。”她甚至还加了这么一句话:“我记得我在电话里跟寺崎先生说过,十二日我不方便。 ”

这一句证言具有重大意义。寺崎可能明知该户人家出门不在,却于犯案后前往该处留下名片,意欲制造不在场证明。

调查人员对寺崎的怀疑,可说是到了几近黑色的灰色地带。

然而,警方没有任何物证。现场采集的毛发当中,没有任何一项与寺崎一致。此外没有指纹,也没有有力的目击证言。假如西本文代与寺崎是共犯,两人应该会有所联系,却也没有发现这样的形迹。有些经验老到的警察主张先行逮捕再彻底侦讯,也许凶手会招供,但这种情形下,警方实在无法申请逮捕令。

7

在毫无进展的状况下,一个月过去了。多日留宿办案的专案组成员渐渐开始回家,笹垣也泡进了暌违已久的自家浴缸。他和妻子两人住在近铁八尾站前的公寓,妻子克子比他年长三岁,两人没有孩子。

睡在自家被窝里的翌日早上,笹垣被一阵声音吵醒,克子正忙着更衣,时钟的指针刚过七点。“这么早,忙什么啊?要去哪里?”笹垣在被窝里问。“啊!抱歉,吵醒你了。我要去超市买东西。 ”“买东西?这么早?”“不这么早去排队,可能会来不及。 ”“来不及……你到底要买什么?”“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卫生纸呀。 ”“卫生纸?”“我昨天也去了。规定一人只能买一条,其实我很想叫你一起去。 ”“买那么多卫生纸干吗?”“现在没空跟你解释,我先出去了。”穿着开襟羊毛衫的克子拿起钱包匆匆出门。

笹垣一头雾水。最近满脑子都是办案、调查,对世上发生了什么事几乎毫不关心。供油吃紧的事他是听说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去买卫生纸,还得一大早去排队。等克子回来再仔细问她好了,他心里这么想,再次闭上眼睛。不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他在被窝里翻个身,伸手探向放在枕边的黑色电话。头有点疼,眼睛也有些睁不开。“喂,笹垣家。 ”

过了十几秒,他整个人从被窝里弹了起来,睡意登时消失无踪。

那个电话是通知他寺崎忠夫死亡的消息。

寺崎死在阪神高速公路大阪守口线上。转弯的角度不够,撞到护墙上,是典型的行驶中精神不济所致。当时他的小货车上载有大量肥皂和清洁剂。后来笹垣才知道,继卫生纸之后,民众也开始抢购囤积这类商品,因为顾客想多进一点货,寺崎不眠不休地到处张罗。

笹垣等人到寺崎的住处进行搜索,试图寻找杀害桐原洋介的相关物证,但无法否认,那是一次令人备感徒劳的行动。即使有所发现,凶手也已不在人世。

不久,一名警察自小货车车厢内发现重大物证 —登喜路打火机,长方形,棱角分明。所有专案组成员都记得,同样的东西从桐原洋介身边消失了。然而,这个打火机上却没有验出桐原洋介的指纹。准确地说,上面没有任何人的指纹 —似乎用布或类似东西擦拭过。

警方让桐原弥生子察看那个打火机,但她迷惑地摇头,说,东西虽像,但无法肯定就是同一个。

警方叫来西本文代再度侦讯。刑警心急如焚,想尽方法逼她承认。审讯官甚至不惜说出一些话,暗示那个打火机确实为桐原所有。

“再怎么想,寺崎有这种东西实在奇怪。不是你从被害人身上偷来给寺崎,就是寺崎自己偷的,只有这两种可能。到底是哪一种?说!”审讯官让西本文代看打火机,逼她招认。

但西本文代一再否认,态度没有丝毫动摇。寺崎的死讯应该让她受到不小的打击,但从她的态度中却感觉不出一点迟疑。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们走上了一条完全错误的路 —旁观侦讯过程的笹垣这么想。

8

看着体育新闻版,田川敏夫回想起昨晚的比赛,恶劣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读卖巨人队输了也无可奈何,问题是比赛的经过。

在关键时刻,长岛又失灵了。向来支撑着常胜军巨人队的四号打者,整场始终表现平平,让观众看得心头火起。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一定不负众望,这才是长岛茂雄!即使挥棒被接杀,也会挥出让球迷心满意足的一棒,这才是人称“巨人先生”的本事啊!

但这个赛季却很反常。

不,两三年前就出现了前兆,但田川不想接受残酷的事实,才一直故意视而不见,告诉自己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巨人先生”身上。然而看到现在的状况,即使自孩提时代便是长岛迷的田川,也不得不承认任谁都有老去的一天,再了不起的著名选手,总有一天也必须离开球场。

看着被三振出局的长岛皱着眉头的照片,田川想,也许就是今年了。虽然赛季刚开始,但照这种势头,不到夏天,大家应该就会开始对长岛退役一事议论纷纷。若巨人无法夺冠,事情可能会成为定局,田川有不祥的预感,今年要夺冠大概很难。巨人队去年虽以压倒性气势创下九连霸的辉煌纪录,但很难不察觉到整支球队开始出现疲态,长岛就是象征。

随意浏览过中日龙队赢球的报道后,他合上报纸。看看墙上的钟,下午四点多了。今天大概不会有人来了,他想。发薪日之前,不太可能有人来付房租。

打哈欠的时候,他看到贴了公寓告示的玻璃门后面有个人影。看脚就知道不是成年人。人影穿着运动鞋,田川想,大概是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为了耗时间,站在那里看告示。但是几秒钟后,玻璃门开了。衬衫外套着开襟毛衣的女孩,露出一张怯生生的脸蛋,一双大眼睛令人联想到名贵的猫咪,给人深刻的印象,看样子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

“有什么事呢?”田川问,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很温柔。如果来人是附近常见的那种浑身肮脏又贼头贼脑的小鬼,他的声音可是冷漠得很,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

“您好,我姓西本。”她说。“西本?哪里的西本?”“吉田公寓的西本。”她口齿清晰,这在田川耳里听来也很新奇。他认识的小孩净是些说起话来使他们低劣的头脑和家教无所遁形的家伙。

“吉田公寓……哦。”田川点点头,从身边的书架上抽出档案夹。吉田公寓住了八户人家,西本家承租的一 ○三室位于一楼正中。田川确认西本家已经两个月没付房租,是该打电话催了。“这么说,”他的目光回到眼前的女孩身上,“你是西本太太的女儿?”

“是的。”她点头。

田川看了看入住吉田公寓的住户登记表。西本家的户主是西本文代,同住者一人,为女儿雪穗。十年前入住的时候还有丈夫秀夫,但不久便亡故了。“你是来付房租的吗?”田川问。西本雪穗垂下视线,摇摇头。田川想,我就知道。“那么,你有什么事呢?”

“想请您帮忙开门。 ”

“开门?”

“我没有钥匙,回不了家,我没有带钥匙。 ”

“哦。”田川总算明白她要说什么了,“你妈妈锁了门出去了吗?”

雪穗点头,低头抬眼的表情蕴含的美艳令人忘记她是个小学生,霎时间田川不禁为之心动。“你不知道妈妈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我妈妈说她今天不会出去……所以我没带钥匙就出门了。 ”“嗯。”田川想,该怎么办呢?看了看钟,这个时间要关店太早了。

身为店主的父亲昨天便去了亲戚家,要到晚上才会回来。但总不能把备用钥匙直接交给雪穗。使用备用钥匙时必须有田川不动产的人在场,他们与公寓所有权人的契约当中有这一条。等一下你妈妈就回来了 —若在平常他会这么说,但看着雪穗一脸不安地凝视着他,要说出这种袖手旁观的话变得很困难。“既然这样,我去帮你开门好了。你等我一下。”他站起来,走近收放出租住宅备用钥匙的保险箱。

从田川不动产的店面走到吉田公寓大约需要十分钟。田川敏夫看着西本雪穗苗条的背影,走在草草铺设的小巷里。雪穗没有背小学生书包,而是提着红色塑料手提书包。每动一下,她身上便传出叮当作响的铃声。田川对于那是什么铃铛感到好奇,用心去看,但从外表看不出来。仔细观察她的穿着,绝非富裕家庭的孩子。运动鞋鞋底已磨损,毛衣也挂满毛球,好几个地方都开线了,格子裙也一样,布料显得相当旧。

即使如此,这女孩的身上仍散发出一种高雅的气质,是田川过去鲜有机会接触的。他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呢?他和雪穗的母亲很熟,西本文代是个阴郁而不起眼的女人,而且和住在这一带的人一样,一双眼睛隐隐透露粗鄙的念头。和那样的母亲同吃同住,却出落得这般模样,田川不由得感到惊讶。“你念哪所小学?”田川在后面问。

“大江小学。”雪穗没有停下脚步,稍微回过头来回答。

“大江?哦……”他想,果然。本区几乎所有孩子都上大江这所公立小学,该校每年都会有几个学生因为顺手牵羊被逮到,几个学生因为父母连夜潜逃而失踪。下午经过时会闻到营养午餐剩菜剩饭的味道,一到放学时间,便有一些来路不明的可疑男子推着自行车出现,想拐骗小朋友的零用钱。只不过,大江小学的小朋友可没有天真到会上这些江湖骗子的当。

依西本雪穗的气质,田川实在不认为她会上那种小学,故而才有此一问。其实只要想一想,就知道凭她的家境,她不可能上私立学校。他想,她在学校里一定与别人格格不入。

到了吉田公寓,田川站在一○三室门前,先敲了敲门,然后叫“西本太太”,但无人回应。“你妈妈好像还没回来。”他回头对雪穗说。她轻轻点头,身上又传出了叮当的铃声。田川把备用钥匙插进钥匙孔,向右拧,听到咔嗒一声开锁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向他袭来,不祥的预感掠过他心头。但他不予理会,直接转动把手,打开门。田川刚踏进房间,便看到一个女人躺在里面的和室里。女人穿着淡黄色毛衣和牛仔裤,横卧在榻榻米上。看不清楚长相,但应该就是西本文代。

搞什么,明明在家嘛……刚想到这里,他闻到一股怪味。“煤气!危险!”他伸手制止身后想进门的雪穗,捂住口鼻,随后立刻转头看就在身边的流理台。煤气炉上放着锅,开关开着,炉上却没有火。

他屏息关上煤气总开关,打开流理台上方的窗户,再走进里面的房间,一边瞄着倒在矮桌旁的文代,一边打开窗户,然后把头探出窗外,大口深呼吸。脑袋深处感觉麻木。

他回头看西本文代,她脸色发青,肌肤完全感觉不到生气。没救了 —这是他的直觉。

房间角落里有一部黑色电话,他拿起听筒,开始拨号。但是,这一刻,他犹豫了。要打一一九吗?不,还是应该打一一 ○吧……(在日本,119既是火警也是急救电话, 110是报警电话。)他脑中一片混乱。除了病死的祖父之外,他没见过尸体。拨了一、一之后,他犹豫着把食指伸进 ○键。就在这时 —“死了吗?”从玄关传来声音。一看,西本雪穗还站在脱鞋处。玄关的门开着,逆光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妈妈死了吗?”她又问了一次,话里夹杂着哭声。“现在还不知道。”田川把手指从 ○移到九,拨动转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