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钟响过几分钟后,开始传来嘈杂的人声。
秋吉雄一右手拿着单眼相机,弯腰向外窥探。果然,女学生成群结队地走出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正门。他把相机拿到胸前,逐一检视众多少女的脸孔。
他正藏身在一辆卡车的车厢上,卡车停在距离正门约五十米的路旁。这是个绝佳位置,因为放学时分,绝大多数清华女子学园的学生都会从他眼前经过,而且车厢上还蒙了布。对雄一来说,要达成今天的目的,没有比这里更理想的藏身之处了。如果可以顺利拍到照片,也不枉费他逃了第六节课跑来这里。
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的制服是水手服,夏天的制服是白底的,只有领子是浅蓝色,细褶的学生裙也是同一颜色。不知有多少女学生晃动着浅蓝色的裙摆,从躲在布后偷看的雄一眼前经过。其中有些少女脸蛋稚嫩得令人以为是小学生,也有些已经开始步入成熟女人的阶段。每当后者接近的时候,雄一都很想按下快门,但怕关键时刻底片不够,便强忍住。
以这样的姿势盯着路过的少女将近十五分钟后,他的眼睛找到了唐泽雪穗的身影,便急忙拿好相机,透过镜头追随她的动向。
唐泽雪穗照例和朋友并肩走在一起。她的朋友是个戴着金属框眼镜、瘦巴巴的女孩,下巴很尖,额头上有青春痘,加上皮包骨身材,雄一并不想把她当作拍摄的目标。
唐泽雪穗的头发略带棕色,发长及肩,发丝仿佛有一层薄膜包覆,绽放出耀眼的光泽。以自然的动作撩拨头发的手指非常纤细,身体也同样纤细,但胸部和腰部的曲线却女人味十足。她的仰慕者当中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她最有魅力的地方。她那双令人联想到娇贵猫咪的眼睛看向身边的朋友,下唇稍厚的小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
雄一调整好相机,等待唐泽雪穗接近。他想拍更贴近的特写镜头。他喜欢她的鼻子。
雄一的家是窄巷独栋住宅中最里边的一户。打开拉门,一进屋右边就是厨房。因为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老旧的墙壁和柱子上吸附了大酱汤、咖喱等食物混杂而成的奇异气味。他讨厌这种气味,认为这是老街的味道。
“菊池君来了哦。”雄一的母亲面向流理台,边准备晚餐边说。看她的手边,今晚显然又是炸马铃薯,雄一不由得感到厌烦。自从几天前妈妈的故乡送来一大堆马铃薯,餐桌上隔不到三天就一定会出现它。
上了二楼,菊池文彦正坐在五叠不到的房间正中看着电影介绍。那是雄一四天前去看的《洛基》的小册子。“这部电影好看吗?”菊池抬起头来问雄一,介绍册正好翻到史泰龙的特写。
“很好看,挺感人的。 ”
“噢,每个人都这么说。 ”
菊池弓着背,回头盯着册子猛看。雄一知道他很想要,却默不作声,开始换衣服。那本册子不能给他,想要,自己去看电影就有了。“可是电影票够贵的。”菊池冒出这么一句。
“嘿。”雄一从运动背包里拿出照相机放在书桌上,然后抱着椅背跨坐在椅子上。菊池是他的好朋友,但他不太喜欢和菊池提到钱的事。菊池没有爸爸,从穿着就看得出他过得很苦。自己家里至少有爸爸工作赚钱,这就该感到庆幸了。雄一的父亲是铁路公司的职员。
“又去照相了?”看到相机,菊池问道。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应该知道雄一去拍什么。“嘿。”雄一也以别有含意的笑容回应。“拍到好照片了吗?”“还不知道,不过,我很有把握。 ”“这下又可以赚一笔了。 ”“这能卖多少钱啊,材料也要花钱,扣掉有剩就不错了。 ”“可是,有这种专长真好,真令人羡慕。 ”“这算不上什么专长。连这台相机的用法我都还没搞清楚,只是随便拍、随便洗而已。再怎么说,这些都是别人给的。 ”
雄一现在的房间以前是他叔叔住的。叔叔的兴趣是摄影,拥有不少相机,也有简单的工具,能够冲洗黑白照片。叔叔结婚搬走时,把其中一部分留给了雄一。
“真好,有人给你这些东西。 ”
察觉菊池又要说一些艳羡忌妒的话,雄一不禁有点郁闷。他向来避免让话题转到那个方向,但菊池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经常主动提及与贫富有关的话题。但今天不同,菊池说:你不是给我看你叔叔拍的照片吗?”
“上次,“马路上的照片?”
“嗯,那个还在吗?”
“在啊。 ”
雄一把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向书桌,伸手去拿插在书架边缘的一本剪贴簿,那也是叔叔留下来的东西。里面夹着几张照片,全是黑白照,看起来都是在附近拍的。上星期菊池来玩的时候聊到摄影的事,雄一就顺手拿给他看。
拿到剪贴簿,菊池便十分热切地翻看起来。
“你到底要干吗?”雄一俯视着菊池微胖的身躯问。
“嗯,也没什么。”菊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剪贴簿里抽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可不可以借我?”
“哪张?”
雄一注视菊池手上的照片。拍的是路上,一对男女走在一条眼熟的小巷子里,电线杆上的海报随风飘动,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不远处的塑料水桶上蹲着一只猫。“你要这种照片干吗?”雄一问。
“嗯,我想拿去给一个人看。 ”
“给人看?谁?”
“到时候再告诉你。 ”
“哦。 ”
“借我啦,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也真奇怪。”雄一看着菊池,把照片递给他。
菊池拿起照片,小心地放进书包。
当晚吃过饭,雄一便躲进房间冲洗白天拍的照片。要在房里冲洗照片,只要在充当暗房的壁橱里把底片放进专用容器,接下来的步骤便可以在明亮的地方进行。显像完成后,他从容器里取出底片,到一楼的洗脸台冲水。原本应当以流动的水冲泡一个晚上,但妈妈看到一定会唠叨,雄一对此再清楚不过。
冲到一半,雄一透过日光灯察看底片。确认唐泽雪穗头发的光泽呈现出清晰的阴影,他感到很满足。他有把握 —没问题,顾客一定会满意。
2
就寝前写日记是川岛江利子多年来的习惯。她从升上小学五年级开始写,前后也快五年了。除此之外,她还有好几个习惯,例如上学前为院子里的树浇水,星期日早上打扫房间等等。不需要写什么戏剧性的大事,平铺直叙也无妨,这是江利子五年来学会的写日记要领。即使是一句“今天一如往常”亦无不可。但是,今天有很多事要写。因为放学后,她去了唐泽雪穗家玩。
她和雪穗初三时才同班。但是,她早在初一时就知道雪穗这个人了。透着聪慧的面容,高雅而无可挑剔的举止……从她身上,江利子感觉到一些自己与周遭朋友欠缺的东西,这种感觉可以称为憧憬。她一直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她成为朋友。
“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对此,唐泽雪穗没有丝毫惊异的模样,而是露出超乎江利子期待的笑容。“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当然可以。 ”江利子可以清楚感受到,对一个突然和她搭话的人,唐泽尽可能地展现了善意。而一直害怕对方不搭理的江利子,对这个微笑甚至感到激动。
“我是川岛江利子。 ”
“我是唐泽雪穗。”她缓缓说出姓名后,轻轻点了一下头。对自己所说的话确认似的点头,是唐泽的习惯,这一点江利子稍后才知道。
唐泽雪穗是一个比江利子私下爱慕想象的更加美好的“女性”。她富于感性,江利子觉得光是和她在一起,自己对许多事物便会有全新的认识。而且雪穗天生具有能让谈话非常愉快的才能。和她说话,甚至会觉得自己也变得能言会道。江利子经常忘记唐泽与自己同龄,在日记里经常以“女性”来形容她。
江利子为拥有这么出色的朋友感到骄傲,当然,想和她成为朋友的同学不在少数,她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每当这时,江利子总不免有些忌妒,觉得好像自己的宝贝被抢走了。
但是,最令人不愉快的,莫过于附近初中的男生注意到雪穗,简直像追逐偶像般在她身边出没。前几天上体育课时,就有男生爬到铁丝网上偷看。他们一看到雪穗,嘴里就不干不净起来,几乎毫无例外。
今天也是,放学时有人躲在卡车车厢上偷拍雪穗。虽然只瞄到一眼,但看得出那是个满面痘痘、一脸不健康的男生,显然是那种满脑子下流妄想的人。一想到他可能会拿雪穗的照片来当他妄想的材料,江利子就恶心得想吐。但雪穗本人毫不介意。“不用理他们啦,反正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腻了。”然后仿佛故意要做给那个男生看似的,她做出拨头发的动作。
那个男生急忙举起相机的样子,江利子都看在眼里。“可是,你不觉得不舒服吗?没征求你的同意就乱拍。 ”“是不舒服啊,可是要是生气去抗议,还得跟他们打交道,那才更讨厌呢。 ”
“那倒也是。 ”
“所以不要理他们就好了。 ”
雪穗直视前方,从那辆卡车前经过。江利子紧跟在她身旁,想尽量妨碍那个男生偷拍。
江利子便是随后说好要去雪穗家玩的。因为雪穗说前几天向她借的书忘了带,问她要不要去家里。书还不还无所谓,但她不想错过造访雪穗房间的机会,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上了公交车,在第五站下车后走了一两分钟。唐泽雪穗的家位于幽静的住宅区。房子本身不算大,却是一栋高雅的日式房屋,有着小巧精致的庭院。
雪穗和母亲两人住在这里。进入客厅,她母亲出来了。看到她,江利子感到有些困惑。她是个长相和身段都很有气质、和这个家极为相配的人,但是年龄看起来足以当她们的祖母,而这个印象并非来自于她身上颜色素雅的和服。江利子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传闻,与雪穗的身世有关。
“慢慢坐。”雪穗的母亲以安详的口吻说了这句话,便起身离开。她在江利子心中留下体弱多病的印象。
“你妈妈看起来好温柔哦。”只剩下她们俩时,江利子说。
“嗯,很温柔呀。 ”
“你家门口挂了里千家(日本抹茶道流派之一。自千利休(1522-1591)创千家茶道,至其孙宗旦后分为三家:里千家、表千家与武者小路千家。)的牌子呢!你妈妈在教茶道吗?”
“嗯,教茶道,也教花道。还有,应该也教日本琴吧。 ”
“好厉害哦!”江利子身子后仰,惊讶地说,“真是女超人!那,那些你都会喽?”“我是跟着妈妈学茶道和花道。 ”“哇!好好哦!可以上免费的新娘学校!”“可是,相当严格哦。”雪穗说着,在母亲泡的红茶里加了牛奶,啜饮一口。江利子也依样而为。红茶的味道好香,她想,这一定不是茶包冲泡的。“喏,江利子,”雪穗那双大眼睛定定地凝视她,“那件事,你听说了吗?”“哪件事?”“就是关于我的事,小学时的事。 ”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江利子慌了手脚。“啊,呃……”
雪穗微微一笑。“你果然听说了。 ”
“不是的,其实不是那样,我只是稍微听到有人在传……”
“不用隐瞒,不用担心我。 ”
听她这么说,江利子垂下眼睛。在雪穗的凝视下,她无法说谎。“是不是传得很凶呀?”她问。“我想还好,应该没有多少人知道,跟我讲的那个同学也这么说。 ”“可是,既然会出现这种对话,表示已经传到某种程度了。 ”
雪穗道出重点,让江利子无话可说。
“喏,”雪穗把手放在江利子膝上,“你听到的是什么内容?”
“内容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很无聊。 ”
“说我以前很穷,住在大江一栋脏兮兮的公寓里?”江利子陷入沉默。雪穗进一步问道:“说我亲生母亲死得很不寻常?”江利子忍不住抬起头来:“我一点都不相信!”或许是她拼命辩解的口气很可笑,雪穗笑了。“不必这么拼命否认呀,再说,那些话也不全是假的。 ”“嗯?”江利子轻呼一声,转头看向好友,“真的吗?”“我是养女,上初中时才搬来这里。刚才的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
雪穗的语气很自然,没有故作坚强的样子,仿佛毫不在意一般。“啊,这样啊。 ”“我住过大江是真的,以前很穷也是真的,因为我爸爸很早就死了。
还有一件事,我母亲死得很不寻常也是真的,那是我小学六年级时发生的事。 ”“死得很不寻常……”“煤气中毒,”雪穗说,“是意外去世。不过,曾经被怀疑是自杀,因为我家实在很穷。 ”“哦。”江利子感到迷惘,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但雪穗也不像揭露重大秘密的样子。当然,这一定是她体贴的习性,不想让朋友尴尬为难。“现在的妈妈是我爸爸的亲戚,我以前偶尔会自己来玩,她很疼我。
我变成孤儿,她觉得我很可怜,立刻收养我。她自己独居好像也很寂寞。 ”“原来是这样啊,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还好啦,不过,我认为我很幸运,因为我本来会进孤儿院的。 ”“话是这么说……”
同情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江利子把话咽了回去。她觉得,这时不管说什么,只会让雪穗瞧不起而已。她吃过的苦,一定不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的自己所能体会的。但是,分明历经如此艰难的过去,雪穗又怎能如此优雅呢?江利子钦佩不已。或者正因为有这些体验,才让她从内而外散发出光芒。
“其他还说了我什么?”雪穗问。
“我不知道,也没问。 ”
“我想一定是一些没影的事。 ”
“没什么好在意的,那些乱传的人只是忌妒你。 ”
“我并不是在意,只是好奇,不知道这些话是谁传出来的。 ”
“不知道,反正一定是哪个长舌妇啦!”江利子故意说得很粗鲁,她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江利子听到的传闻其实还包括另一则插曲,说雪穗的生母是某人的小老婆,那个男人被杀的时候,她母亲还被警方怀疑过。传闻还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说她母亲自杀是因为警方认定她是凶手。
这些话当然不能让雪穗知道,这一定是忌妒她受欢迎的人造的谣。
之后,雪穗把她最近热衷的拼布作品拿给江利子看,有坐垫套、单肩包等用品。色彩缤纷的碎布组合展现出雪穗的绝佳品位。其中只有一个尚未完成的作品用色有所不同,那个袋子看来是用来装小杂物的,用的全是黑色、蓝色等冷色系的布。“这种配色也不错呢。”江利子由衷称赞。
3
教语文的女老师目光只在课本与黑板之间来回。她在机械地上课的同时,似乎一心祈祷这地狱般的四十五分钟早点过去。她从不叫学生朗读课本,也不点学生回答问题。
大江初中三年级八班的教室内分成前后两个集团。多少还有点心想上课的人坐在教室的前半部,完全不想上课的人利用教室后半部的空间为所欲为。有人玩扑克和花纸牌,有人大声聊天,有人睡觉,不一而足。
老师们曾经训斥这些妨碍上课的学生,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便什么都不再说了。当然,原因在于老师深受其害。某位英文老师没收了学生上课时看的漫画,打学生的脑袋训诫,结果几天后遭人袭击,断了两根肋骨。这肯定是报复,但受到训斥的学生有不在场证明。还有一位年轻的数学女老师,看到一整排黑板粉笔槽里摆的东西后吓得惊声尖叫。粉笔槽里摆的是内含精液的保险套。在那之前不久,她说过一些批评不良学生的话。身怀六甲的她差点因为过度惊吓而流产。发生这件事后,她立刻办理停薪留职。大家都认为,在这届初三生毕业之前,她应该不会回来任教。
秋吉雄一坐在教室正中央的位置。在那里,他想上课时就能上课,也能够轻易加入妨碍的一方。他很喜欢这个可以视心情转换立场、有如墙头草般的位置。
牟田俊之进来的时候,语文课已经上了将近一半。他用力打开门,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靠窗的最后一个。女老师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追随着他,但看到他在椅子上坐下,还是继续上课。
牟田把两脚跷在桌子上,从书包里拿出色情杂志。“喂!牟田,你可别在这里打炮啊。”一个同伴说。牟田那张狰狞丑陋的脸上露出了阴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