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染灯记(连城不决)
“太乙真图现,江山色变,有一奇星降世,喜恶未定,红光动,将灭天下……”
“奇星?”低而淡然的声线,让人无从分辨好听与否。男子的容貌透出净雅绝世般的超然淡定,无法揣测年龄的神韵甚至男女之别,素白衣袂微浮渺动,清晰的身形在眨眼间也宛若尘烟飘影,他缓缓续道,“千年一奇星降世,先生乃当世千年奇星,又何来星降?”执白子,袖起袖落,截住黑子去势。
“天人又怎知,既是奇星,又岂会遵循天降?何况乱世奇星?”中年男子呵呵淡笑,额间鲜红朱砂所绘天眼图,宛若早已看透前古往今。
黑子迟迟未落下,执白子的男子也知弈局不能继续,放下白子,抬起如碧湖般透彻清亮的深眸,“乱世奇星,即是祸星。”
“天人是否已窥视天下?”
“先生明知故问,我不司仙职,不管福祸禄财寿,不经城隍鬼门七世道,只是闲游天地间无所事事的区区散仙,窥视人间———于我无用。”他是生于天地,殁于世破,无情又无欲的天人,天下于他而言可能也不比一盘弈局重要多少,“先生,不落子吗?”
“天人生于天地创世之初,迄今何止千百亿万年,看破了人间朝代更迭、红尘俗事。而贫道虽是千年奇星降世,却脱不掉肉体凡胎,人生短短数十载,贫道终究是俗人,甩不掉七情六欲。既然有窥古掘今的奇能,贫道又岂能明知乱世奇星将灭世而不为所动呵。”长长叹息,他终究也是凡人,喜、怒、忧、惧、爱、憎、欲皆具,惜人命,忧天下,而不舍它毁于一旦。他做不到天人的无实无虚无我埃。
“天人插手不了奇星降世的天下。”天人也非万能,奇星乃天命每每循序脱轨而降,是太古浩瀚给人间,同时也是给天上人的考验,已经不是天人神力所能触及的范围了,非他不尽人情。
醒世道人突然仰天而笑,青黄衣袍垂垂而立,他朗声而问:“天人可知千年才降世一名的奇星,却在现世两两相撞会又何后果吗?”
“不知。”奇星之命天人难测,他也不会例外,却隐隐有股不祥涌上心头。
“天人应不知,天命脱轨,二奇星现于一世,天下命盘也将毁于一旦,天上人间必亡!唯奇星之命能窥奇星!唯奇星之命能改奇星之命!”双手结印,在天人出手阻止前,三指直直插入额间朱砂所绘天眼图,“以吾之天眼封降世奇星之天眼!以吾之命封降世奇星灭世之天眼!瘟!”天光迸射,人间顿时乌云密布,雷电斩射。
无欲无求的天人终于露出惋惜之色,“你又何苦,自毁奇星之命改天命,你的身魂也将自毁,失神力,坠入凡世轮回……”
甚至,因擅改天命将永生永世轮回修罗畜生道,这些醒世道人都知道,但他却笑了。神形具毁血丝溢出,他却依旧泰然,“二奇星命轨已连,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天人啊,这不只是人间的劫数,天庭地府亦然。这是贫道做人的执念,贫道尽力于此,剩下的只能一切劳烦天人了……呵呵,天人毕竟未经凡世轮回,不知做人的乐趣啊,有机会不妨人间走一遭。贫道先至地府走一步了……”语毕,无声无息地咽下了气。
光洁的眉宇间不再平坦,眸间空明依旧,但无奈更深。
“到死仍不忘说笑呢。”举手微拨,衣袂如青烟般浮动,光芒四起,消蚀去道人的肉身,眸光无奈的天人再一挥手将光芒收于掌袖中,微微叹息,看着桌上残留的弈局,“看来只能等待下次轮回再续了。输赢无谓,攻心而上,醒世道人,你逼得我也需走人间一遭了。”
第一章
宋,元丰六年,神宗听从国师张天符之言“帝之后宫有祸水红颜刘氏,此女不除,帝之江山不保”,拧密旨赐毒酒予后宫刘妃,宫外宣久病不愈,猝亡,即日厚葬。
元丰八年,神宗突染恶疾,行难起榻,重不能言,不日崩天。第六子延安郡王赵煦即位,称哲宗,改元“元祐”。新帝时年十六,尚少,尊祖母高氏为太皇太后,比照宋真宗皇后刘娥垂帘听政,代少帝理国家军臣大事。
王都开封西郊,国师张天符静修道观,深远得宛如不见尾影的漆木回廊,身着黄袍的少年足以让三千后宫佳丽无颜色的绝世容颜略露邪气之色。
“国师呢?”薄艳的红唇勾起,腰件瓴琅翠玉随恣摇摆,轻狂毕露。
年轻的道童,手执蒲扇,一身素色青衣,脸庞依然稚嫩,但一双漆黑瞳仁却出乎年龄所该有的清冷沉寂,他微微侧下头,“师傅于数日前进天佛山闭关,三月后归。”
“他倒聪明,知朕要找他清算,懂得先躲起来。”“啪”地打开金箔纸扇,不动声色地掩住眸见隐隐杀气。
“师傅临行前交代,待他回来皇上您自会留他。”
“哦?”
“红微星出,太乙真图现。”
道童脆声而言,却让天子微变了脸色,随即又恢复了闲散自若,“太乙真图现世,张天师认为于朕是喜或忧?”
“师傅道,如若吾皇能得此奇图,寻得江山龙脉,那我朝必能荣世鼎盛,疆域无涯,奇珍如累,此番盛世前所未有,皇上社稷江山也将与天地同齐,赵世皇荫绵延不绝。但,若此天赐神图为奸人所得,毁皇上江山龙脉,那……”并非道童不敢言,而是张天符当初语音迟疑不绝了。道家说,言即若行,讳言忌出,疑易招祸。
沉思片刻后,右手收起纸扇,轻敲左掌,不改轻狂笑颜,“国师还说了什么?”
“师傅还交代若皇上独自前来,便将此蒲扇交予皇上。”
“哼,蒲草捕风,堤岸观水斗,暗指朕该收心了吗?也罢,天下毕竟不能交给一群女人,至于什么时候拿回来……现在,仍时候未到呵。”笑容愈加诡异妖艳。旋身欲离时,却又陡地定住身形,细长的眉目微弯起,细看起面前的瘦小道童,“你小小年纪,处事不惊,言而未乱,绝非一般道观小童。”少有人看到他还能如此镇定气平。
素致俊秀的小脸昂起,淡定回道:“我乃师傅唯一入室弟子,戚灯染。”
元祐三年,帝大婚,娶眉州防御使马军都虞侯孟元孙女孟氏为后。时至今日,高太后仍未放下手中政权交予皇帝。
皇都东京汴梁没有禁夜制,于是夜市刚闭早市就开,又“鬼市”之称。商铺沿街开门,夜如日昼,热闹非凡。然而,相较夜市的喧哗,大内皇城却静寂得吓人,亥时便宫灯尽灭,唯有几盏守夜灯摇曳在宫廷森黑的回廊中,孤零零地衬得禁城更是阴森骇人。
“哎呀呀,鬼节还未至,皇宫内院就很有一副闹鬼的架势啦。”说不上幸灾乐祸,纯粹看热闹般的少年嚷嚷道。鲜艳的异族翠服及身,和着少年似乎天生爱笑的眼、讨喜的面容,却也没让大内侍卫觉得好过多少,各自青白了一张脸。
宫内夜见白影游荡被吓得半死的人已何止半打个,这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了,分明就已经是在闹鬼了嘛。民间鬼魅之说近来有大盛之势,如今终于连皇宫内院也不放过了,惹得宫内人人自危,一入夜也不瞎逛了,拴了门,裹了棉被一身,反正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身边跟着的是当朝高太后远嫁契丹的嫡公主所生的世孙麟王子。虽然麟王子在他们这些“小”人面前表现出一副将求知欲发挥到极至,甚至不惜冒着被鬼魅捉去的危险亲临险地的样子,但也摆脱不了他实际就是在找麻烦的嫌疑。偏他在皇族贵戚面前又极尽欢心唇若含蜜,深得高太后等妃后贵妇的宠爱,身份尊贵得让他们即使掉光十八代的脑袋也不够赔他一根寒毛,着实让他们这些只能万事皆忍的大内侍卫———想哭。
睇一眼走在最前头,一身淡青素衣约莫十二的少年,内心想嚎哭一场的冲动更甚。虽说是国师底下唯一的入室弟子,但未免也年少得太难让人信任了吧!
“麟王子,三更都过了,宫里这几日不大‘干净’……”跳过继续,“夜深了,您也该回殿歇息了……”
“喂,戚灯染,这皇宫内院真有鬼魅吗?”没听到。
麟王子的笑容不减,看着周边的一干人等被他这么爽快出口的问题吓得一张张脸愈是精彩,他愈发显得没安好心了。
哎,没办法,他的快乐经常是必须建筑在惊吓别人的基础之上的。
“皇宫内院有我师傅所布驱妖辟邪令,一般妖邪绝难入内。”应着年少而显得瘦长的身子,不变的素雅俊容,骨质修长的手指美丽白皙,但有别于一般女子的柔若无骨,执握着四方神兽盘,不住向四周走视后终于停下,道,“盘象并无异样,皇宫内水风清净,并无不洁之物入内。几日来妖鬼之说,应是夜巡宫侍被宫纱廊缦所惑。”
麟王子竟是一副难掩失望之色。
喔,好失望哦,搞半天原来只是……“看花了眼?”
戚灯染点头,周遭立即一片喜极而泣。
有点不爽,折腾大半夜竟然没热闹看?哼哼!
“本王子要回宫睡觉了!”一甩鲜艳衣袖,闪电般退场。
一干跟屁虫抹干泪痕紧随其上。心中激动不已,今天晚上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记得睡前先拜三炷香,切记切记!
寻常百姓愿望一般简单,由此可见。
戚灯染确定身边侍从都已随那招摇的人离去后,将星盘收入袖中,身形虚晃,已无声无息跃上殿瓦,飘然落于各殿屋脊间。
显得温煦的眉浅浅有了折痕。
宫中没有妖邪鬼怪,这是没错,只是他也没说,宫中有天赋异能之人,近来被人所撞见的异象———并不是没有根由。
掠过宫门,他落下殿墙,唤道:“十六公主。”
殿中已是一片狼藉,宛如置于狂风暴雨,卷进了花园的枯枝败叶断根,甚至秋塘湖水,一地碎瓦琉璃,狼狈不堪。幼小的身影则如风眼般刚好居于正中,无法克制地压下自己小小的躯体,紧抱住自己的双臂,却依然无法压抑源源不绝从她身上猛向外肆虐的巨风。
“又是你?”女孩稚嫩的脸上却极显早熟,努力睁大了迷乱的眼。
“十六公主不嫌辛苦吗?”他看了宫廊间翻飞得几乎撕裂的纱缦,一抬手,割人的风刃似乎缓了些。
“我才不要你帮忙!我没东西可以给你!”眼神极之嫌恶,想到了那些作威作福的老宫女,想到了早已出嫁的九皇姐却也必须经老宫女放行,才能与驸马久久相聚一次。而她所有皇上赏赐或亡母所留的贵重物品,都已经被九皇姐搜刮去贿赂那些贪得无厌的老宫女了。
她自幼生活在内宫,身边除了这些老宫女还是老宫女,她只知道要别人做事就必须给银子,给珠宝,给那些黄金灿灿的东西,否则就别想要别人替你做什么。她才十岁,却早已深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的道理,再难信人。
“十六公主……”眉间折痕更深,他是清修之人,寡言少语惯了,说服人跟解释显然都非他所长。
他闭了口,不再多语,一晃眼便欺近风暴中心,手势即缓也快地点上女孩光洁的额心。
“瘟!”轻喝一声,白光乍现,肆飞的风刃立时如被迫回归原处般,呼啸着收回戚灯染指间所点的女孩额心。
风声巨响,只片刻,四周便是一片静悄,只是满地狼藉依旧。
小小的身子软下,少年细瘦修长的手及时揽住。怀中柔软的小身子软腻而有着淡香,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哎呀呀,这不是前已故刘妃的遗女,十六长公主赵卿云吗?”讨喜的面容,朗朗笑声,现在三更已过,却再正常不过般的偶遇又惊奇的语气,“戚灯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她可是当今天子最亲爱不过的皇妹子,虽然年纪尚小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让你搂进怀里啊。”笑弯的眼似狐狸。
“麟王子的意思是要我松手吗?”
那岂不是摔得头破血流?真是开不得玩笑啊。
麟王子干笑两声,“还是不必了,你继续扶着吧,稳着点啊,皇上最宠爱的十六长公主,摔伤了可是不得了呢。”呵呵乐笑地靠了近来,细细看着那没了意识的人儿,啧啧道,“不愧受得皇上百般宠爱,雪肌玉肤,年纪还这么小就生得如此标致,不然想象将来长大后会是如何倾人城国呢。”一副垂涎的色狼样,却不知怎的难令人生厌。
任他一阵品头论足,等他差不多看够了,戚灯染才开口:“麟王子看够了吗?”将软下的小身子抱起,向她的寝殿走去。
像鹦鹉般鲜艳,也如鹦鹉般聒噪的人跟在后头继续喋喋不休:“听后宫嫔妃们说,十六公主和她娘亲却不怎么相像呢。前皇刘妃生得并不貌美,但温柔婉约,慧质兰心,自有一番才气。戚灯染,你说,是真的不?”
这句话似乎问得不怀好意了。这样一位在后宫三千佳丽中并不特别出色也不特别受宠的嫔妃偏就应着了那句红颜祸水,十六公主赵卿云的生母,也就是前皇刘妃是被秘密赐死的,表面却是暴病不治。宫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但,并不是没有。人多嘴杂,他不信这表面天真不已的王子会不知道什么端倪。让前皇赐死刘妃的,就是他的师傅张天符。
“我并未见过十六公主的生母。”一句话干干净净,看来又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无时无刻似乎都在笑的人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得愈加天真烂漫起来,别具深意道:“戚灯染,想不到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老样子呢。”
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吧?
戚灯染没问出口,而那鲜艳得如红绿鹦鹉般招摇的人,已回身迈着他那不大正经却自成一派潇洒的步伐三两下走远了。
“啊!十六公主啊,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还赖床上!”老嬷嬷尖厉的声音,硬是划开了沉重的眼睑。
赵卿云稍稍恢复神志,开始疑惑自己怎么回了自己的床榻,明明还记得昨晚又没办法控制那几乎撑破身躯的异力,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人了……
锦被被粗鲁地掀开,老嬷嬷不客气地嚷道:“还不起来是不?做公主的就是命贵啊,不比我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下人……”
口气尖刻起来,赵卿云却完全没听着。
想到了那个青衣的少年,他的脸过于淡雅,虽是少年稚嫩的脸庞,却流露一番稳健清逸,说是早熟聪慧却也未有一般少年郎的急躁冒进,自成一派绝世离尘的清冷。
谁呢?他?皇宫内苑怎会任他来去自由?她不是第一次遇到他,从她的异能出现并不受控制起,她也开始迷惑别人的眼了,不让任何人发现皇宫近期的异象皆因她而起……只有他。一开始他只是看着,只要时间不长,破坏不大,他会静静守候直到她收拢了异能再离去。昨夜是个爆发,她被连日夜半折腾得精疲力竭,自己都觉得收不住那日益增强的力量了,所以他才出手了吗?
“您到底是要不要起身啊,十六公主?难不成真要睡死在这张床上?”刻薄得几乎可以切菜了。老宫女不耐烦地伸出满是皱纹如鸡爪般难看的手,硬是把床上的人儿拽下了床。一个不稳,小身子硬生生撞向了床沿的帐木。
“嗯!”克制不住地闷哼出声,眉心皱得死紧,是真的撞疼了。
确定没有明显的伤痕,老宫女的刻薄不减,“公主就是比我们这些下人娇贵呵,撞这么一下也跟什么似的,怎么不见撞死……”
晃了一下有些昏眩的脑袋,赵卿云听到门开的声音,兀自刻薄得精彩的老宫女可能没听见,以至于在发现进来的人后才收住了口,并狠狠倒抽了一口恶气,“皇、皇上!”
少了喋喋不休的声音,房内竟一下安静得可怕起来。
精雕般的侧脸,好看得几乎带着邪气的面容,狭长的双目看不出喜怒,慵懒的身形却仿若浑然天成的一身尊贵,拣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桌旁坐下,身边的太监立刻将茶沏上。
缓缓喝下,似乎清了喉了,漫不经心的声音才不冷不热道:“掌嘴。”
“啊?”老宫女似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太监已一步向前左右开弓,清脆的巴掌声异常响亮,在安静的房间内竟显得让人心惊肉跳,此起彼落,几乎有些刺耳了。
赵卿云皱起了眉。空气似乎变得沉闷,她觉得头痛,更加不舒服起来,但再不舒服也还是要跪安的,“皇上吉祥。”
阴柔的脸庞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了,玩味地支手撑额,“卿云啊,朕记得你年前还是喊朕皇兄的,如今怎的不叫了?”
“那是卿云不懂事,十五皇姐交代了,年过了长一岁,卿云不能再那般放肆不知分寸了。”
她低着头说,一副乖巧,但是好半天没回声,她觉得腿跪得有点麻了。
“起身吧。”
终于有了反应,她忍着摇晃站了起来。
空气中来回震响的巴掌声还在继续着,她的眼睛看到齐嬷嬷被扇得血丝模糊的脸不由得闪了闪。
赵煦手一抬,太监立刻停下了动作,老宫女鼻孔涌出的鲜血立刻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身子剧烈地起伏喘息着,发髻凌乱,混着血水和汗水显得丑陋狼狈不堪。
赵卿云转开了脸,胃部一阵翻搅。
“下去吧。记得好生休息,明儿个再来伺候公主。”几乎可以称作和善地温温交代。
一下佝偻了不少的身子颤巍巍地跪下,“谢皇上大恩……奴、奴婢告退……”
空气窒息了起来,她又开始不自在了。一般来说这个时候还在早朝,皇兄是不会出现在她的寝殿的。今天齐嬷嬷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平时再作威作福的老牌宫女也是容不得在天子面前嚣张的。
“叩”的一声,茶杯放置在了桌上,赵卿云骇了一下,却被他的下一句话惊得想连连后退。
“卿云,朕许久没好好看看你,走近来让朕瞧瞧。”口气依然是漫不经心的,但是她能拒绝吗?“怎么?不愿意过来?”似乎发觉了她的迟疑。
“怎会呢?卿云只是惊喜,皇上处理国家大事,日理万机,还能这么惦着卿云。卿云受宠若惊都来不及呢。”努力维持着自己乖巧顺从的甜甜面容,她知自己的皮相如是扮演还是相当讨人喜爱的。
踱步到赵煦面前站定,赵卿云努力让自己的视线集中在他的下颌,不去对上那狭长邪魅的双眸。
这不是第一次被叫到他面前,但以前毕竟还太小,还看不大懂皇兄看她的眼神其实并不是那般简单的,现在她被那些老宫女磨砺得知道如何察言观色了。
任何人都认为她是他最宠爱的十六公主,但也只有她知道这样一个喜怒不言于色的天子,即使在砍人脑袋时眉头也不会抬一下,却在偶尔看着她时会有一丝摸不清的复杂闪过那漂亮得妖邪的眸子。
“不像,真是一点都不像……”他突如其来的呓语让她不解地抬起了头。
不像?不像谁?
“皇上是在说卿云的母妃吗?”大家都说她不像她的生母刘妃,那些长舌的老宫女说的。
赵煦收起了那复杂的神情,恢复一贯的闲散,眼神却森冷起来,“真该拔了那些长舌妇的舌头。”没人爱谈死人,除了那些爱嚼舌根的三姑六婆,他不会猜不出来。
有人说她不像谁,不像生母,不像先皇,但却像当今皇上,并且一年比一年像,那越生越美的脸,尤其是那魅人的侧颜,却怕犯了宫闱没人敢直接说出口。而她殿里的这些个老宫女虽不敢在外面放声说,但是在她面前声音压得再低,也不代表对她有所顾忌。
她像吗?她刚出生没多久生母便过世了,她可说是完全没有印象的,只能从旁人口中多少知道她的生母并不是特别貌美出众的,据说还平凡无奇,但她清秀婉约,如江南女子的温柔似水,体贴宜人,出生书香世家,不像一般大户女子的骄纵,也不像后宫争宠得厉害花枝招展的艳妃丽嫔,个个有一套讨得皇恩浩荡的奇招秘术。所以,母亲并不特别受先皇宠爱的。
这么多人说来,她确实是不像生母的,也不像崩天的父皇,但是像当今皇上?
“卿云……”咿呀,门一开而入,进来的女孩看到就座的人也是惊了一下,“皇兄……皇、皇上吉祥。”
“是崇安啊,起安吧。”邪魅的男人绽开笑容,几乎要让人头晕目眩了。
崇安的脸皮蓦地红了,谁能抗拒这样出众的一张俊颜?
“这么早来找卿云是打算去哪儿啊?”谁说只有女子的笑容魅人?这样一张让后宫三千佳丽无颜色的绝世容颜足以让任何人———无论男女,都难逃他刻意施展的魅力。
脸庞依旧红通通的,忍不住结结巴巴地答道:“回、回皇上……御、御花园的牡丹开了……”
“是吗,牡丹花开了啊,那朕不扰你们的游兴了。”抚了抚脸颊几乎要烧起来了的崇安公主的脑袋,“还有,崇安啊,你们还是跟以前一样唤朕皇兄吧,别越大就越跟皇兄生远了。”口气是疼宠的。
“是、是的,皇兄。”越紧张就越容易结巴,崇安急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你们玩你们的,朕该走了。”
“恭送皇兄。”两人异口同声道。
自始至终,赵煦的眼神没再落在赵卿云身上。
一干太监也尾随其后离去,紧跟着的是端着洗漱盆进来的三名老宫女,想是刻意避开刚刚那一阵,以免遭受池鱼之殃,个个阴沉了一张老脸。
“公主。”连口气也是阴森森的,“洗漱吧。”
赵卿云拨着盆里的水,一大早的水寒得刺骨。
她不动声色,净了手脸。
“卿、卿云……”柔柔细细的声音,紧张是缓过来了,但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口吃,“你是不是穿着昨儿个的衣服睡觉啊?看这衣裙皱的。”
“昨夜累了,没来得及更衣,眼就闭上了。”是真的被折腾得累了。
老宫女将一套衣裙不客气地扔在了床上,她自己换下身上衣物自行穿上。
“皇、皇兄真是宠爱你,一大早就过来你这……”
“小皇姐,皇兄也相当宠爱你不是?现在也就我两年岁最小,皇兄自然一样疼爱,我对着皇兄喊皇上时,皇兄也没让我立时改口呢,独独对你。”
一句话让崇安心花怒放,“真、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换好衣物,她牵着崇安的手向外走去,“你不是说要去御花园看牡丹吗?那咱们走吧。”看老宫女的脸色,她待着八成不会太好过。
“卿云,卿云?”温温软软的声音,像在梦里才会有,柔柔回荡着,是不是娘的声音就像这般?
她自幼没有娘,身边又都是些尖酸刻薄的老宫女,她不知道有娘究竟是什么感觉。但是每回看到小皇姐被她的娘抱在怀里,亲着疼着宠着,她就……心里怪怪的,又酸又疼,眼眶很热,什么东西被她硬逼了回去。她懂事以来就没再哭过了,没人会疼着怜着,哭也是白哭的,老宫女们只要你出事没缺胳膊少腿儿都是当没看到的。她们只当皇帝粗心顾不到方面,只当她年幼可欺。她其实什么都知道的,什么都知道,不只是这样的,事情不只是这么简单的……皇兄———其实并不是那么喜爱她的……
“卿云。”声音更大了些,她差点滑下茶几。
“皇、皇嫂嫂?”发觉自己似乎不小心睡着了,赵卿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颊微红。
孟皇后不甚介意地笑了笑,柔声问道:“怎么了?你这几日来问安时精神都不大好,这样一张水灵的脸都失了光彩了。”
“谢皇嫂嫂关心,卿云这几日只是没睡好,所以面色差了些,过几日就会没事的。”
将茶几上的小点心推向赵卿云,孟皇后关切道:“多吃点东西,你正在长身子,本就不丰腴,可别再瘦下去了。”语气带着怜惜。
“卿云谢皇嫂嫂关爱,卿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皇嫂嫂莫要担心。”给了个安心的笑容。她知道孟皇后是真的怜惜她自幼丧母无人照顾,身边跟着的又尽是些势利的老宫女。
“我听说一早的事了,是齐嬷嬷对吗?希望这回能给那些老嬷嬷们一些教训……”
“皇嫂嫂也给过她们不少教训的,怎么都不见她们吃一堑长一智?”甜甜说笑的语气,“皇嫂嫂还是不要太操心了,那些老嬷嬷明里还是不敢对卿云如何的,卿云知分寸的。”
孟皇后忍不住叹息一声:“你这样聪明伶俐的孩子若身为男儿就好,也不必这般忍耐。”如果是男儿,闯荡天下总会有一番成就,但是做了女子,注定一辈子深闺难出,以夫以子为天,依附于男人之下,就算锦衣玉食的公主也不例外,弄个不好只会做了政权利益下的牺牲品。做皇族人难,做皇族的女人更难,她既入了王侯门,又岂会不知?
赵卿云笑而不语。
只怕她若身为男儿身也不会好过多少吧?她的一身异能要如何在众目睽睽下藏住?养在深闺无人知,她巴不得如此,这样她也不用藏得如斯辛苦。但皇上特别注目的宠爱让她不能做个无闻隐形的公主呵。
“这些是北夷进贡的小点心,平日是不多见的,迟些时候带些回去吧。”
“谢皇嫂嫂。”是要她拿这些贿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