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韵绝香仍绝,花清月未清。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面容圆嫩可爱的少女,捧着书册脆生生地念着,“道家以为居天上的仙人为天仙,居人世而得道者为地仙。诗人说水仙风韵高洁,不触泥土,其品格应属天仙,唯托根水中所以被称为水仙。水仙的风韵和香气都是极品,与月相比,水仙更有一股清高淡雅。这简直就是在说妹妹嘛,韵高香清,离尘绝俗,如凌波仙子……”少女的视线流转,痴痴看着面前坐的绝美人儿,这样的美貌,就算同是女子的她看了也不由得要赞叹啊。
“小皇姐看了卿云十七年,还看不腻吗?”盈盈一笑,那比花还美的容颜颠倒众生。
崇安红了脸,她错了,这样的倾城笑颜就算同是女子,看了也要被迷得失了魂啊。
好像,真的好像,太像了……
“卿云,你、你真是越来越像皇兄了……”莫怪她最爱盯着卿云的脸发呆了。
没被发觉脸色微微变了,她低首翻着手上的书页,“还好现下只有你我,小皇姐,这话在外头可不能乱说啊。”
“明明就很像的……”崇安看得仔细。那脸,那唇,那精致的五官,除了那双眼睛,无一不像皇兄,“嬷嬷们都说,你只有那双眼睛长大了之后才似你的母妃……”其他的嬷嬷们就不敢多说了。
“小皇姐,”合上书,“你不觉得皇城里头最近的他国的王孙变多了吗?”
话题立刻转移。
“那也是为了你,谁不知道宋都十六长公主美绝天下,举世无双,那些王孙整日进宫都是想向皇兄求亲的……还有,外传能掌控天下龙脉的太乙真图也在你身上,近来这种传言更有大盛之势……”
有了十六长公主就能号令天下的传闻,已经让朝武甚至各国皇权贵族都蠢蠢欲动起来,再加上公主正值适婚年龄又美貌非凡,见过的人无不惊为天人。若不是深受宋帝宠爱舍不得过早嫁人,前两年也就早早招了驸马爷了。拖了两年只让传说更甚,以为宋帝迟迟不允婚也是为了保真图不外流,众人趋之若鹜,几乎踏平了宫门。
“小皇姐整日与卿云在一起,卿云随身之物究竟有没有什么太乙真图,小皇姐还会不清楚?”取笑地摸了崇安更加嫣红的圆脸一把,真可爱,“莫忘了,你与我只相差数月,又生得这么可人,那些王孙可不只是来向我求亲的哦。”
“我、我才不嫁……”一紧张就结巴的个性还是没改。
“哦?”
“我、我要一辈子留在宫里……”
“嗯?”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陪、陪、陪皇兄……”衿首几乎都埋进了袖里,没看见赵卿云一脸的风云变色。
“小皇姐,身在皇家,可容不得我们嫁不嫁哦。”她当然不容许自己牺牲在某个政治婚姻下,但现下必须先打消小皇姐这个可怕的想法。
抬起头,眼看红红的眼眶就要落出水来了。
“哎呀呀,两位公主这般的国色天香,皇上又怎舍得早早将两位公主许人呢?”鲜艳的衣摆旋进了屋内,一脸耀眼讨喜的粲笑,“怎么?两位公主这么久不见就忘了我啦?麟哥哥可是会很伤心的哦。”
崇安立刻认出来人,惊喊:“麟王子!”虽然事隔七年,但是这个当初在宫中刮起一阵旋风,凡是女人,老幼通吃,皆逃不过的那张俊美讨喜的脸却很难让人忘记。七年前,他突然匆匆回国还有不少宫女暗自神伤许久,包括自个儿身边服侍的宫女。
“崇安妹妹真是贴心啊,不枉麟哥哥回国之后还对你念念不忘。”一副感动流涕样,转头又面向赵卿云,“就不知卿云妹妹是否还记得我了?”
一丝尖刻的疼痛钻进脑中,什么影像模糊地闪现,一闪即逝。她猝然无语。
“麟王子恐怕要失望了,”还是崇安小小声开了口解释,“还记得七年前的一晚突然有暴风肆虐,卿云妹妹居住的寝殿被整个刮毁了,妹妹不及躲避,被塌下的屋瓦击中,浑身浴血。好不容易被救了回来,却有些事不记得了,恐怕麟王子的事也包括其中。”一脸歉歉然。
“哦?那场暴雨我也还记得,可是第二****就匆匆回国了,难怪不知道出了这么多事。”
“是啊,那场暴雨很可怕的。连太皇太后也在那场雨夜中受了风寒,不久就去世了。”
脑海中的影像消失了,但是,却忽然有一股揪心的念念不舍,赵卿云猛然拉住麟王子的衣摆,道:“我们见过?”
“当然。”麟王子笑得异常亲切,“而且还熟得不能再熟。”似乎别具深意。
不,不是他,不是面前这个人,那影像……像水中的倒影,似水中的仙。韵绝香仍绝,花清月未清。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更像是在说“他”。但……是谁?
“失礼了,麟王子。”她放开他的衣摆,却掩不住失望。
“美人无论做什么都不算失礼的。”他笑得像一匹狼,“虽然十六公主恐怕是不记得了,但是七年前,也就是我离去之前,卿云妹妹曾答应绣一条锦帕给我呢……”呵呵,定情之物有望诱骗得手。
大雾,好大的雾,奇怪,她究竟在哪里?有光……
赵卿云摸索着向光源走去,她感觉脚下一片冰凉,才发现自己连鞋都没穿,踩在地上却没有刺痛感。就像不是走在碎石硬地上,又软又凉的,似踏水而过。
她靠近了光源,在光下开始看见幽静的竹林雅筑,又美又清净的地方,让人看着忍不住内心就有股沉静感。空气中有雨后的湿润感,沁人心脾。
好舒服的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气,悄悄走进去,小心抚摸小巧而古朴的围栏,然后发现大雾似乎只围绕在自己周身,紧贴在身上,让她连自己的手都看不清。
一声小小的推门声响,“咿呀”着在这片竹林围绕着的小筑中清晰回响。
赵卿云想躲起来已经来不及了,但是进来的人却好像完全没看到她,径自绕过她向里屋飘然走去。
一身素白的纤长身子,就像云雾相随,浮置于空气中的轻飘,淡淡如佛檀的香气由他的衣袂中洒落。她将视线移向他的脸时,惊奇地发现她竟看不清他的脸,又似看见了,又似没看见的模糊。隐约有种超然绝世的气息,那份静雅的淡定似曾相识,好像……谁?像谁?她竟想不起来,明明脑中有那样一个身影的……
赵卿云几乎没有多想地立刻跟了上去。
“先生。”素白的身影停下唤道,那声音低浅,平缓得淡然。
赵卿云看见一位穿着怪怪的老人,头上戴着夫子的四方帽,下面却是道观里道士穿的青黄道服,额上有一只张开的薄红通亮的眼睛,似乎用朱砂所绘。很怪,但是一张笑得万事开心、满是皱纹的脸却很有感染力,看了就让人觉得烦恼全无。
“天人请坐。”
怪怪老人一开口,就让赵卿云吃了一惊。她又抬头看,还是那张让人好像看见了却又看不清的脸。
他是天人?
“先生今天不摆棋?”
“天人白走了一趟,老道今天有稀客来访,所以不能摆了。天人不妨喝杯茶水再走。”
“不了,先生既然有事,那我改日再来。”摆摆手,衣袖间散出好闻的佛香。
“天人慢走。”
赵卿云追着那回身离去的佛香,她很确定,她是见过他的。
脚下一个踉跄,她险些跌下莲花池,还好身后有人拉住了她。
“小公主,天湿路滑可要小心啊。”
她身上的绫罗绸缎很好认出身份,老者一看便知。
赵卿云回头看见怪怪老人,再转回来,那素白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她只好回身,“我不是擅自闯进来的。”她发现时已经在小筑围栏里了。
“呵呵,老道住的地方比较奇怪,不是有缘人是进不来的。小公主既然进得来,自然就是有缘人,老道欢迎之至。”
“那个是天人?”赵卿云指着素白身影离去的地方问。
“对,‘那个’是天人。”老人搞笑地重复她的代称。
“为什么他看不见我?”
“小公主在做梦,梦着梦着就入了不该入的梦世了,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天人他自然看不到你。”怪怪老人拨了拨手,困着赵卿云的大雾似乎散开了一些。
“那你为什么又看得见我呢?”这样果然还是很奇怪,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做梦也能梦进另一个世界里?
“在这个世界里能看见你的,也只有与你星轨相同的人。我也是奇星一颗,自然才看得见这样娇俏美丽的小公主。”怪怪老人开着玩笑道,终于拨干净了她周身的迷雾,开始细细端详赵卿云的脸。
“你也是奇星?”
老人点点头,透着热力的手揉着赵卿云的脑袋,“小公主既然能进入梦世,想必奇星之力超乎往例,这样不好,力量太强就难克制了。”
赵卿云一时说不出话来,不是没有人摸过她的脑袋,可是,她就是觉得现在抚摸自己头顶的手,好宽大也好温暖,熟悉得就像经常这样做的长辈。
“你的脸色不好,有淤积的血气,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的……”笑眯眯的老人忽然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两指沾血点上赵卿云的额心,“暂时用我的血封住你的天眼,这样会暂缓奇星之力的增长。瘟!”
微光自那指间扩散开,却微弱地转瞬消失了。
“奇怪,没有用?你的天眼早已被封,额上有两道血印,其中还有老道的血气……”老人收回了手,缓缓掐算了下,额间的天眼图微微有红光射出,带着热烫感,随后他的眉宇间很快皱了又松,照旧笑呵呵,“小公主,你我的缘分果然不一般啊,若你今日没有来到这里,老道也不会知道竟然还有这么多事要发生了……”
“醒世道人,她是谁?”突如其来的轻狂声音,赵卿云循声望去,却狠狠地吓了一跳,惊骇不已。
那样绝世的罕见容颜,那样近乎带着邪气的美貌,和与生俱来的龙身贵气,虽然与现在比小上了十岁不只,但那样惊世绝俗的脸在这世上绝不可能再有第二张了,她不会错认!
“他!他……”她究竟来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醒世道人轻掩住她的嘴,回道:“太子殿下,是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小客人呵。”
“不要乱说话,小心我把你的嘴给撕了。”撑开纸扇,少年带着尊贵的笑容道,语气却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那贫道说话可要疼了。”醒世道人突然伸手将赵卿云推入莲花池,“时候不早了,小公主该回去了。”
赵卿云以为自己会狼狈不已地落入池中,没想,就像穿过一层深静的镜像般落水无声。她努力回过头,看到池畔上醒世道人笑得一切皆安的笑容。
小公主,太乙真图随你降世可不是巧合啊,唯今,也只有真图能封住你的奇星之力了……
太乙真图?拜托,不要再说这幅她见都没见过的破图了,她已被这一张子虚乌有的烂图搅得生活混乱不堪了。
那浑厚安慈的声音只是浅笑,然后再道:小公主,天人也将随你降世,你可要好好守着这份天光啊……
脑中不自觉浮现那清越悠然的身影。
谁?你指的是谁?
向水底沉得愈深,湖面上醒世道人的脸像水纹一样荡开模糊了,她急急问。
脑中有醒世道人特有的含笑、隐隐又有丝恶作剧的声音回响着:天机———不可泄露!
这句话好像曾听某人说过。
……
麟王子?
梦境开始连绵不绝,七年间断断续续的画面,破如星图,如今却逐一连贯,清晰得宛若就在昨日……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随着那一身鲜艳如金刚鹦鹉般的人的出现———破土而出……
梦中有人,一袭的青衣,少年的身形,染着一身淡淡的雾气,若有似无,若有似无。她总是看不清他的脸,她总是靠不近他,不论怎么走,怎么追……她几乎要哭了。悲伤莫名撞击着她的胸腹,疼痛不已。
“告诉我,你是谁?”
“十六公主……”温温的嗓音,几乎可以想见在月光下柔和了的脸,清雅的笑容,“十六公主……”声音低哑了下去,温醇如酒,渐渐远去。
“你是谁?不要走!求求你,告诉我你是谁啊!”
啊!啊!啊!啊!啊!
是她的声音。
刺目的光芒后是一片血光,面前是染血的青衣,她走近了,看到血肉模糊,空了的胸腔……
赵卿云终于惊醒了,趴在床沿呕吐出声。梦境中的最后一幕,清晰得鲜血淋漓,让她的胃剧烈翻搅着。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看见他的脸了。
为什么要看他的脸?受了那样的伤,不可能还活着的。她就算看到了他的脸也没有用了,都已经是个死人了……
心口突然一阵揪痛,几乎被这个事实拧痛了心。
“告诉我你是谁啊,不告诉我你是谁,我又怎么能知道我心口为什么这么疼呢?最后的景象,是我害死了你吗?”不对劲,她老是做同一个梦,却从未梦到最后那血光一幕,是因为见了麟王子吗?他也是她忘记了的人,但是见他的第一眼,就有模糊的影像闪过脑海中……
有人破窗而入。
“十六长公主,交出太乙真图来!”黑衣人持刀逼近她的脖颈。
“太乙真图?”赵卿云拧眉,弯下腰躲过刀锋,“都说过了我没有了!”都被无厘头的梦境搅得心烦意乱了,这些人还出现!
自她七年前失忆以来,就不断有人夜探宫中,大喊着她手中有太乙真图。
什么鬼图,她连见都没见过!究竟是谁放出去的误传,简直是蓄意要害死她。
她被擒住细腕。
“放手!”她喝道,觉得一阵恶心,最恨别人随意碰触她的皮肤,哪怕一根发丝她都不乐意。
一群黑衣人看清了她的脸,一阵愕然。
“真美……”有人忍不住立刻出声道。
果然如传言的国色天香。这样的美貌,简直不是人间该有,亦仙亦妖,回眸一笑就足以倾人城国。
“放手!”她再道,一脸寒冰。
黝黑的手伸向她雪凝的肌肤,她伸出没被擒住的右手,风刃从指尖刮出。
一声惨叫,抓住她的黑衣人的手腕立时被硬生生切了下来。殷红的鲜血喷到她的脸上,想到刚做的梦,顿时胃部再次翻搅。
“她会妖术!快抓住她!”
赵卿云张开指尖,但是疼痛混乱的脑袋却没让风刃划出。很快被抓住了双臂,反扭身后,痛得闷哼一声。
“刚刚的,是不是天人留世太乙真图里面所记载的秘术?”黑衣人站在她面前,一阵激动地问。
愚人!就算她真有太乙真图他们又怎么看得懂?
“你说是不说!”一掌正欲挥下,却突然收了回去,转而抚上她白脂般的下颌,“这样的美人,伤了就可惜了。”
禽兽般野欲的目光,她要吐了!
习习凉风忽而起过,拂窗而入,隔着黑色的蒙巾,温润的湿凉,却让夜闯的黑衣人都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
“落雷。”几不可闻的声音,清越得宛如自梦中飘来。
闪亮的雷光自天而落,身边的黑衣人立遭雷击昏眩过去。
更多的影像滑过,让她的脑袋阵阵刺痛。她认得这个声音的,在梦中!
淡淡的佛香飘入,随后迅速地散去。
“站住!你不要走!不要走!”她慌了,立刻不顾发痛的额头追了出去。
月轮而上,湿气中有水仙的软韵香气,极似梦中的佛香,缠绵不去,萦绕不回。破破碎碎的画面不断在脑中来回出现。
水中仙,水中仙,借水而名,她的梦中只有一人清雅得犹如水上花开!
她的眼眶热得发烫,喉咙哽咽得有什么东西就要呼之欲出,冲出记忆的禁锢,“七!七……戚灯染!”七年了啊!
悲哀过度深重,就让她失了理智,蒙了心眼,她看不到他,忘了他,就只能一再错过。
不!她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就算一辈子要背负杀了他的痛苦而活,她也要记住他!
“戚灯染!不论你是人是鬼,你立刻给我站住!”她追得跌跌撞撞,但是那抹青色的身影依然不断远去,一咬牙,她站在原地,指尖架上脖子,“戚灯染!你如果还不站住,我就立刻自刎。”
青影停下了,远远的,几乎可以听到水仙花香般无声的叹息。
她追了上去,立刻将背对着自己的青影拉回面向自己———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依然是少年的清秀俊美,未有丝毫的改变,一点也没有七年时间过去的烙印。
她终于克制不住地潸然泪下,“戚灯染,你究竟是人是鬼?”
“是人,也非人。”他轻缓地拉开她的手,手心竟然没有一丝温度。
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你是不是戚灯染?”
“是,也不是。”
她愕然,这样清绝的气息,超然的淡定,虽然没有一身烟云般的白衣,但是这种感觉分明像梦中的……
“天人?”
他没有立刻回答,久久点下了头,道:“是。”
“为什么?”
他突然拉开了衣裳,露出胸口骇人的狰狞疤痕,“我的肉体凡身已死,天人不可干预人世,有人助我借用仙水池中盛开的水仙花影,重回肉身,才能再入凡世。”
“你下凡……是为了我?”她痴痴地看着他,望着他。
“你是奇星中的祸星降世,我来是为了寻得太乙真图封你灭世的天眼。”天人的直言让他不会再对她有所隐瞒。
她突然狠狠抱住了他,“我不管!不管什么奇星,不管什么灭世!不管你是人是鬼还是天人,只要你还是戚灯染,我只要你还是戚灯染!”
埋藏了七年的悲伤一拥而上,她痛哭满面,泪流不止。一点也没有顾忌地哭花了一张倾城容颜。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