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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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这话不知怎么就被冬梅听见了,月桂听见身后一声拉长了的凄厉尖叫:“你回来!站住!你说什么呢?”声音未落,冬梅已经冲了出来,双手卡住了月桂的脖子,用力掐着,眼睛里喷出火,嘴里说:“我让你也欺负我,你也看不起我!”月桂早傻了眼,扭来扭去地挣扎。到这个时候,人的求生欲望压过一切,她生出一股力气,硬是把冬梅的两只手扒开了。两人扭打在一处。沈浩摇摇晃晃地从屋里往外走,摔了一跤,又开始号啕大哭,这下院子里全听见了,小厮丫头围了一圈,小金子在人堆外看了一眼,转身跑去通知杨靖安。

“都给我住手!”杨靖安穿着一件新灰鼠的坎肩,手里托着一个紫金手炉匆匆赶来,嘴里吐着哈气说,“要造反是不是?还有没有点规矩?小少爷哭成这样,没人管?”

听了这话,梁妈秦妈走出来,把沈浩抱到一边去。沈浩嗓子哭哑了,也累了,在秦妈的怀里睡着了。

月桂跪在一边,头低着,浑身哆嗦:“杨管家,姨奶奶要杀我!”

冬梅跳着脚骂:“你个贱货,奴才胚子,不要脸的丫头,我杀了你又怎么样?”这句话犯了众怒,说到底沈家大院里奴才下人比主子多,大家平时吵吵闹闹,但对付主子还是一条心,何况是丫头出身的冬梅。杨靖安问“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有人便期期艾艾地照实说,是看见冬梅先动的手,月桂没有不是。

冬梅叉着腰,头抬得挺高,手一个个指过去:“你,你,还有你,你们给我等着!”

大家一起冷冷地看着冬梅,杨靖安看出冬梅尽失人心,不想她继续丢脸,把下人赶走,又把院门虚掩上,才低声说:“你忘了自己什么身份,跟个丫头动手,还是在这个当口,不是摆明了给人家看吗?你也不怕别人笑话。”

冬梅眼泪一滴滴往下掉,冷声说:“笑话就笑话,我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也没人拿我们娘俩当人,我也豁出去了,闹一场,我带着浩儿跳河去,我不活了!”

杨靖安皱起眉,他最讨厌冬梅拿不准火候,蹬鼻子上脸的劲儿:“好,你去,你现在就去,我不管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冬梅傻眼了,一把拉住杨靖安的袖子:“舅舅……”

杨靖安停住脚步说:“是看人家红红火火的眼红了吧?”

冬梅低着头道:“这太不公平了。我是丫头出身,可浩儿是沈家正经的血脉啊,总比她那个谁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种好吧?”

杨靖安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说:“胡说什么!”

“她跟土匪头子那点事满海州城谁不知道?我就不信全城的人都是乱嚼舌头!前脚他们私会,回来她就说有了,也就是咱们的糊涂大少爷蒙在鼓里,还当是好事呢。”冬梅瞪起眼睛,“好,这件事咱们揭过去不说,可浩儿已经两岁了,是长孙这总没错吧?满月不过,百天不过,生日都不过,说什么孩子小,怕折寿,她那儿怎么就大张旗鼓呢?就不怕折了她的孩子?”

“行了行了,”杨靖安往前走了两步,“说到底,你就是怕抢了你儿子的风头,对不对?”

“我一辈吃苦吃亏自己都认了,孩子没罪,我是给他要条活路。”

杨靖安冷笑,一字字地说:“就一条路,你要,她就没有。”

冬梅一惊,手松开了,她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杨靖安转了转手炉,轻轻笑了一下:“等你想好了再说吧。”

沈慎满月那天,沈家比过年还热闹。沈云沛早上就让人把孩子抱过去,左看右看喜欢不够似的,非要自己抱孙子去接待亲友,沈夫人唬了一跳,忙把孩子抢过来,放在摇篮里,被子裹好,褥子垫好,没一点褶皱了才回头看着沈云沛笑:“老爷,三个儿子都没见你抱一次,现在要抱孙子了,看看,哪儿有这么抱孩子的,回头再给咱们孙子摔了。”

沈云沛不以为然,摸着胡须乐呵呵地说:“看你说的,我就这么没有分寸吗?”

“你那手拿笔写字成,抱孩子,不如我……”

两人正说笑着,冬梅领着沈浩来请安,见此情景,怎么也要敷衍两句:“这孩子一看就聪明,眉眼都像老爷。”

沈夫人点头称是的工夫,眼瞅着沈浩抓着摇篮用力一推,摇篮前后晃动了,引得沈慎一阵大哭。冬梅吓了一跳,把沈浩往身子后面拉,已经来不及了。

沈夫人马上抱起沈慎,小声哄着。声调是慈祥的,脸上却阴沉沉的。

冬梅一脸惶恐,低着头,小声喝骂沈浩:“都是你,把弟弟吓坏了,你拿什么赔?”

沈云沛听了,眉头皱起来,沈夫人自不必按捺,开口说:“他有不对,也是咱们沈家的大少爷,不是给你拿来出气的。你平时就是这么管教孩子的?”

冬梅忙说:“贫妾不敢。”

“算了算了,你先回去吧,今天事多,能帮就帮,不能帮别添乱,知道了吗?”沈夫人说完,便把全部的注意力又放在摇篮里的沈慎身上,没看见冬梅离开时一脸悲凄。

冬梅走到门口,听见沈云沛说,这两年把浩儿放在冬梅身边,原是心疼孙子,让他多跟亲娘亲近亲近,现在看来,还是要打小调教,放在丫头手里不行的。明儿个就把浩儿带到正房,你辛苦点儿,亲自看着吧。冬梅走不动了,她慢慢蹲下,看着沈浩年幼无知的脸,还在嘻嘻笑着。心里一点点滴下血来。她是个丫头,所以就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养了吗?就因为碰了一下摇篮?那个女人生的就那么重要?

“娘……”沈浩突然开口。冬梅嗯了一声算回应。沈浩又叫“娘”,边用手指着回廊那头,冬梅好奇地转过头看见文清韵在清株的搀扶下一步步走来。她忽然明白沈浩这一声叫的不是自己。

“谁教你的,说,谁教你这么说的?”冬梅抓着沈浩的肩膀,眼睛里充满了即将被抛弃的惊恐,“告诉我啊,谁让你这么叫的?她是你娘,我又是谁?”

“姨娘……”沈浩吓得哭出声,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太小了,有些话说不完整,没法告诉冬梅,秦妈他们已经在他头脑中灌输了印象,那个陌生的女人是“娘”,眼前天天抱着他哄着他的,是姨娘。

冬梅站起来,心里千丝万缕的恨,矛头只对准一个人,口中喃喃地说:“你有儿子了,干嘛还要来抢我的?为什么要逼我?”

满月酒宴上少了一个姨奶奶,谁也没看出不妥,该热闹一样热闹,该乐呵一样乐呵。

“这孩子面相一看便是大福大贵,将来成就不可估量。”

“是啊,大少奶奶好福气,孩子聪明伶俐,若是从商,定是商界奇才。”

“这孩子是要做官的,像他爷爷一样,一朝登上天子堂。”

“对,位极人臣,光宗耀祖……”

文清韵心里熨帖,笑容满面地说:“我倒没想让他多出息,平平安安就好。”

“府上这样的人家,又是长房长孙,想不出息都难!”

文清韵沉浸在幸福里,眼睛揉成一汪水,把心肝宝贝泡在里面。

也许是宠爱太甚,满月刚过,沈慎便闹病,上吐下泻,哭闹不止,沈云沛这会儿已经返京,沈夫人大惊失色,不光请了全城最有名的大夫,连庙里的法师,后街的神婆一并请来,还要家里人个个茹斋吃素,为慎儿祈福。最忧心的莫过于文清韵了,沈慎得病的一刻起,她便守在床前寸步不离,雪莲没办法,只好托人把清株请来帮忙照看。

大夫说孩子的病来得凶险,不过还有办法。法师和神婆一个看出风水问题一个认为是怨气太重,都要做法事化解。一时间沈家院子里香烟萦绕,梵音不断。偏偏他们选的开坛地方都离南院不远,冬梅没法不多心,以为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本来她这几天就心烦,因为沈浩也病了,白天着了凉,夜里发烧,可大家伙的注意力全在沈慎身上,沈浩看病抓药,都是冬梅自己操持。新拨来的小丫头翠喜笨手笨脚,到厨房去煎药被人挤了出来。冬梅恨得狠打了她一个耳光,抬脚奔厨房去。把药罐子放在火上,旁边是沈慎的药罐子,正熬到一半,往外冒着热气。她忽然想起曾经听老人说过,泻肚子万不能用柴胡,否则神仙也难救。她看着药包里的柴胡愣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捡起一根放进了沈慎的药罐子里……

冬梅几次走到西院外打听消息,见满海州城数得上的大夫在院子里围成个圈,个个低头查看,也不知看些什么。她顺手拉住一个小丫头问,小丫头快言快语:“本来今儿上午都要好了,中午吃了药倒重了,怀疑是药里的问题……”冬梅伸手捂住嘴,要是被人发现里面的柴胡,她必死无疑!正揪心着,身后有人低声说,你来找死吗?还不快走!

杨靖安在前头左转右转,把冬梅引进账房,冷笑说:“你要害人手脚就得利落,这么大的把柄放在药罐子里,你怕别人不知道吗?幸亏我先一步看过,不然你现在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用的。”

冬梅瞪大眼睛,心还在嗓子眼悬着,说话的声音便有些短促尖锐:“你怎么知道?”

“都看见你进厨房了,我怎么会不知道?放心,我已经帮你遮掩过去了,反正他们现在查不出证据,也拿你没办法。”

冬梅低下头,诺诺说:“他会死吗?”

杨靖安似乎有些纳闷:“你不是想让他死吗?”

“我……”冬梅一时语塞,她说没有,会有人信吗?

天大亮了,西院传出一片凄厉的哭声,沈慎终于没能熬过去。文清韵伤心欲绝,昏倒过去。沈夫人晃了几晃,放声痛哭,沈家哀声一片,连沈孝儒也落了眼泪。几个年长有见识的家人走上来,搀的搀扶的扶,腾出地方,给小少爷擦洗,等着送他上路。过了不知多久,文清韵醒过来,睁眼第一件事便是要孩子,沈孝儒拦不住,清株雪莲也拦不住,听见她又哭又笑地说:“你骗我!你们串通好了来骗我。你们把我儿子藏到哪里去了?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也不知道她打哪儿来的力气,硬是冲出门,冲回西院,沈慎的小小身体上已经裹了一层白布,她被那片小小的洁白刺痛,眼前晃过一片漆黑,又一次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