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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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夭折的孩子用不着费心下葬,随便找一棵树,埋在树根底下就成了。沈夫人亲自操持了此事,然后告诉沈家上下,以后再也不许提起。她也伤心,这才又想起还有个沈浩,天真稚嫩的言语,足够她慰怀。她抱着孙子摇晃,忽然想到当初娶文清韵进门时算命先生说的话,她是命带孤星的女人,出这种事不稀奇。只可怜她的丈夫和儿子,要跟着遭罪了。于是告诉沈孝儒,没事少回西院,多看着店面。孝儒答应一声,他也不愿意回去,成天对着一张凄苦的脸,自己受不了。

有了沈夫人和大少爷这种态度在前头,西院成了一块禁地。除了雪莲,下人们是能躲就躲。大家纷纷传着大少奶奶的孤星命,怕走近了,沾上了,自己晦气。连应用的东西吃食,也要雪莲跑来跑去,几趟才能凑齐。幸好还有沈孝方,他已经长成了俊朗的少年,眉目和哥哥极像,却生了一股好打抱不平的豪侠脾气,抓着秦妈教训了一番,情况才算有所好转。

文清韵病在床上,昏昏沉沉,不肯吃药。

雪莲劝慰:“小姐,您别太伤心了,这些都是命。现在还年轻,以后肯定还有机会。”

文清韵闭上眼睛,多少天来,她都是这副样子。让人看了心酸,也生气。不重的病也拖延成了膏肓的样子。

“小姐,您好歹吃口东西,身子要紧呢。”

“您这样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老爷?还有二小姐呢,您不管啦?”雪莲憋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儿全都涌出来,“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但是小少爷死了,没有了,您还得活下去,对不对?”

文清韵终于被刺痛了,睁开眼睛,空洞地盯着前头,小声说:“慎儿没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完又把眼睛闭上,跟这个世界隔绝。

外头开始传沈家大少奶奶快要病死的消息,周掌柜告诉了钟汉。他听完,一言不发,把杯子里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后,跳上马背,直奔盐城。那里有一个他熟识的名医,也许能救文清韵的命。

谁也没想到,这一趟出门,他差点有去无回。

刚到盐城,他牵着马过城门,被守城的兵丁认错,当做正在缉拿的惯偷胡荃绑了起来。他不想闹事,想到大堂再做解释,误会一场,也许转身就能出来。盐城的守备使顾宝山,出了名的凶暴,上堂不问青红皂白,先吃一百记杀威棍,钟汉刚说句误会,杀威棍从一百变成二百。他明白继续辩解只会招来更多酷刑,只好委屈招认,被投进了盐城的大牢。还好牢头认钱也认人,觉得他看起来像个人物,答应帮他送信。钟家寨的人才知道他们的大当家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开始他们是打算劫狱的,月黑风高,杀将过去,也给那个顾宝山一点颜色瞧瞧。文宇竹却觉得不妥,那边路途遥远,又人地两生,万一出了什么事,吃苦的还是钟汉。莫不如将错就错,使些银子救出“惯偷”。两下通了气,钟汉也同意后一种做法,没想到顾宝山不光凶残,禀性更贪婪,关在他的大牢里,每个囚犯都是明码实价,五千两纹银。钟家寨的钱财向来是左手来右手去,没有隔夜银。到了这个关头,文宇竹知道要向谁求助了。

半夜清株砸开了沈家大门,文清韵才肯睁开眼睛。

文清株开门见山:“姐,钟汉大哥出事了……”

文清韵听完,半晌没吭声,清株盯着她,看她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的样子,忙伸手托住她的后背。文清韵抬起手指,指了指床边柜子上的首饰匣子,翡翠珠玉金银,值钱的全在这儿了。

“不够我明天再想办法,快,快去救人!”

清株走了,文清韵出了一身透汗,忽然觉得腹中饥饿。她已经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这会儿像是有了胃口。雪莲乐得不得了,忙端来热在火上的热粥,喂她喝了半碗。

她又活了,因为这命不是自己的,所以更得好好活着。

文清株不耽搁,连夜把东西交给周掌柜,当晚丰老九直奔盐城,在牢头的引荐下,打通门路,救了钟汉出来。

本来事情进行得很是顺利,就在钟汉走到牢门口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他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的人——周满仓。

两年前,钟汉把文宇竹救回山寨,豪侠之名如日中天,满仓便闹着要正式入伙,拜他为师。当时,满仓十六岁,自认为可以做点事了。钟汉曾经说过不会收徒,更何况答应过周掌柜不会要满仓入伙,所以无论他怎么恳求,都只是一个不肯。满仓居然拿文宇竹藏在钟家寨的事来威胁,扬言若是钟汉不肯,他就去官府告密。周掌柜心知不好,把钟汉请下了山。满仓知道自己惹了祸,后悔却晚了,钟汉看出他年纪轻轻,心术不正,留在身边,定是祸害,于是特意摆了一桌酒席,要周掌柜作陪,把满仓当成大人一样殷勤款待。等到酒足饭饱,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让他自谋生路。满仓自然不肯,又一次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钟汉拔出短剑,刺进自己的右臂,滴下不少鲜血,告诉满仓,以后他和钟家寨再无瓜葛,和周掌柜也无关联。如果胆敢把文宇竹之事泄露出半分,天涯海角,他也要追杀到底。满仓看着一地的鲜血,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索性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说了声告辞,扬长而去。害得周掌柜伤心了很久,说自己这么些年竟养了一个白眼狼。

满仓离开海州,机缘巧合,遇见了顾宝山。他机灵善言,很快得到赏识,被顾宝山认做义子,改了名字叫顾法乾。此后一心一意地伺候顾宝山,对钟汉的仇恨也渐渐淡了,起码不会主动去打他的主意触他的霉头。

这会儿改名顾法乾的周满仓为顾宝山办了些私事回来,路过大牢门口,见前面的身影很是眼熟,越看越觉得不对,扬起嗓子试探着叫了一句,刚才一直低头走路的钟汉心知不妙,拉着丰老九,抢了一辆马车狂奔离去。顾法乾这下确定了,忙叫来兵丁一起去追。可惜这些兵丁欺负老百姓还算本事,真遇到要紧的时刻个个稀松,眼看着钟汉闯出城外,扬长离去。

顾宝山听说自己收了几百两放走的小贼居然是朝廷缉拿多年的悍匪,悔得直咬牙,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亲自把钟汉缉捕归案。

钟汉成功脱险的消息传回来,文清韵松了一口气,她的身子在慢慢恢复,心上的伤开始愈合,日子继续过下去了。

沈夫人把沈浩接到正房住了三天,白天还算好,到了晚上,他哭声震天要姨娘,见不到姨娘他不肯睡觉。沈夫人被磨得没了办法,只好又送回西院去。

冬梅关上房门,拉着沈浩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以后,有外人在,你叫我姨娘,没有外人在,我就是你的亲娘,记住了吗?要是错了,我就把你送走,再也不要你了,听见没有?”

这是沈浩一生记忆的起点,那晚冬梅凝重的神色,过了很多年他还记得。

冬梅把沈浩哄睡着了,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站着,看着熟睡的沈浩,她不敢睡,怕睡着了,孩子就会突然消失。更怕睡着见到死去的沈慎,她一共只见过他三次而已,可那小鼻子小眼像烙在了心上似的,想忘也忘不掉。睡着了,沈慎就走出来,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好像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害我?让她一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看着周围漆黑一团,她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只好拍醒沈浩,让他哭,让他闹,好赶走黑暗中那些不知名的东西。

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来找我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冬梅坐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沈浩哭累了,伸手摸着她的脸。她忽然崩溃喊:“浩儿,你要记住,娘都是为了你。”沈浩似懂非懂地听着,手捂在娘的脸上,抹了一手的泪。

白天,冬梅也躲着沈家人,有时候孝方来看侄儿,被她看见,一把抢过孩子,嘴里说:“别抢我的孩子。”搞得孝方一头雾水。事情闹到沈夫人那里,沈夫人又动起了把孩子接过来自己教育的念头。冬梅听见,跑到正房跪下,告诉沈夫人,她宁可抱着沈浩去跳蔷薇河,也不会把沈浩交给任何人。沈夫人见她神色绝然,不像是开玩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她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想怎么样,她是管不了了。

冬梅的这些举动落在杨靖安眼里,他恨恨地在心里暗骂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趁着没人注意,把冬梅叫到账房,开口便问:“你是不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是你害死了小少爷,然后把你赶出沈家去?”

冬梅愣了,怔怔地看着杨靖安。

“不想最好,我告诉你,以后好好过你的日子,别像个疯子似的满院子胡说八道,不然早晚有一天,你不光自己死,还会连累你儿子,明白吗?”

“不是我害死的,我想救他,是你……”冬梅没有说完,脸上已经挨了火辣辣的一记耳光。

杨靖安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别忘了,柴胡是谁放的,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记住!”

时间可以抚平最痛彻心扉的伤口。日子一天天过去,文清韵渐渐淡忘了丧子之痛,把全部精力放在甡茂永的生意上,早出晚归,忙得不亦乐乎。

南方革命党的枪炮声不时传到海州城,小皇帝在岌岌可危的龙椅上哭闹着长大,世事眼看就要不同了。可在老百姓们看来,世事没什么不同,除了街上多了些操着外地口音的年轻人,还有冒出来的假发辫,引来一街哄笑,除了平头百姓嘴中多了些革新谘议之类的新鲜词,让人听着稀罕,海州城的街道一样四平八稳,人们一样为了一日三餐奔波,蔷薇河水一样静静地流淌,没什么不同。

文清韵带着雪莲走出沈家,实际上她也没有走,而是坐在车里,隔着车帘看着她熟悉的一切。她喜欢这样看一路,把整个海州城收在眼里心里,才踏实笃定——甡茂永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世事变迁阻碍不了商船通行,热火朝天的忙乱景象,给人一种永远不会停止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