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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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米福升任了二掌柜,以前那个病秧子媳妇死了,文清韵做主帮他新娶了一房。虽说是乡下丫头,但身体好,脾性也好,又不挑拣什么,家里太穷,做填房能吃饱饭,还给家里赚了三亩地,现在肚子里也有了,喜得米福出来进去笑得闭不拢嘴。

街对面曾经和甡茂永唱对台的福兴行改成了戏园子。每到傍晚锣鼓点敲响的时候,伙计们端起饭碗边吃边听不要钱的戏,议论着哪个音还应该高些,哪个老生兴许会唱红,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

文清韵走进大门,眼尖的伙计满脸堆笑走过来,边走边扭头喊二掌柜。米福穿着黑绸长衫三步两步跑下来,手里举着没有做完的账本子,态度恭敬地把文清韵引到楼上,吩咐伙计把之前收起来的最好的碧螺春泡上一壶来。

等到文清韵坐定,米福说:“大少奶奶,最近两个月咱们的生意还算不错,不过南边一直在乱,不是这里起义就是那里造反,所以大部分的生意还是跟北边做,济南府的……”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发现他的东家盯着窗外,目光发直,显然没听他在讲什么。

“大少奶奶?”

文清韵回过神来,自打沈慎死了之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常常失魂落魄,自己也没办法。她对米福抱歉地笑笑:“刚才你说什么?”

米福说:“大少奶奶,我看你还是多歇着,这边没什么要紧的事。我们还支应得来。”

文清韵点点头:“大少爷呢,怎么没见他?”

米福有些不好开口似的,顿了一下才说:“大少爷还是老样子,每天来看一眼,就出去了。”

文清韵苦笑了一下,不再多问。她知道这些日子沈孝儒不好过,沈云沛得知孙子早夭,把气都撒在沈孝儒身上,写信来狠狠地臭骂了他一番。他本来对生意就没有兴趣,既然这样,出去散散心也未尝不可。

“米福,铺子里的事你多费心,明儿叫伙计帮我预备些供果,我要去紫竹庵一趟。”

米福点点头,暗暗叹了一口气,没人比他更了解大少奶奶。孩子的夭折,吞灭了她所有雄心、精明和强势,现在只能靠佛法聊慰心怀,可怜,更可惜。

这几年杨靖安可以说是万事顺遂,垦牧公司生意兴隆,他和张墨之的收入也日渐丰盈。最要紧的是没人来捣乱作对,日子别提多舒服。甚至还有空叹息一两声,安逸太无聊。他有点怀念和文清韵斗智斗法的时光了。

现在的文清韵全无斗志,甡茂永让米福坐镇,家里拱手让给冬梅——沈慎死后,沈浩成为沈云沛的心头肉,冬梅母凭子贵,得以和文清韵平起平坐。加上和沈夫人向来熟稔,沈家的大事小情便交给她做主。到了后晌,杨靖安泡了一壶好茶,在垦牧公司的小账房里自斟自饮。这里自从上次杜文敬闯来之后,改变了很多,原本简单的布局被满堂紫檀家具取代,墙上挂着一幅宋代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窗边小几上是唐代的青瓷双耳罐,单这两样已经让很多人家望尘莫及。隔间的墙壁打通了,靠里面摆着一张雕刻行云的烟榻,平日闲来无事,杨靖安和张墨之便对着抽烟,云雾之间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他这会儿有些困了,茶杯放在一边,起身往烟榻走去,还没等躺下,张墨之急三火四地跑了进来,脸上全是汗珠,顾不得喝口水,便开口道:“你还有心在这儿闲晃,大事不好了。”

杨靖安愣了一下,张墨之不是喜欢张狂的人,这么说一定还有后话,也不答言,认真听着。

果然张墨之喘匀了气又开口:“我家老爷来信说要查账,让我下个月初回去复命,咱们赶紧商量商量,看看下一步怎么办。”

杨靖安笑了:“喜欢查就让他查,咱们的账都是找精通此道的洋鬼子做的,谁也看不出破绽来。”

张墨之苦笑:“这次我家老爷找来查账的也是洋人,是他师父,那些伎俩,人家看一眼就通!”

杨靖安这才知道事态严重,皱起眉说:“怎么冒出来个师父?“

张墨之说:“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听说是洋鬼子内讧,有人走漏了风声,这个什么罗伯特要把他徒弟经手的所有账目过一遍。这不是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吗?通海出了事,海赣就是第二个,你说怎么办?”

“你不用慌,”杨靖安站起来走了两步,“所谓兵来将挡,办法一定有,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张墨之知道杨靖安说的是什么办法,年前两人一起喝酒,曾聊过要把海赣和通海做成空壳,这对他们来说不难,截留大部分资金和合约就可以了。到时候公司倒闭官府会出面收拾残局,他们再暗中接手,盘到自己名下。不过这种事说来容易,做起来也是困难重重。因为两家公司都有官府背景,张謇和沈云沛又都是朝廷重臣,踏错一步,他们的小命就难保。就算让他们侥幸得手,凭张謇和沈云沛在朝中的势力,会让他们有好日子过吗?两人开始时说得眉飞色舞,后来便渐渐平复,最后都有些沮丧了。所谓时不我与,就算有一身本领也空叹奈何。

杨靖安见张墨之顾虑重重,劝解说:“世道一天一个样,说不定什么时候皇上就坐不稳龙庭,让那些脑袋后面长了反骨的家伙得了天下,到时候怎么样谁也说不好。现在老天把咱们推到了这条路上来,左右是死,不如豪赌一把。”

张墨之犹豫:“没有别的办法吗?这样太冒险。”

杨靖安冷笑:“有,你回去向你家大人招供求饶,让他放你一马。也许他心善,就应了呢。”

张墨之无奈地低下头,算是默许了。

杨靖安深吸一口气,这才像话,没有胆量做不了大事,有了胆量,老天爷都愿意帮忙。过了几天,盐城顾宝山到海州城走马上任,担任镇守使。说来他也算一个人物,这几年大清官场风云变幻,不少人丢了顶戴甚至性命,他能在盐城站稳脚跟,不升不降地坐了一方土皇上,不能不说是一种本事。有传言说他压根不想升官,一直与南方革命党有些瓜葛,虽然还没到剪辫子造反的地步,但宝是压在那一头的,暗地里还资助过他们银钱和枪炮。在革命党成功之前,他不愿意明着得罪朝廷,吴佩孚的队伍路过盐城,他打开城门隆重欢迎,一样的银钱孝敬,吴佩孚本来得了上峰密令要彻查此人,现在查无实据,只用一纸调令交差。

到了海州,顾宝山第一时间在城门上贴了告示,全力缉拿朝廷要犯悍匪钟汉。又把曾经的茶坊小伙计现在的义子亲随顾法乾派出城,带一队人马,四乡去骚扰,不求能捉拿悍匪,只为给老百姓提出警告,时间长了,钟家寨没有了百姓庇佑,无粮无饷,自然会落到法网里来。这些事安排妥当,顾宝山叫人发出帖子,把城里的富户商家聚拢到一处,说是寒暄,实则是为收取贿赂。来的都是海州城场面上的人物,自然懂这个道理,不用守备使多话,银票就成了一摞,顾宝山满意了,挥手叫人从天香阁搬来一桌鱼翅宴,款待各商家,大家喝酒吃肉,宾主尽欢。

酒席散后,顾宝山叫人送客,自己准备回到后宅休息,见杨靖安有意落在众人后头,脚步原地不动,知道有事,便把人叫住。

“海赣垦牧公司,知道知道,沈大人家的生意,”顾宝山拍了拍浑圆的肚皮,露出一个暧昧不明的笑容,“听说赚了不少银子,你们算是发大财了。我们这些小官可不敢比啊。”

杨靖安有什么听不懂的,手藏在袖口里,塞过去了一叠银票:“大人,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大人远道而来,有什么不周到的,还请大人多多包涵。”

顾宝山笑了,手指一点道:“沈家调教出来的,果然懂事。说吧,有什么想我帮忙的?”

杨靖安跟进一步,低声说:“大人,有句话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大人,小人为沈家的奴仆,幸得我家大人赏识,小人心里自是感恩不尽。不过小人也是朝廷的子民,应该为朝廷分忧效力,为大人效力。”

顾宝山听这些官样文章有些不耐烦:“有话直说。”

杨靖安抬起眼睛,精光一现:“大人不是要捉拿钟汉吗?其实这件事只要问我家长房大少爷大少奶奶就可以了。”

顾宝山来了精神:“此话怎讲?”

“长房的货物,向来是由钟家寨负责押运,这里面的根底,大人您自己想想?”

顾宝山皱起眉头问:“要是这么说,你沈家可就有通匪的嫌疑了。你来通风报信,对你有什么好处?别说什么忠君爱国的屁话,我不是三岁孩子,说实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杨靖安笑道:“大人是个明白人,小人自然不敢隐瞒。我给沈家出力这么多年,那垦牧公司是我一手经营的,我想要应得的东西。”

“胃口不小啊,沈大人真是作孽,竟养了你这个白眼狼在身边。”

杨靖安心里咯噔一下,又听顾宝山笑了几声:“好好好,我就喜欢你这种人,比那起子腻腻歪歪的伪君子好多了。”他站起来,走了几步,猛回头问,“你要了自己应得的,我呢?总不能白白给你效劳吧?还要冒着得罪朝廷重臣沈大人的风险。”

“大人,您听说过甡茂永?”杨靖安抛出一个诱饵,眼见顾宝山的眼睛瞪圆了,“到时候,甡茂永就是您的。咱们谁都不吃亏。”

这是杨靖安预谋已久的计划,在肚子里藏了大半年。他知道早晚有一天账目会露馅,要想不让人抓到把柄,只有尽早把账目封存起来,有什么地方比官府更合适呢?

顾宝山不怕沈云沛,他这辈子只服一个袁世凯,其他的文武官员,他没一个放在眼里。其实不用杨靖安来献殷勤,他已经打算拿沈家开刀,整个海州城,还有哪家比沈家的油水更多?他不好好捞一笔,怎么告老还乡?上任之前,顾法乾曾跟他说过,沈家大少奶奶的弟弟被人从法场劫走,是钟汉所为。可惜没有证据,怕闹大了不好收场。现在有了杨靖安这个吃里扒外的内应,可以给他找出甡茂永通匪的证据,顺藤摸瓜,沈家想不吐血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