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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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沈孝儒也出来了,脸色还不好,头半抬不抬的,眼睛瞅着脚尖,和冬梅一边一个扶着沈夫人站在厅堂门口。顾宝山这会儿完全显示出了堂堂朝廷命官的威仪,虚抱一拳说:“夫人,得罪了!”掉过头声色更厉,“给我搜!”

官兵们蠢蠢欲动,沈孝方气急了,操起花坛边的扫帚,往走在前头的官兵身上砸去。官兵们敢怒却不敢还手,到底是沈家少爷,伤了谁也担不起。

杨靖安忙拦着,嘴里求着:“我的三少爷,您就别添乱了。”

沈夫人冷笑连连:“顾大人,看来今天你是非跟我沈家过不去了。我再跟你说一遍,房契地契都在老爷手里收着,你要是敢搜我沈宅,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顾宝山压根儿不理会这种威胁,只管指挥自己的兵丁。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知道大难临头,却不知该往哪边飞。胆小的挤在一处,互相打气,胆子大些的睁大了眼睛看,到底是件难得的热闹,走出去跟人说故事也有话题。还有几个干脆盘算着回到下人房收拾东西,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戏码看多了,担心自己的一条小命和小命背后的一家老小。

全乱了套。

文清韵一路脚步飞快,到了院门口慢了下来,把这貌似末世的鸡飞狗跳全收在眼底。倒是沈孝儒不知往哪处落的目光扫见了她,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你还不急不慢的,都是你惹的祸,还不赶紧过来?”

总算没从他嘴里吐出认罪两个字,文清韵的心凉到了底。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在她总忘不了他们是夫妻,他似乎从来没这样想过。

顾宝山瞧了一眼,似乎很喜欢罪魁祸首这样的说法,让他更加师出有名理直气壮:“大少奶奶,一会儿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文清韵不躲反进,走到近前看着顾宝山说:“总得有个由头吧?”

“认人!”顾宝山说,“昨夜巡夜的官兵遇见一伙土匪,哦,对了,他们还开着一艘粮船,不知道谁这么大胆,敢给土匪送粮食,不过这伙土匪已经被我们抓了回来,请大少奶奶过去帮忙认一下,看看有没有匪首钟汉!”

文清韵摇晃了一下,要不是雪莲在后面托着,她也许就要摔倒。这是种什么样的煎熬滋味,一个声音在心里喊,不会的,钟汉天大的本事,不会落在官兵手里。另一个声音不甘示弱,喊着他一定是被抓起来了,说不定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顾宝山才如此肆无忌惮。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忽大忽小,把她整个人撕成了两半,一半水里一半火里,她很想问个究竟,当着沈家老小,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顾宝山的嘴脸让所有人明白小人得志是怎么一回事,他露着两颗黄牙笑着:“大少奶奶,您没事吧?”

杨靖安趁着乱走到了沈夫人身边,低声说:“夫人,要不然先把房契交出去,等老爷回来再往回要。不然官兵在宅子里乱翻一通,传出去,沈家可就完了。”

沈夫人有些动摇,她知道事关重大,越发拿不定主意:“让你去找老爷,人派出去了没有?”

杨靖安叹口气:“已经去了,不过就算赶回来也要半天时间。夫人,您就拿个主意吧,现在等不了那么久了。”

顾宝山适时开口:“大少爷,一会儿也请您再跟我回去……”

“我不去!”沈孝儒抓着沈夫人胳膊的手陡然收紧了,“娘,我不去,那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娘,求求你,他要什么你就给他吧!”

沈夫人最后坚守的防线陷落了,满院子没人能指望,想拖到沈云沛回来,可他迟迟不归。她伸手掏出了贴身收着的钥匙,几次因为颤抖,解不下来,让旁边人看了心急。

文清韵终于醒过神来,冲过来,按住沈夫人的手说:“娘,不行,交出去,恐怕就收不回来了!”

站在院中最边远角落的人也能看见顾宝山脸上燃起的愤恨。他狞笑着挥手,带走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突然见人群纷乱,一个官兵连滚带爬地扑到跟前,嘴里结结巴巴地说:“大人,不,不好了,革命党来攻城了!”

顾宝山抓住兵丁的衣领,把他提起来,瞪着眼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兵丁瑟缩着没有回答,身子往后使劲,像是随时准备逃跑。远处传来的枪炮声说明了一切。顾宝山松开手,兵丁就势躲到一边,谁没听说过革命党的厉害,没必要为了那么点工钱搭上性命。顾宝山没有心情纠缠在沈家,匆匆带人去城门督阵。留下瞠目结舌的沈家老小,有人惋惜、有人错愕、有人庆幸。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革拯救了沈家。只能说是命运的翻云覆雨,不想看见这棵大树枉死。

这一年按照后来的公历纪年,正是1911年,古老的大清王朝风雨飘摇危机四伏,多少人为了梦想争斗,多少百姓在乱世中苟延生命。在很多年以后,人们用赞颂的口吻来称道这个年份,称之为旧时代的终结,一个民族的觉醒。可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讲,他们日渐麻木的心里已经承载了过多的苦难和伤痛,改朝换代这种大事,竟掀不起什么波澜了。他们承受命运铺设的一切,就算枉送了性命,只怪自己流年不利,尝到丁点儿甜头便会欣喜若狂。他们是旧时代的埋葬者,也是新时代的缔造者,可惜对当时的他们来讲,这些太过遥远陌生,不如傍晚的炊烟和身边人一个妥帖的笑容实在。

这场发生在海州城,后来载入史册被称为“山河色变”的暴动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更像是一场准备不甚充分的闹剧。导火索是头天夜里顾法乾的巡逻兵和押运粮船的钟汉的队伍的一次交火,应该说双方是无意间的遭遇,巡逻兵从一户财东家喝了酒出来,大概是财东的几个小妾和丫头招待得好,大家都有些醉意。如果放在平日,没有长官看着,他们遇见了土匪,老远就调了头,当看不见,谁愿意为了一拳打不到的几个钱拼命?可喝醉了,就有了英雄胆,看见行船靠岸搬粮食,觉得不是良民,又仗着手里几杆簇新的汉阳造,便过去问话。钟汉不慌不忙,见招拆招,说自己是给财东运粮,还请几位军爷行个方便。巧就巧在钟汉顺口胡诌的财东被兵们误以为是刚刚出门的那户,吃了人家的嘴短,或许是想回头看看还有什么油水可捞,就热心张罗要帮忙押送。钟汉无奈,才带着人动起手,乒乒乓乓打了一阵,兵丁们武器好,钟汉一伙没占到便宜,只好边打边撤,到山里清点人数,发现连丰老九在内少了几个兄弟,这才决定第二天冲击海州城劫大狱。凭钟家寨那点人手,就算倾巢出动,别说劫狱,连海州城的城墙都摸不着。钟汉连夜发出淮北十八路绿林总瓢把子的令旗,把周围几个山头的好汉召集到一处。大家有守望相助的协定在先,这一阵子也都受够了顾法乾和顾宝山的气,纷纷表示惟钟汉马首是瞻。其中一个绰号翻天龙的有些见识,说咱们这么攻城名不正言不顺,反正现在四下里都在造反起义,不如咱们也当回革命党,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拿下海州城,人救了,说不定还能顺便坐上几天江山。钟汉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官兵们对土匪是忌惮,可早就被传说中的革命党吓破了胆,也许不用费什么劲就能闯进海州城。当即分出四路人马,攻打四个城门,给城里的守军一个大军压境的假象。

顾宝山从沈家跑出来,听手下人一说,心先怯了。他告诉身边亲兵,要战至最后一人,要对得起皇恩浩荡,自己却脱了官服,从码头上船溜之大吉了。

守备使不战而退,兵丁们更无斗志,打开了城门,让“革命党”进城。这场仗打了不到半个时辰,钟汉站在府衙门口,看着翻天龙把那面象征无上权力的大鼓踢翻,心里涌起一份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慨。被关在府衙大牢的兄弟们放出来后一把火烧了牢房,海州城百姓躲在各自的屋檐下看火光四起,没人敢出来施救,眼看火势越烧越旺,要不是老天爷及时落了一场透雨,恐怕整个海州城就要被烧光了。

“革命党”正在攻城的时候,沈夫人把全家都召集到了一起,目光从每人脸上走过,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爷不在家,又发生了这种事,外头兵荒马乱,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有几句话我必须要跟你们交代清楚。孝儒,你是沈家长子,以后顶门立户的当家人,你要立得住,这些年我看你心思也不在生意上,除了捧戏子就是泡堂子,纨绔子弟的习性在你身上一点不落。别拉下脸,我说错了吗?小时候你身子骨不好,你爹逼你念书,是我拦着不让他深管,怕你受不住,才给你惯成现在这样。可以后不行了,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了,不为自己,也要为儿子着想。我还有些私房钱,三个儿子都有份,你拿大头,不是我偏心,因为带着孙子的份。万一这一关我们沈家过不去,我和你爹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要当起老大的责任,帮你兄弟娶妻成家,要好好教育沈浩,让他长大了有出息,别像你这副样子,也算你对我们尽了孝心。”

沈孝儒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情渐渐消失,最后露出难得一见的郑重,迎着沈夫人的目光说:“娘,我记住了。”

沈夫人喘了一口气:“孝方,你最小,俗话说皇帝疼长子,百姓爱小儿,要说偏心,我跟你爹最偏的就是你。可家里最不让人省心、最淘气的也是你。你从小到大闯了多少祸,自己数得过来吗?你也不小了,要不是这两年我身子不好,也该给你张罗亲事了。我知道你的心思,房里那么大一张条幅,横刀立马,你想当武将,对不对?按说咱们沈家是读书的门第、正经买卖人家,可眼下这世道,说不定还真有你施展拳脚的机会,等回头你拿了自己这份,想去考什么武备学堂就去吧,娘不拦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