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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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沈孝方听完,扑通跪倒,给沈夫人磕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大少奶奶、冬梅,你们都是我的媳妇,一个为正,一个给我生了孙子,说句得罪人的话,你们俩在我眼里不分彼此。我也知道,你们俩心里都有股子怨气,别紧着摇头,换做我,也有。大少奶奶打进门那天在咱们沈家过得就不顺当,一件事赶着一件事挨到了今天,闲言闲语咱不说,这也是你跟孝儒的缘分。你有本事,老爷跟我说过,以后沈家也许就要靠你撑着门面了。你当给我个面子,好好地看着孝儒,把咱们的甡茂永拿回来,我记着你的大恩大德!”

文清韵愣住了,忙伸手扶住想要下拜的沈夫人,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娘,你这是干什么?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把甡茂永拿回来!”

沈夫人点点头,扭过身看着冬梅:“冬梅,你跟了我十几年,我没有女儿,一直拿你当女儿看。你跟孝儒成亲,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不然拿你配个小厮,我还真舍不得。以后你的责任就是把我的孙子抚养成人。知道吗?”

沈夫人把紫檀木匣子取出来,拿出一叠银票,分成四摞,“孝儒,孝端的你也帮他收着;孝方,这是你的。”沈夫人顿了一下,拿起最后一叠,转身找到杨靖安,“靖安,我跟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沈家不会不管你。这份是你的,不算多,但足够你回乡下买间房子养老了。”

杨靖安想不到沈夫人竟会如此,那叠不算多的银票像是长了手,抽打着他的脸。文清韵冷冷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鄙夷。他抬起头,牙咬得紧紧的,腮帮子上的肉绷了起来,涌起的心软硬回来了。

又听沈夫人说:“还有一句话,我没对你们说过。今天我说了,希望你们都记住。杨管家曾经救过我的命,是我的大恩人。不管以后沈家如何,发生了什么事都好,你们都不许伤害到他,听明白了吗?”

交代了这些,沈夫人挥了挥手,叫大家各自回去,收拾好东西,预备一旦战事吃紧,就找机会逃到乡下旧宅。这也是多年积攒下的经验了,把银钱分开,人也就能分头逃亡,总比大队人马来得安全。当初闹长毛是这样,庚子年闹义和拳也是这样,不管闹什么,都是大户人家先遭殃,谁让你平日富贵遭人忌恨。她是哪里都不打算去的,已经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要死也死在自己家里。

枪炮声响了一阵不响了,冲天的火光被一场大雨浇灭,海州城陷入不安的静谧中。杨靖安在账房里坐立不安,他的全盘计划差一步就可以大功告成,顾宝山守得住海州城还好,万一守不住,那些店铺和银两就打了水漂。这会儿他倒很想走出去看看是个什么世事,又怕自投罗网白送了性命,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打转。

等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街面上渐渐有了人声,胆子大的把头从窗户里探出来,左看右看,不见兵也不见匪。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人跑回来说,衙门口倒是有些生面孔,别的地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是老百姓开始往城外逃了,乡下地面总要平静一些。说完抬起脸看着杨靖安,说,大管家,咱们跑吧。杨靖安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冷哼一声,跑出去能怎么样?什么都没有了,还不如留下来见机行事,也许还有机会。

杨靖安要留下,沈家却要树倒猢狲散了。这是沈夫人的坚持,沈孝儒带着老婆孩子走了,沈孝方也走了,佣人们有亲的投亲,无亲的靠友,散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老家人无处可去,守在宅子里。不愿意等死的从门缝里挤出身子,转眼不见了。杨靖安倒替沈夫人觉出些悲凉,要说这些年沈家待这些下人不薄,又能怎么样呢?到了紧要的时候,谁管你的死活?想到这儿,他便跑到正房,隔着窗子问沈夫人要不要吃些东西,厨娘走光了,不过他还记得几道家乡小菜,可以做来给沈夫人果腹。

酒菜上了桌,沈夫人要杨靖安也坐下,这会儿没有主子奴才,两个都有些感慨,像老朋友一样一起吃喝谈天,打发时间。说着说着沈夫人故作轻松的表情就不见了,筷子放在桌面上,一脸愁容问:“靖安,依你看这场乱子什么时候能了呢?”

杨靖安喝了一口酒说:“夫人,我听说外头早就乱起来了,南边有不少地方都宣布独立,还有个新词叫光复,说是以后都不听皇上的了。”

沈夫人吓了一跳,问:“那咱家老爷怎么办?”沈云沛做的是大清朝的官,要是连皇上的话都没人听,他的命是不是就保不住了?

杨靖安沉吟了一下说:“我倒觉得老爷不打紧,他是有学问有本事的,谁当主子不得用人?用人咱老爷就没事。”

沈夫人点点头说:“那照你这么说,皇上不做龙庭了,那些封条是不是也没用了?被查封的店铺是不是就又归咱们家了?”

这也是杨靖安最想知道的,甡茂永和海赣垦牧公司是大清朝查封的,革命党认不认呢?是一体充公还是归还本主?他想了一下回答:“我也说不好,不过革命党费了这么大力气,也是为了发财吧,就算还给我们,怕是也要花上一笔银子才行。”

沈夫人看得开:“到了这步田地,要是能用银子把铺子赎回来,倒是我们沈家捡了便宜呢。”

天将黑的时候,跟着沈云沛一同去青口的家人回来送信,沈云沛听说了海州事变,在半路上接到朝廷旨意,所以直接返回京城去了,要沈夫人看好家,重要的是照顾家人安全。不过在信的结尾加了一句,革命党都是洋派,也算文明人,想来不会对清官家眷如何,要沈夫人放宽心。

沈夫人收起信,又问:“革命党都长什么样啊?”

杨靖安想想回答:“听说要剪掉辫子,其他的跟咱们没两样。”

“男人没有辫子,跟女人大脚一样,那不丑死了?”沈夫人不信,这会儿她压抑的情绪已经舒缓了很多,也觉得累了,打了个哈欠。

杨靖安忙说:“夫人,您早些休息吧,老爷都这么说了,估计不会出什么大事,再说,家里还有我呢。”

安顿好了沈夫人,杨靖安走到门口,借了些酒劲,他倒很想去看看传说中飞天遁地的革命党人的真面目,于是溜着街边走到府衙门口。

府衙里乱哄哄的,出来进去的都是生面孔,和平日街上常见的乡下苦力没什么不同,不过个个身后都不见了那条跟了中国人几百年的辫子。这也是翻天龙的主意,已经是冒牌的革命党了,所以外表更要像样些,省得一下就被人揭穿了。土匪们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话本不在意,胳膊腿连性命都是活一天赚一天,何况一条剪了会长不痛不痒的发辫?笑嘻嘻地把脑袋伸过去,咔嚓一声觉得轻松了些,又笑嘻嘻地招呼身后的人,快着来,没事啦。连钟汉也被推过来,用翻天龙的话说,你是咱们这伙子人的头领,更得身先士卒。话音没落,钟汉的辫子也落了地。

剪了辫子之后要做什么,这伙草莽英雄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没有主意。以前攻城略地,是为了抢银子抢粮,抢了就跑。有人建议不如还像从前那样,把海州城翻个底朝上,继续做山大王。有人不乐意,放着好好的城里日子不过,还回山上受苦啊?再说了,连狗屁的守备使都被赶走了,这花花江山不要白不要。大家吵了一会儿,齐齐看着钟汉,是他挑头进的海州城,该怎么办,大家都听他的。

从进城到现在,钟汉的脑子里一直乱嗡嗡的,既胆颤心惊又豪气干云,并因此产生了一种兴奋。他隐约觉得从此世道不一样了,可究竟怎么不一样,怎么才能让它不一样,他心里也没有着落。翻天龙给钟汉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离开众人,找了一个没人的房间关上门。翻天龙笑呵呵地看着钟汉,问:“大当家打算撤走吗?”

钟汉反问:“不然怎么办?咱们又不是真的革命党。”说完他才猛然醒悟,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念头,“你到底是谁?”

他猜得没错,面前这个绰号翻天龙的人是真正的革命党人,一年前便领受了任务,夺取海州城仅仅是他计划的第一步。

钟汉忽然冷了脸:“这么说,我们都是你的棋子了?”

翻天龙忙说不敢,他知道钟汉的实力,一旦翻了脸,十八路人马的好汉怕都要跟着散了,他这个革命党成了光杆司令,还谈什么革命?于是换上一副坦诚的面孔:“大当家,小弟姓于,名家泰,也是好人家的子弟,因痛恨满清无道、生灵涂炭,才加入了同盟会,追随孙先生做了革命党。其实我早就听闻您的事迹,杀富济贫,救人苦难,可是单凭您一个人一个山寨的力量,能救得了多少?革命,就是要集合了所有看不惯这世道的人,一起来翻天覆地地干一场啊。”

他们聊了一夜,说不好是钟汉被这个于家泰的话说服了,还是他本身就有这种醒悟,大家看在眼里的是,天明时分,有人从城外奔来,送了一面革命党的旗帜,和上百套簇新的军服。钟汉亲手把旗帜插在府衙的屋檐上,军服套在了昨天还是土匪的弟兄们身上。意义不言自明。然后于家泰提议,由钟汉担任海州城的新任都督,通电各地,正式宣布海州脱离清政府,海州光复。这本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想却遭到了其他十七支队伍首领的反对。

昨晚,钟汉和于家泰在暗室彻夜谋划,他们在外面也没闲着。海州城是块肥肉,当上都督,不光可以洗白自己的出身,光宗耀祖,更可以发大财赚大钱,谁愿意把这等美事拱手让人?什么淮北总瓢把子,不过是大家给面子,若论真的心服口服,人人心里还有另一杆秤。其中声音最大的是锦屏山另一路人马的首领冯天宝,此人四十左右,个性阴鸷孤傲,一直以来对钟汉拔得头筹就有不满,这会儿铆足了劲儿煽动其他人。

都是好勇斗狠的莽撞人,刚听于家泰说完,便站出来嚷:“那怎么行,要我说,咱们应该公平一点,大家来比试,谁赢谁做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