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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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沈夫人笑着摇摇头:“魏老板千万别这么说,我家老爷常说,为官一任要造福一方,是分内事。用不着谢。”

天香阁的温掌柜说:“夫人说的是哪里话!要谢,还要重谢!夫人您在家不出门不知道,外头已经乱了套,都顾着自己痛快,谁会管老百姓死活?沈夫人,我说白了吧,咱们海州城一向是唯您沈家马首是瞻,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要您沈家出来说句话才是!”

沈夫人看了魏雨岑一眼,魏雨岑忙说:“温掌柜,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温掌柜冷冷一笑:“您当然不明白,青口矿场现在还是顺风顺水,有都督府的卫队亲自看管,您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些小买卖人的不易?”

见魏雨岑确实愣了一下,沈夫人才开口问:“看来今天你们不光是为了送匾而来,温掌柜,有话不妨直说。”

温掌柜一肚子的戾气这会儿突然散了,心虚似的四下看看,见众人目光都躲着,知道先前的预谋和联盟已经彻底不作数,只好咬住牙硬顶着:“好,沈夫人,您是痛快人,我也不藏着掖着。其实我们今天来,一是给府上送匾,真心贺喜;二来是想请夫人和大少奶奶帮忙,给我们这些小民留一条活路。”

文清韵在沈夫人身后半步站着,见牵扯到自己,不得不上前一步道:“温掌柜,此话怎讲?”

这话得从海州城这些日子的变化说起。准确地说,应该是从钟汉和于家泰接管了海州城开始。他们一文一武,一张一弛,把古旧的海州城变了一个模样。先是废除旧学,另辟了一个地方建起了新式学堂,取名为海州公学,从外面聘请了些新教员,大肆招收学生,凡是考试合格者,不论贫富都可以进去念书,成绩优异者,还可以由都督府出钱,送到外面继续升学,甚至远渡重洋。消息传开,老百姓大声叫好,贫寒子弟纷纷前来投考,有钱人家的孩子也不甘人后,连最守旧的老秀才也不得不叹服。接着是重修码头,防洪堤加固,又拨出了一笔银子给河岸边的老百姓或往高处搬或加固房子,彻底断了他们连年饱受雨季折磨的苦恼。第三件是重审冤狱,把原本关押在府衙大牢里的犯人重新审理判罪,有些屈打成招的当场释放。可以说件件都是德政,短短时间内,钟汉赢得了民心,站住了脚跟。可对于温掌柜来说,事情却是另一个样子,还是平反冤狱一事,便是截然不同的说法。

“沈夫人,大少奶奶,这牢里关的都是什么人?地痞流氓!吃饭不给钱的主儿,好不容易咱们把人抓起来了,他们二话不说给放了,然后倒霉的是谁?还是咱们!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兵啊贼啊一起到我铺子里来,官老爷吃饭不给钱,各朝各代都有过,我也不说什么,可他们不给钱不说,还带着砸东西打人,把后头的小丫头拉出来调戏,这种事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见过。再这么闹下去,我宁可关了铺子,带着一家老小到乡下去,种两亩薄田,吃点粗茶淡饭,也好过受这个冤枉气!”

沈夫人半低着头,手里的佛珠又转了起来。

文清韵瞧瞧一屋子的人:“温掌柜,出了这种事,你应该去报官……”

“官字两张口,颠倒是非黑白!”到了这个时候,温掌柜也顾不得教养客套了,站起来,手挨个点过其他人,“不是我一家,他们个个都是一肚子的冤屈!”

沈夫人手里的佛珠越捻越快,魏雨岑傻了眼,来的这一行人中,他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一个。倒好像成了同谋,跳进黄河洗不清。

温掌柜又站起来,这次站得更加理直气壮:“夫人,大少奶奶,沈大人为咱海州做了好事,咱得谢。可现在有人糟践咱们海州,沈家是不是也得出面管一管?”

文清韵全懂了,积善人家后面藏着的是此等机心。眼角余光看了看沈夫人,后者正睁开眼睛,藏在波澜不惊面色后的眼神凌厉地射出去。

“够了!”沈夫人声音不大,大家全都听见了,也全安静下来,“这都督不是我们沈家选的,这革命不是我们沈家革的,你们大老远地跑来诉苦说冤枉,有这工夫,还不如去庙里求神拜佛,看看菩萨能不能帮忙,要不赶紧去乡下买两亩地,省得日后连地都没了,才真的没法活了!”说完站起来,目光扫视了一圈,把所有的不满愤懑逼回去,才半转过身子说,“冬梅,扶我回去,我累了。”

沈夫人走了,客堂里仍然保持安静,连目光都没有任何交集。他们都见过沈夫人,或是在自家的寿宴,或是在别家的喜宴,有的家中内眷和沈夫人还算同好,过往颇多。印象中沈夫人高贵娴熟,端庄仁厚,而现在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另外一个人,简直像是家中刁蛮的婆娘了。

沈孝儒轻咳了一声:“各位老板,我看大家还是先回去吧。不是我们不帮忙,家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帮不上。”

温掌柜不死心:“沈大少爷,您和都督是连襟,您说句话……”

沈孝儒脸色铁青:“你们听清楚,我们沈家和那个土匪没有任何瓜葛。你们找错人了!”

一直苦相的温掌柜也翻了脸:“大少爷,您别以为我们只能靠您,到这儿来跟您商量也是看在府上和他有亲戚,不然我们直接去找省督军,让他来评评理!连他都说我们是开明绅士,是要尊重和保护的!”

沈孝儒的话掷地有声:“随便你去找谁,我再说一次,我们沈家不管!”

文清韵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绕过沈孝儒,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们来找的是她。沈夫人如此决绝也是因为她。沈家不想和钟汉有任何牵连,她自作主张把清株许配给钟汉,犯了沈家的忌。为了自己,也为了钟汉和家人,她答应过沈夫人和孝儒,会和钟汉保持距离。

好在还有清株,文清韵把话讲得清清楚楚,要她一字不漏地说给钟汉。记住他这个都督大张旗鼓又来历不明,如果被有心人盯住,随时可能出现问题。清株不懂,还能有什么问题,大不了回山里去。她向往山里头自由自在的生活,听宇竹说多了,对没见过的草木石洞都有感情。文清韵苦笑,到这步田地,不是你想退就能退,退可能会死。那么多仇人眼巴巴地守在退路上等着呢,他若是被人从都督位置上逼下来,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清株这才害怕了,回到家,不管钟汉脸色如何,一把把他拉进屋里,关紧房门。她看着钟汉眉头一直皱着。弟兄们的胡闹他有耳闻,却没想到如此严重,已经到了民情鼎沸的地步。这也难怪,草莽出身的汉子,闯天下图的就是一个痛快,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痛快。不过他也承认文清韵的话有道理,不敢耽搁,找于家泰商量对策。于家泰住在都督府里,日常琐碎杂事随来随办,见钟汉回家了又跑回来,也不肯从文件堆中抬头。钟汉忍不住说,你再细看看,有没有找我麻烦要我下野的?

于家泰被他这一口不伦不类的新词弄笑了,身子往后一靠说:“钟都督,您老人家算倒台,不算下野。说说,怎么了,谁把你气着了?”

尽管钟汉竭尽全力把自己弟兄的劣迹说得轻描淡写,于家泰还是一下看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脸上一副“我早说过”的表情。他确实早提醒过钟汉,要约束手下,才能尽得民心。可钟汉碍着兄弟情分一直不肯,现在看来,必得痛下决心才行。可他们心里都明白,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让这些绿林豪杰守规矩懂道理难过登天。唯一的办法是裁军,把他们放归山林,可那时候,海州就是一座空城,外面虎视眈眈的势力随时有可能侵袭。之前于家泰曾经想过从省督军那里调一营人手,不过被钟汉以担心两方有冲突拒绝了。

“你有什么打算?”于家泰问,想了一会儿说,“不如重赏重罚,杀一儆百!”

钟汉只好点头答应。两人接着就要把奖惩细节一一确定。钟汉越做越气闷,手捏成拳头,不时敲打着桌面。于家泰看了一眼,“你以为一个太平世界是那么容易来的?”天快亮时,终于算弄出了个大概。于家泰见钟汉脸色憔悴,劝他早点回家休息。钟汉不同意,还是一鼓作气弄完的好,免得出什么意外,措手不及。谁料想一语成谶,第二天真有人出了事,还不是别人,是钟汉最好的兄弟丰老九。

事情出在醉梦轩。以前在花果山,兄弟们开玩笑,说丰老九这辈子命里没有女人缘,谁让他生了一副苦瓜脸,下巴上还有那么大一块黑痣,看着凶悍生硬,谁愿意跟他亲热?说的人多是喝了酒,听的人也半醉,总之这半真半假的话就成了丰老九的一块心病。表面上看不出来,到了节骨眼上便显出毛病。头年钟汉本想把秀姑和他撮合在一处,秀姑虽羞涩,但也没关死这道门。倒是丰老九,对天起誓一辈子不娶,更不能对兄弟媳妇不敬——虽然秀姑没过门,但当初是有婚约在的。搞得钟汉左右为难,秀姑差点没离山寨出走。这下大伙才知道丰老九已经断了女人的心思,以后也就不提了。这样的一个人,你说他喝酒打架可以,说他强奸妇女,谁会信?偏偏就是九连环出来告状,推开都督府大门,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说丰老九把她如何如何了。女人泼辣起来,男人不是对手。钟汉和于家泰躲在屋子里互相推让,最后还是钟汉露了面,谁让他和九连环之间有渊源!

九连环见了钟汉,脸上添了一抹红,随即又板起脸来嚷,要抓人出来,讨个说法。钟汉气笑了,你醉梦轩是什么地方,你九连环是什么人,丰老九大不了是吃了一顿霸王餐,何来奸淫一说?这一连串的奚落嘲笑惹恼了九连环,她坐在地上号啕,半个海州城的人都围着看,都督府成了戏台,钟汉黑脸红脸地站着,任人指点,终于恼羞成怒,把丰老九叫出来。说,到底怎么回事?丰老九早就看见了九连环,脸色惨白地往太阳底下一站,钟汉心里一凉,明白果真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