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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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沈云沛云里雾里迷糊了一阵,抬腿往后院走,门房在前头引着,嘴里还嘟囔:“多悬啊,差一点,大人孩子都没命了,幸亏胡太医打门口过,让我一把拉了进来,这才母女平安,我看咱们孙小姐就是有福之人,不然能这么巧地就让太医接了生?”

沈云沛让家人从挂了红布条的房子里把孩子抱出来,端详了一阵,嘴里蹦出一个好字。虽然不像门房说的那样又白又胖,又是个女娃儿,但眉眼酷肖沈家人,尤其是那个方方正正的额头,应了天庭饱满那句话,是个福相。

文清韵这个时候出不了头露不了面,只能大声喊:“爹,快回海州,家里出事了,救我弟弟,您这次一定要救他……”

沈云沛自然知道文清韵千里迢迢跑来一定是有事发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大的事,他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外走,连手里的孩子还是老妈子追着提醒,才接了过来。沈云沛是去找袁世凯的,顾宝山公然违抗命令,就是不把袁大人放在眼里,不把南北和谈放在眼里,是公然破坏南北关系……沈云沛义愤填膺地说了一番,袁世凯还没老糊涂,知道这怒火从何而来,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是老臣,家中出了事,于是亲自给顾宝山发了一封电报,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直言若顾宝山执迷不悟,就要拿他的脑袋来做抵偿。顾宝山脸色铁青,电报在手心里攥成一团,最后还是咽下这口气。他知道这已经到了底线。若是公然违抗命令,死的就是自己了。他冷笑了一声,其实自己没有损失什么,要放人?文宇竹已经放走了。不许“骚扰”沈家,沈家的铺面已经砸烂,该拿回来的东西都已经拿回来了,再没有什么好去骚扰的。何况钟汉已经被捕,一肚子恶气总算能出来,也不枉他煞费苦心。

不过最倒霉的就是那个该死的丫头雪莲,本来顾宝山见她有几分姿色,心想给她点好处,谁知道雪莲生性倔犟,在顾宝山看来完全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不知好歹,又抓又咬,他不耐烦,一巴掌挥过去,雪莲的脑袋撞上墙角碰了钉子,死了。死了活该,一卷席子裹着扔到荒郊野外,沈家不敢来问,被狼拉着吃了,尸骨无存。

虽然隔着门帘,沈云沛的声音仍然郑重其事。他保证沈家无碍,文宇竹平安。要文清韵一定放宽心,好好将养身体,切不可动怒动气……文清韵听见文宇竹平安几个字,眼泪便落了下来,唬得丫头老妈子围了一圈,又是挡风,又是递帕子擦眼泪,生怕大少奶奶落下什么病根。

沈云沛给女娃儿起了名叫沈萱,取萱草忘忧之意,希望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天大的风波似乎开始平稳,又得了一个孙女,沈云沛晚餐喝了半杯酒,又拿出当天的公文来看。其实也看不进去,不过挡在眼前做做样子,遮住一脸的心思。外面的局势,海州的家事,一家老小的平安,生意店铺的存亡,一件件都还未知,他能让文清韵相信,却不能让自己安心。正烦乱着,家人推开门,扑在地上说:“老爷,大事不好了……”

沈云沛想站没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啊?”

“杨……杨管家,跑啦!”

杨靖安从上次入京,便被沈云沛一直软禁在此,看起来似乎已经随遇而安,每天在房里吃饭看书写写字,像是一副闭门思过的样子。有时和老家人聊天,口口声声带出来的也都是悔不当初。沈云沛见他真心思过,本打算过年时带回老家,交还给夫人。毕竟是夫人的人,还沾着亲带着恩。到时候愿意留在沈家也行,愿意回乡下养老也行,会给他安排一个善终的。老爷如此胸襟,下头人自不会刁难。开始时候还不许他离开房间,后来慢慢地也让他到院子里走走,到花园里看看。他也安守规矩,每次出房门都要和人打声招呼,到花园不过转一个小圈就回来,还满脸的愧疚,好像越矩了一般。这下大家更信他了,说话聊天不瞒着他,可能日后他还有一步高升,谁不想给自己多留条路?

文清韵带着身子赶来,孩子险些生在门口,这些事他全都看见听说了。海州沈家的乱局他也在下人嘴里打听得一清二楚。顾宝山的名字别人说来咬牙切齿,他听着竟有种亲切。顾宝山可以回到海州,自己也行!他们还能联手再走一步棋,把前面功亏一篑的补偿回来。到时候,他要沈家所有人都跪下认错,他们居然敢如此对待他……

所有人都在为文清韵忙乱的时候,杨靖安悄悄打开花园的一扇角门,闪身走了出去。此时正是傍晚,镶了金边的太阳在西边半空悬着,云彩红红紫紫,把天空萦绕得热闹非凡。他走在前门大街上,听着北京城特有的唱歌似的叫卖,脚步越抬越高。不小心撞到他的孩子吐着舌头说,老爷,饶了小的。他笑笑,挥挥手,大人不记小人过了。就这么一路走到天桥,想要雇一辆马车,连夜赶回海州。刚走到车房门口,被巡警一把抓住,生面孔,鬼鬼祟祟,又要出城,不是乱党是什么?杨靖安又气又笑,让那些小王八羔子睁开眼睛好好瞧瞧,他是乱党?他是正经的良民。良民?有人证明吗?没有。北京有亲戚吗?没有。到北京来干嘛……杨靖安知道说不清了,拔腿就跑,巡警里头有个生瓜蛋子,一直端着枪,这会儿走了火。

消息传回沈家,大家一阵欷歔,想说如果他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哪会被人打死?沈云沛想了一下,还是派人去认了尸首,买了一口薄皮棺材,埋到城外去了。大家都说老爷仁义,这样的恶仆让他暴尸荒野才好。大家又说亏得杨靖安头前辈子做了些好事,所以才有这份幸运。

文清韵心里空了一下,这么多年,她和杨靖安把彼此当成最大的敌人,争啊斗啊,费尽心力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却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反而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好在还有太多的事要烦心,她很快把杨靖安的死抛在脑后,忍着焦躁的心把月子坐完,便要回家,一刻也待不得了。沈云沛把公事交代了一下,亲自护送她回海州。袁世凯还特意派了一队亲兵左右保护。所以这次返乡的派头比任何一次都大。

尽管沈云沛在路上做了最坏的打算,可看到门口挂上的白灯笼,还是捂住了胸口。沈孝儒披麻戴孝地跪在门边,看见沈云沛,一声哀号:“爹,娘殁了!”说完身后跟着的老妈子丫鬟一起扯开嗓子号啕起来。

沈夫人到底没有挺过这一劫,死前还念叨着想见孙女一面,可惜却没熬到他们回来。不过却交代,不许把她过世的消息送到北京去,怕他们担心挂念,更怕着急回程出什么意外。她宁肯带着遗憾闭眼,也不希望沈家再有波折。沈孝儒谨遵母命,低调地报丧守孝,瞒着北京城的爹和媳妇。他们回来的这天,已经是沈夫人的头七了。

沈夫人去世给沈府下人们带来的哀恸远远超过了想象,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她活着时期一点一滴的恩惠,继而在口口相传中逐步扩大,后来连府外面的人也在谈论这位不幸去世的夫人,她曾经给庙里供奉,搭起舍粥棚子,遇见年迈孤寡者会不吝施舍。沈家门风醇厚,有她一大半的功绩。这些话又传到府里来,沈云沛发现自己委屈了夫人,拼命地怀念两人相处的时光,想到的也都是好,于是更加悲伤。

文清韵给沈夫人的牌位磕了头,把怀里的孩子交给桂香,凑到沈孝儒身边,小声问:“你知道宇竹在哪儿吗?”

沈孝儒点点头:“一直在咱们家住着,爹特意带信回来,让人接来的,因为是外戚,不好让他过来。”

文清韵终于放心了,头次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看得沈孝儒有些不自在,要说话来掩饰:“你赶快去吧。这边有我就行了。”

文宇竹在西院的树下转圈,他等得焦躁,恨不得见一眼文清韵抬腿就跑。

“你要去干什么?我大老远地回来,你就没有话跟我说?清株怎么样了,你去看过她没有,大概也要生了吧,不行,我得把她接过来,钟汉到底是个爷们,山寨里哪能养活孩子?”文清韵见了亲兄弟,便成了世上最普通的碎嘴妇人,絮絮叨叨,不经大脑。

文宇竹忍不住了:“姐,钟大哥现在还在大牢里呢!”

“你说什么?”文清韵怔了一下,不是说大家都平安吗?不是说这件事袁大人过问之后,再也无事了吗?对了,回来这么久了,雪莲在哪里?她不是该一早跑出来,看看她,看看小萱儿的吗?

文宇竹一五一十把发生的事全部说了出来,文清韵听着,心里刀搅一样,眼泪却流不出来。又到了不能流眼泪的时候了。她要去救人,在文宇竹于家泰还有那个侯帮主没做出蠢事之前,把人救出来。

文宇竹睁大眼睛:“你有什么办法?”

“我去求老爷。”文清韵说得平淡,好像这是极为顺理成章的事。

“姐,你醒醒吧,要是他能救,想救,钟大哥还会落到这个地步吗?别忘了你答应过他们什么,你说不会再和土匪有瓜葛,就这一句话,他就能把你堵回来!”文宇竹看清了沈家的真面目,早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你让我去试一试。”文清韵还是不肯死心。

在沈云沛的书房里,文清韵满脸的哀求碰上了他冷得像冰的一张脸。

“大少奶奶,难道你还没明白,若不是你跟这些土匪搅和不清,我沈家会有如此劫难?我没有怪你,你倒好意思找我?我是不会管这件事的。至于你,来人,把大少奶奶送回西院,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她出来!”

文清韵抬起头,喊道:“爹,既然如此,你何不让孝儒给我一纸休书,休了我?”

沈云沛转过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