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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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人群里发出嗡嗡声,并不是为眼前要死的人可惜,只是听到“死”的一种本能反应。沈孝儒连连退了几步,像是要拉开距离,好保证安全。

顾宝山怎么可能让他得逞,马上说:“可是,可是!”大家的目光重新聚集到一处,他才满意地继续说,“有些人,特别是仗着自己家里有些根基的人,不能除匪剿匪,反倒包匪养匪!就是在他们的支持下,这些土匪才如此肆无忌惮!如此嚣张跋扈!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宣布,凡是和土匪有瓜葛的一律予以重罚!如果有人家中窝藏土匪,给土匪通风报信,一旦发现,绝不轻饶!”他口沫横飞,意气风发,没发现人堆里面一个阴鸷的目光和目光下头钟汉特有的深邃不见底的眼眸。在他身后不远站着的顾法乾却注意到了,心里咯噔一声,嘴唇瞬间失去血色。这个曾经的茶坊伙计太了解钟汉,他克制着狂乱的心跳,低着头,在能挪动脚步的时候开始一步步往边上凑,低声通知下去,包围会场,生擒钟汉。

混进城对钟汉来说不是难事,都督府门口这一场杀鸡儆猴的戏他当然不会错过,不过他还是被顾宝山的卑鄙和恶毒震慑到了,台上那两个人显然受了一夜酷刑,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于家泰更像是一具还能喘气的尸体,整个人跪在那里,像是被抽去了骨头,文宇竹头肿起来,眼睛嘴巴成了一条缝,皮肤清亮得能看见里面蜿蜒的血丝。这是被一种特制的刑具所致,圆形铁制,箍在人头上,两边各安排一人,同时用力反向旋转,被行刑的人感觉头骨暴裂,疼痛难忍。他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前去,胳膊却被一个人死死拉住,回头看,是多日不见已经做上青帮帮主宝座的侯定山。

“还不快走!你看看这四周围!”侯定山穿了一件苦力的破褂子,头上压着一定草帽,声音极低,眼神四下闪烁。

钟汉早有察觉:“不用看,他们把这儿围上了。”

侯定山顿了一下,掀掉草帽:“奶奶的,老子憋死了!走,咱们冲出去?”

钟汉朗声:“好,冲出去!”

顾宝山还没反应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下面的百姓一片混乱,夹杂着人仰马翻的尖叫。顾法乾知道不妙,跑到顾宝山身后,手指着前面:“钟汉,钟汉……”顾宝山睁大了眼睛,看见两个男人先后蹦上了屋脊,黑衣长身的那个大声说:“顾宝山,你给我听着,老子就是你要找的钟汉,把我兄弟放了,我跟你走!”

顾宝山经历过阵仗,这会儿已经恢复常态:“好,咱们一言为定!来人,把他们两个带过去!”

侯定山愣了:“钟汉,你疯了?”

“是兄弟,帮我一次,”钟汉指着台下的文宇竹和于家泰,“帮我把他们送出去,咱们以前的旧账一笔勾销!”说完跃下屋脊,侯定山咬咬牙也跳了下来。钟汉在前头挡着官兵,他仗着身大力大,一手扶起一个,文宇竹挣扎了几下,侯定山加了把劲,正好碰到他胸前的伤口,痛晕过去了。侯定山来不及多想,拔腿往城外跑去。钟汉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他们三个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回过头,冲着顾宝山笑笑:“顾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侯定山把文宇竹和于家泰带到西城边一处废弃荒芜的宅院里,两个人一路颠簸昏昏沉沉,这会儿算是醒了过来,侯定山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只烧鸡一壶酒,递了过去。文宇竹接住,喝了一口,辣出了眼泪。

“这个王八蛋!”侯定山按捺不住,等不得谁来问,说了起来,“当初就是他要害钟大当家,找九连环闹事。你还不知道吧?”

于家泰抬起眼皮,懒懒地看了一眼。他确实不知道,从表情上看来,却像什么都知道。起码侯定山是这么觉得。

“也是,九连环能舍得瞒着他,他俩是多少年的交情了,能帮忙还是我千求万求换来的……”他多少有些歉意,毕竟都是绿林中人,也曾在一处称兄道弟,闹到这个份儿上,只能说是鬼迷心窍,当着本主不好意思开口,对中间人就好说多了,“其实我一直想跟你们大当家的,算是兄弟对不住。其实兄弟也难,一帮老老小小指望我吃饭。你说这押运做不了了,想到外地闯闯,开镖局吧,咱又斗不过地头蛇。日子实在是难。这才打起了鸦片烟的主意。我总不能让青帮断送在我手里不是?姓顾的不是人揍的,翻脸不认账,他当初说只要你们老大下台,他能进了海州城,就把鸦片的专卖权给我。可你猜怎么着?他奶奶的他先杀了九连环!要不是我跑得快,昨晚上也被人干掉啦。”

文宇竹眉头一皱,他还记得那个害他改变了一生命运的醉梦轩,记得口口声声说是他杀人的九连环:“她死了?”

“死了!”侯定山啐了一口,“奶奶的,死得这个惨,身子分开了,肠子肚子淌了一地,没人敢给她收尸!”他动了情,眼眶红了,“翻天龙,实话告诉你,我是来报仇的,我不会放过姓顾的,你们俩就自求多福吧,告辞!”

“等等!”于家泰和文宇竹几乎同时开口,于家泰费力地抬了抬身子,“侯帮主,既然要报仇,不如咱们合作。”

“合作?”侯定山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两位,嘴角闪过一丝笑意,“你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和你们合作,我不如找对面的陈婆婆去,她动作还能快些。”

“侯帮主!”于家泰借了文宇竹一点力气,半坐起来,“我有办法把顾宝山引出来,到时候你就可以伏击他,不过你要保证,一定要把钟汉救出来!”

侯定山上下打量着于家泰,他之前听说过这个有着土匪旗号的同盟会,海州城能在短短时间内改头换面,他的功劳绝对大过钟汉。也许他的话可信。不过万一他救不出钟汉呢?傻瓜都知道顾宝山一定会派人死死看着钟汉,说不定到时候情况危急,他们会来个先下手为强。

于家泰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一个人做,九死一生,我们一起做,也是九死一生。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算最后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也不会怪你。”

侯定山权衡了一会儿,知道于家泰说得句句在理,便应允下来。

此刻为了一个身陷囹圄的土匪头子,海州城最古老的帮派和最先进的革命党联起手来,要掀动一次更大更猛烈的风暴。

按照于家泰的分析,顾宝山暂时不会对钟汉动手,好不容易抓到这个老仇家死对头,他一定会好好地折磨一番才会甘心。所以钟汉的苦头吃定了,可性命暂时不会有问题。借这个时间,正好可以让于家泰和文宇竹休息将养,也好给海州城外的钟家寨一个充足的准备时间。他们把行动初步定在一个月之后,顾宝山为人极度贪婪,走通省督军的路子花了他不少银子,眼下最需要的是补充金库。侯定山负责让青帮散落在五行八作的帮众放出风声,说之前都督府的金库都被于家泰搬空了,大批财宝藏在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地方。顾宝山听到消息,一定相信,因为他接手的确实是一个空荡荡的清水衙门。到时候于家泰会把顾宝山约出来,用银子换钟汉的命,只要顾宝山能把钟汉带出大牢,他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就要看侯定山怎么处理了。

文清韵这一路还算平安,丰老九雇了一辆马车,堆了厚厚的被褥,让她尽量舒服一点。还没到京城,他们已经听说了宣统皇帝宣布退位的消息,从京城方向逃出来的满清显贵的车马把挺宽敞的路堵得水泄不通,过惯了安逸日子的八旗老爷们骑着并不壮硕的战马,最后一次为自己和家人充当护卫,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南方同盟会领导下的革命政府同意和北方强人袁世凯和谈,频繁的战事总算暂时停了下来。可对于文清韵来说,这不算什么好消息,她不知道没有了皇上,沈云沛的官还做不做,如果连他也一并下了台,还有谁能救宇竹和雪莲,能救沈家?

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老百姓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没心没肺地麻木着。他们习惯了被统治,只要有个人在上面发号施令,告诉他们该怎么去做就好。至于说话的是谁并不重要。文清韵坐在车里,心一点点定下来。她慌乱得太久了,以至于连素有的冷静和缜密都消失不见。她忽然想起久未谋面的杨靖安,这次顾宝山侵犯沈家,是不是还有他的阴谋在里面?

丰老九把车停在沈家门前,把缰绳卷好,回头对车里喊道:“大少奶奶,咱们到了。”

车里没动静,丰老九大了点声:“大少奶奶,请您下车吧。”

“我怕是要生了。”文清韵用手撑着,抬起头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能是路上颠簸得太狠,这会儿肚子开始一缩一缩地疼,腰要折了似的,根本直不起来。

丰老九忙把车帘掀开:“大少奶奶,您千万忍着,这都到家门口了,我这就叫人去!”

文清韵点点头,死死咬着嘴唇,心里阿弥陀佛地祈祷,再忍上一会儿,千万别把孩子生在车里。豆大的汗珠从头发根里滚出来,身上的衣服一会儿就湿透了,她觉得两腿之间滚热一片,好像什么东西决了口,再想忍也忍不住了。

沈云沛此时已经成为袁世凯坚定的支持者,改朝换代对他来说影响不算大——和比利时签订的借款修铁路的合约由他一手促成,管他是民国还是满清,再热闹的大戏也要有锣鼓点来衬托着帝王将相的荣耀辉煌,他就是那个乐师,在一片分崩离析的土地上拉出一条沟通东西的琴弦,千古流芳。现在他最担心的是家里,海州乱兵则为流寇,家中树大招风,不知能否躲过这一劫。无奈之下,他豁出去一张脸皮,亲自去找了袁世凯,希望能通过他的威势,让顾宝山有所收敛。顾宝山接到指示,很快回信,一定会保护沈家安全,不受土匪挟制。沈云沛登时出了一头冷汗,后面一句“不受土匪挟制”有大文章可做,可惜袁世凯国事繁忙,不会再来理会这些小事。他又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京城,只好派了几个心腹手下,火速赶回海州城,把家眷一并接来。手下们离开没一会儿,他又被繁忙的公事盖上,顾不得多想了。好不容易处理完公事,回到家,门房乐呵呵地抱拳说:“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老爷您得了一个大胖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