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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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沈浩强调:“沈家是我的。小船君,这可是咱们事先讲好的,甡茂永一半股份归你,宅子归我。”

小船津岛哈哈大笑:“放心吧,我对那座宅院没有兴趣,不过你想衣锦还乡罢了。”

沈浩冷笑:“对,我说过,早晚有一天,我要回去,成为沈家真正的当家主子!”

自打把房契交出去,文清韵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表面上她还是一如既往,每天早上起床,先到花房看看沈萱。沈诚走了以后,沈萱矢志不嫁,在花房搭了一张床,与花为伴。本就内敛的性格,如今更沉默了,常常是文清韵问了十句,她也不答一句。这一个月,她不浇水不施肥,让一屋子花自生自灭。文清韵劝不了,转头去看沈芷。这几年,沈芷也变了,原本是个混沌的丫头,只会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头瞎转,忽然就有了心计和主意,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义演义卖,少不了她。沈杰离家的第二年,沈芷搬进南院,不时带些陌生人回来,唧唧喳喳地开会,一闹就是半宿。文清韵不敢多管,又不敢不管,只好在院子外头咳嗽两声,有时人散了,大部分时候里面的人听见了当没听见。她担心不知哪天,沈芷也走了,所以天天要看到才能安心。

米青山被日本人抓起来的消息传回海州,文清韵觉得喉咙一阵腥甜,喷出一口血!

大势已去。文清韵倚在贵妃榻上喃喃自语,老管家高旺站在一边,他还有一件更坏的事,不想开口,又不得不开口。

“大奶奶,汇通银行来电话了,说要是不能还钱,他们就让债主来收房子。”

文清韵眉头皱着,问:“债主?钱是向银行借的,怎么冒出来个债主?”

“我也问了。他们说银行负责联络担保,这笔钱是私人拆借。”高旺明显老了,整个脸耷拉着,看起来一点精神都没有。

“不对,”文清韵直起身子,“当初借钱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大奶奶,我去打听了,你知道谁是咱们的债主?”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高旺索性一股脑说出来,“是海赣商社!沈浩大少爷联合日本人,把铺子和宅子都弄过去了。”

“高管家,你说,咱现在还有办法吗?”

“办法?除非找到东海,那个王八羔子,就是毁在他手里了。”提起那小子,高旺恨得直咬牙。

文清韵苦笑:“米经理去过他们家,家里人早搬走了。没人见到过他,人海茫茫,上哪儿找去?”

“这小子,没有好下场。”高旺也只能诅咒一句解解恨了。

他们不知道,东海现在已经到了满洲国,这一切都是小船津岛暗中指使,先找人把东海一家老小秘密押送到新京,然后威胁东海就范。东海偷出本票,换了一张船票,找家里人去了。他以为小船津岛会信守承诺,一家人能有吃有住活下来。可小船津岛为他们预备的是另一种命运。到了东北,东海一家人被押送上一列闷罐车,到了哈尔滨附近。下车的地方看起来荒芜,只有一个围着铁丝栅栏的灰色院落。在同行人惊恐的神色中,东海察觉到危险,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这里便是臭名昭著的731,东海眼看着家里人一个个凄惨死去,心里充斥着悔恨。但对很多事情而言,做出了选择,就没法回头。

“没办法了。”文清韵沉默半晌,终于承认这个事实,“高管家,预备下一步吧,别等着人家上门赶我们走,我们自己搬!坏事也是好事,日本人眼看就要进来了,躲了吧,兴许还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高旺含着泪点头:“大奶奶,我明白!”

文清韵带着沈家老小搬到东城一处大杂院,带给海州人的震动不亚于皇帝逊位或日本飞机来投弹。虽然她这大杂院也是沈家的产业,虽然她力求体面地让两位小姐坐在封闭的严严实实的车里。人们还是在沈萱和沈芷下车时,准确到分秒不差挤过来,看到了她们,继而发出啧啧声,看,这就是那个老姑娘,看,这就是那对双胞胎里的一个。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还有人站在人群里摇头晃脑地念,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沈萱和沈芷恨不得穿上隐形衣,逃开这一份难堪尴尬。文清韵却越走越慢,到门口站定,转过身,看着大家。

“今天搬家,谢谢大家来捧场,”她开口微笑,“以后街里街坊的住着,有什么到和不到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家里乱,就不请大家进来坐了。改天有时间,欢迎大家来做客。”说完款款转身,留下一片静默和惊诧。

半晌才有人说,看看,这才是沈家大奶奶的风度。要不怎么说人家是咱海州城头一份的呢!

大家又站了会儿,自己觉出没趣,各自散了。

沈家的下人大部分留在旧宅,沈浩说,只要他们愿意,他永远不会辞退,沈家大少爷给他们养老送终。这话说得多体面,很多原本对沈浩和冬梅这一房颇有微词的下人彻底转变了立场,心甘情愿地伺候起新主子,反而对跟定了文清韵的小多子和高旺几个颇为鄙夷了。最让人想不透的是巧凤,她算是冬梅那房的人,当初冬梅走的时候,她不跟着,现在冬梅回来了,她搬出来。她跟人说,赚钱也不能昧着良心。她宁可吃点苦头,不让人骂卖国贼。高旺的儿子选择留下,沈浩提拔他做二管家,进门就赏了十块钱,顶他老子一个月的薪水。沈浩说,只要高旺也肯留下,一个月二十块钱。这是他之前工钱的一倍,年底还有红包。高旺摇了摇头,他老了,钱对他来说没有多少用了,跟着大奶奶,日子苦点,图个舒心。

冬梅坐上了贵妃榻,冷眼看着,一口啐在地上,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高旺走了,紧赶慢赶地追上文清韵。鞍前马后的忠心无须赘言,一个眼神彼此的心意就通了。家里没什么好归置,院子破旧,但干净,静下来一看,沈家其实没有太多人口,文清韵带着两个小姐一起住在正房。高旺睡在西厢房,小多子睡觉动静大,自己占了一个偏厦。巧凤负责做饭,她男人英柱做些院子里粗重的杂活。分配好了,文清韵乐了,真还算是个清爽的人家呢。

第一顿饭是大家伙围在一起吃的。文清韵说了,如今是一家人,没必要的规矩能省就省。高旺他们当然不肯,一个个诚惶诚恐地站着,文清韵觉得好气又好笑,也就不再勉强。吃过饭,她把沈萱沈芷带进卧室,目光在两个女儿脸上绕了一圈,叹口气说:“委屈你们了。”

沈萱没说什么,沈芷大咧咧地说:“没什么好委屈的,我的不少同学都住这种地方,我觉得挺好,起码比骑在人民脖子上作威作福要好。再说,都是亡国奴了,还管住在哪儿?”

文清韵不理会沈芷的论调,对她偶尔出现的惊人之语已经习以为常,倒是担心沈萱接受不了,她把什么都放在心里,太过压抑,反倒会出大事。

沈萱难得露出个微笑:“娘,我没事。”

文清韵点点头,盘算着等明天没什么事了,就让英柱在后院搭个小花棚,好让沈萱有个解闷的去处。

折腾了一天,凌晨两点多钟,文清韵才迷迷糊糊睡着,刚睡一会儿,就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叫门声吵醒。她披着衣服坐起来,听见院子里高旺拖沓的脚步,和沈孝端难得出现的焦急声音:“快开门!”

不大的堂屋里又站满了人,沈孝端脚下堆着行李,责问地看着文清韵,问:“大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清韵也怔忪着:“我给你写了封信,你没收到?”

听完文清韵简短但明晰的解说,沈孝端发火了。“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年你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你知道那房子和甡茂永是我爹一辈子的心血,他临死前把它们交给你,是想你能保住它们,不是让你拱手送人!”他说。

文清韵咽了一口吐沫,艰难开口:“二弟,我尽力了。”

高旺和小多子不敢多言,在一边频频点头。

沈孝端冷笑,一边眉毛挑着,看起来和沈孝儒如出一辙:“尽力?这就是你尽力的结果?”

文清韵扶着桌子站起来。“够了!”她冷下脸,不怒自威,盯着理直气壮的沈孝端,“事情到了今天这步,我承认自己有处理失当的地方,不该轻易相信别人,中了他们的圈套。你问我为什么不提早告诉你,就算告诉你,有用吗?他们惦记太久了,弄不到手是不会罢休的,难道你能回来跟他们对抗,还是你要靠自己的力量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你什么都做不了,不然现在你也不会站在这儿了……”

这番话刺痛了沈孝端的自尊,因为她说得都对。他做不了什么,军舰停泊在吴淞口,虎视眈眈地对着上海滩,满街东北华北跑来的难民,他的诊所成了救助站,除了看病,还要赈灾!这些他还可以忍受,毕竟这是整个国家和民族共同面对的困境。可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从来与世无争的欢子居然被当成日本间谍被杜月笙门下的锄奸队在诊所后巷暗杀了!当他看到欢子冰冷的尸体的瞬间,他才发现他曾经以为自己的坚强、独立全都是假象,这些年,是欢子的力量支撑着他,远离世俗纷扰,特立独行,肆意妄为。如今欢子死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了。所以才仓皇逃离了上海,回到海州城。他想在“家”的庇护下苟且偷生,没想到,“家”也没了。

“小多子,去把东厢房收拾一下,让二爷先住在那儿,”文清韵不知道细节,但洞若明火的眼睛已经猜出了若干,她走到沈孝端旁边,“孝瑞,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现在,你先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