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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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这一年让海州老百姓目瞪口呆记忆深刻的大事有三件,日本人占领了海州城,县政府挂上了膏药旗,还有一件和沈家有关,便是沈浩纳妾。

海州算是开化之地,打从民国海州公学实行西方教育,在民主风气的影响下,已经鲜少有人纳妾了。事情偏又出现在沈家大少爷身上,纳的小妾是醉梦轩最后一代红倌人小玉宝。九连环过世之后,醉梦轩几经易手,不过宗旨未改。小玉宝十六岁被人从苏州花船上买来,二十岁坐稳了头牌,据说吹拉弹唱无所不精,还有一手让男人销魂蚀骨的按摩技法,凡是经过她手下的,无不做了裙下之臣。她是眼高于顶,多少才俊富豪都不放在眼里,却甘心给沈浩做小,于是格外引人注目。

冬梅最先从下人嘴里听说,一万个不信。直到沈浩把小玉宝带进门,正式拜会未来婆婆,她才在惊讶之余有了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在这之前,冬梅应该说度过了人生里最为幸福满足的一段日子,从丫鬟到姨奶奶,她知道自己这一路走得有多难!终于到了该她扬眉吐气享福的时候,偌大的沈家,唯她独尊!走出门去,满海州城,谁不高看她一眼?谁还敢记着她的出身?文清韵算什么?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没有威风了。可突然冒出来一个小玉宝,这个出身低贱的女人要堂而皇之地走进沈家,给她当儿媳妇,这是天大的笑话,她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同意。

“把这个女人给我赶出去!”冬梅气得浑身发颤,声音也变了,手指着门外,“浩儿,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娘,就把她给我撵出去!”

沈浩脸上挂不住:“娘,你这是干吗?”

“干吗?我是为你好,你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娶回来这么一个东西,你还有脸见人吗?”

小玉宝无所谓地笑笑:“沈先生,看来这是不欢迎我啊,那我还是走吧,别没皮没脸地在你家赖着,耽误了你有皮有脸的日子。”

沈浩拉着小玉宝:“别走。娘,我要娶她,这件事已经定了,改不了!不过您放心,就算您不认我,我也认您,谁让您生了我呢?”说完转身就走。

冬梅眼睁睁地看着沈浩把小玉宝拉进正房,听见他们戏谑的调笑,简直要晕倒!这不是她儿子,她没有这么不要脸的儿子。该死的狐狸精,把她儿子迷住了,一定是这样。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还有一个人的麻烦要找。归根结底闹到这一步,都是那个人的不是!

魏若婷搬回来就进了北院——被文清韵分割卖出去的地方又被沈浩一起买了回来。当初她嫁到沈家一直住的那间屋子。没人管她,也没人拦她,这几年她是最被忽视的存在。沈浩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也说不上讨厌,刚结婚的时候,他对她还算不错,偶尔带她出去走走,无聊的时候和她说说话。可过了没多久,他就冷眼看她,嫌她嘴笨手笨。她只有一次过问他的事,劝他少和日本人来往,他打了她一巴掌,用力太大,后来她的左耳有些听不真了。婚后第二年,在外头小家,她怀孕了。冬梅和沈浩都挺高兴,她过上了一段难得的舒心日子,每天能见到几个笑脸。七个月的时候,她不过是伸手拿杯子,腰抻了一下,孩子就掉了。已经成形的男孩,要是再坚持哪怕一个月,也许还能活着。冬梅心疼地大病了一场,沈浩从此不进她的房。打那儿以后,她成了一个隐形人,没人管她在干嘛,她也尽量藏匿自己,不让人注意。今天要不是冬梅想找人好好臭骂一顿,也不会想起她。

冬梅一脚踹开房门,看见魏若婷侧身躺在烟榻上,手里拿着一杆烟枪正在喷云吐雾——这是魏若婷唯一的消遣,也是她给自己找的活路。没有这个,她一天都过不下去。好在这个家里没人管她,沈浩的态度是只要她不出现,不找麻烦,她干什么都无所谓。日子久了,两人养成一个默契,她不会跟娘家人诉苦,他供她抽烟,换个清静。

冬梅被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气得要发疯,破口大骂:“人家是女人,你也是女人,连男人都看不住,我是倒了什么霉,做了什么孽,才娶了你这样的儿媳妇?八杆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连话都说不明白,你说说你活着有什么用?抽抽,抽死你得了!”

魏若婷动也不动,恍惚地笑笑,小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行吗?”说完把烟枪举起来,用力吸了一口。

冬梅知道,这是个活死人,指望她出头闹一场,比登天还难。还是要靠自己,当娘的就那几招,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没选上吊,关上房门绝食。绝食了三天,沈浩没有动摇。她知道,这是逼她上吊呢。找了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大梁上,沈浩找人救下来,吩咐下人看住了她。冬梅想出最后一招,和沈浩脱离关系,她要皈依佛门。沈浩扑哧笑了,没人比他更了解他娘,红尘打滚的人物,爱的是酒色财气,舍得吗?不舍得,要了她命也不舍得。

小玉宝进门的那天声势浩大,多少年海州城没见过这样排场的喜事了,新娘子做的是八抬大轿,嫁妆从醉梦轩一直排到沈家大门口——都是提前几天从沈家搬过去的,赶上正日子搬回来,要的是这份气派。十里八乡的吹鼓手都来了,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往里吹打着走,没人能假装不知道。最让人看新鲜的是有一队穿着奇怪的男人抬着一个叫“摄影机”的家伙跟在队伍后头,有时也会绕到队伍前头,对着新郎官大花轿猛拍。有明白人想起来,曾经在上海见过,拍电影就是这样的。还有更明白的人说,这不是拍电影,这是拍纪录片,记录中国的风土人情,回头放给日本的天皇看,更好地建设大东亚共荣圈。大家一齐看着他,他自知说漏了嘴,在人群里落荒而逃。

迎亲的队伍回到沈家,宾客早已坐好,都是眼下混得最好最红火的人物,顾法乾、严伯海、接替佟学耕县长职务的关武,这小子在缉私队长任上狠发了一笔,花大价钱买了这个位置。当然少不了沈浩口中“最重要、最尊贵的客人”小船津岛。为了表示他对小船君多年来照顾扶持的感激,他特意把上首正座留出来,这样拜堂的时候小船津岛就能和冬梅一样承受他的大礼了。

为了保证婚礼顺利进行,顾法乾派了一队警察站在沈宅四周保护,维持秩序。多年前曾在花园小门外站过岗的曹保根阴差阳错地又一次站在那里,好像这么多年的时间根本不存在,他还是那个刚从乡下来的小警察,紧张起来就结巴,心里惦记卖出去的那头牛,不知道多久才能赚回来。上次放了二少爷走,给他的买路钱已经够那头牛的身价了,这几年他过得算是顺风顺水,心里觉得都跟那天的大彩头有关。正胡乱想着,突然看见几个人从转角处走过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打头的那人他认识,真认识,当初就是他非要往外跑,死说活说地来求他。沈诚!对,这是沈家的二少爷,行刑之前被人带走,化成灰他都认识!

曹保根下意识地摸了摸枪,局长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让任何没有请柬的人进到会场,要保证小船津岛的安全。

钟诚笑了一下:“怎么了曹大哥,不认识了?我带了几个朋友来参加大哥的婚礼,没问题吧?”

“请柬。”曹保根脸有些红,但还是要照规矩。

“我刚从外地回来,哪有请柬,再说了,亲兄弟还用那玩意?”

曹保根想想也对,自家人当然没问题,于是侧过身,让开一条路。钟城经过时,往曹保根手里塞了一块大洋,说:“谢了,曹大哥,回头给嫂子扯件新衣裳。”曹保根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一个劲儿地点头,还敬了一个大礼。

钟诚在那个夜里离开海州,赶走了秀姑,拒绝了想要帮他的李庆阁,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南边走。他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心里充斥了太多烦闷和问题,寻找不到答案。他想给父母报仇,却不知该如何去做,有种无依无靠四顾茫然的感觉。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一路走到昆山,身上的钱花光了,能当的也当了,眼看就要挨饿的时候,遇到了蒋光鼐和蔡延锴指挥的十九路军在当地征兵。他一想,这也算是一条出路,有吃有穿有钱拿,再往下想,就是军功升官报仇,几个字眼连起来,让他颇有些心潮澎湃,于是穿上一身军装。他本就俊朗,跟周围大部分乡下人泥腿子截然不同,又念过书,写得一笔好字,引起了蔡将军的注意,加入了近卫队。

第十九路军原是粤军,子弟兵居多,贫苦农家少年,有力气少智勇,蔡将军有意栽培他,当兵不到半年,推荐他去了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本打算毕业以后委以重任,谁想到还没毕业,就有了一·二八事变,十九路军被蒋委员长调到福建“剿共”,后来又在福建闹起了独立,让当时仍在军官学校的钟诚接受了好一番调查,看是否和蔡将军仍有瓜葛。他不畏强权,很是替蔡将军说了几句公道话,也算不负蔡将军的一番栽培苦心,也让他的教官心生佩服——大多数人都落井下石,能够坚持己见不容易。等到他毕业,十九路军的番号已经被取消了,他又一次体会到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转念一想,也许是好事,真跟着部队去福建,何时何日才能回到海州给父母报仇?教官此时出了力,给他一封满是赞誉之词的推荐信,他拿着信,很容易找到落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