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同学老晋是山西人,中学时代曾被评为山西十大文学少年之一。大一那年,他从山西晋城老家背来整套鲁迅选集,很阔气地在床头的书架上一字摆开。老晋到北京的头一年言必称鲁迅,也曾如领导关心下属般问我是否读鲁迅,我说读,无非课本里的血馒头课本外的阿Q。他失望心痛,努力开导我,要读鲁迅啊,他是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
毕业到出版社工作的第一年,遇到一位自称一辈子都在研究鲁迅的人,他叫魏若华,中学语文教师。魏老师黑且清瘦,头发总是油腻杂乱,黑框眼镜,藏蓝色中山装,仿佛从“文革”中走来。他给我展示他多年前的作品《鲁海拾零》和《鲁迅与他的老师》,给坐我对面的何光汉先生看他新近写下的一大摞手稿。何先生了解当年《鲁迅与他的老师》的出版情况,说“这本书给老魏挣过面子,得了个自治区级的奖”。每回他来,何先生都掏出自己的龙泉烟替他点上,然后嘱咐我为魏老师沏杯茶。遇上茶好,魏老师喝完会自己端着暖瓶续水。通常在魏老师抽烟喝茶的时候,何先生会认真地翻看手稿,两位老先生东拉西扯地闲聊,却很少提书稿的事儿。魏老师家住中卫,往返银川几趟后,何先生才说,“要是经济宽裕的话,可以考虑自费出版”。之后就再没见过魏老师。不久,何先生也退休了。几年后,出版社搬家,在编辑们当垃圾扔掉的样书堆里,我翻着一本魏若华的《鲁迅与他的老师》,一百来页的薄本,出版于1982年。书皮上的灰尘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愧疚,说不上是对书还是对人,是对写书的魏老师还是对被无数人过度谈论的鲁迅。
尽管愧疚,一想到应该好好读读鲁迅,心里还是憋闷得透不过气来。捧着鲁迅的作品就像捧着碗以毒攻毒的汤药,可惜我中毒至深,没勇气酣畅淋漓地将苦涩咽下。更多的时候,我撇开鲁迅,被好奇心牵引着,读别人写鲁迅的文字。
阳春三月,读到陈丹青的文字,同是那个创作西藏题材组画的画家,那个镜头前也能冒出一两句国骂来的陈丹青。他写鲁迅、写民国文人的文章在《退步集续编》和《荒废集》里各有几篇。在不是画笔的笔下,他描绘了一个全然不同于常人印象的作为独立的人的鲁迅。当中讲到一个小故事,上世纪50年代,当中国神化鲁迅、批判胡适时,胡适正流亡美国。胡适知道对他,对死去的鲁迅,发生了什么,他对友人周策纵说:“鲁迅是个自由主义者,决不会为外力所屈服,鲁迅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我们”是谁?是那些民国时期的文人,还是所有有着独立人格的文人。但“我们”中肯定不包括当时的和现在的我们。谁又是我们的人?老晋、魏老师、何先生,我,我的父母、朋友、同事、领导,是我们吗?那我们又是谁的人?
作为中国思想界之“南王北李”的李慎之曾说:“胡适在海外看到大陆‘清算胡风’的时候,评论说‘鲁迅若不死,也会砍头的’。胡适毕竟是了解鲁迅的,他们俩后来虽然倾向有所不同,但是,分析到最后,本质上都是中国最珍爱自由的人。”
在西北小城工作多年,断了京城里同学们的讯息,不知道老晋的床头是否还摆着文学家鲁迅的选集,也不知道退休的魏老师是否还在牵念他心目中的革命英雄……
2009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