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严肃的党校课堂上读黄永玉《比我老的老头》,时而笑得筛糠,时而眼鼻俱酸,惹得人人侧目也顾不上了。
黄永玉是个八十来岁的老头,钱锺书、沈从文、李可染、张乐平、林风眠、张伯驹……这些比他老的老头若活着,都得百多岁。可惜时光如水,老头们带着他们的故事走了一茬又一茬。还好有个不太老的黄永玉,恰好又与比他老的老头们够交情,才不至于让这一串串老人的故事“像挂在树梢尖上的冬天凋零的干果”,“痛苦得提不起来”(黄永玉语)。
很庆幸我没错过老头们的故事,尤其在一堂枯燥的理论课上,耳边全是黄老先生声情并茂讲故事的抑扬顿挫,幸福之情难掩。黄老先生是那种越老越可爱的老头儿,胸襟也开阔,苦难在他笔下无遮无掩,颇多黑色幽默。幸福也爽爽朗朗地讲给你听,笑过,赚的还是后人的眼泪。
他写钱锺书夫妇的“不近人情”,说是有权威人士年初二去给钱先生拜年,被钱先生挡在一条门缝外,连声说:“谢谢!谢谢!我很忙!我很忙!谢谢!谢谢!”“文革”时期江青点名要钱先生去参加国宴。钱先生照例推辞,通知的人以为是健康原因,没料钱先生却直愣愣地说:“不!不!不!我身体很好,你看,身体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他写李可染的母亲李老奶奶,那是位多么开朗让人舒心的老太太啊。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当年的小黄遍寻李可染都没找到,便掀开西屋李老奶奶的布帘子,猛然见到李老奶奶光着身子坐在大木盆里洗澡,吓得他往外便跑,只听见李老奶奶大笑大叫地说:“黄先生!来吃奶呀!别跑呀!”及至后来说起那天的狼狈,李老奶奶指着李可染说:“他都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你害什么臊?”
又讲李苦禅在一次除夕晚会上扮赵子龙,扎全套的重靠,几圈场子转过后亮相,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七上八下,于是报名时的“啊!常山赵子龙”就累成:“啊!啊!常,常,常,常……”“齐老头(齐白石)笑得前仰后合,学生们、教职员工和家属孩子们登时也跟着大笑起来”。
看到这儿,我早已笑得埋首书里。再抬头,一屋子不可理喻的眼神。真想告诉他们,黄老先生写的那些个老头的故事,苦涩和含笑的眼泪更多过无所顾忌的欢笑呢。
看他写从文表叔的三弟巴鲁表叔一文,黄老先生说他自己是唯一见过姑公姑婆的孙辈,连他们两位不同时间的丧礼,他也是孙辈中唯一的参加者。“见到他们躺在堂屋的门板上,我一点也不怕,也不懂得悲伤。因他们是熟人。”忽然就想起我那过世十多年的姥姥,姥姥活了虚八十,比起她的男人我的姥爷多活了二十多年。我常想,那边的姥爷比姥姥年轻许多,俩人怎么相处?姥姥去的那天被人抬到临时卸下来的门板上,屋门敞着,邻居从门口过,吓得快跑几步。我那人间蒸发好些年的二舅母和她那一群没心没肺的儿女心生怯怯地靠墙站着,似乎也怕姥姥忽地起身给他们一人一耳光。我不怕,我摸姥姥冰凉的脸,拉她曾经温软的手,那是我最亲密的人,只是我已大到懂得悲伤。
懂得悲伤到底还算是件好事。黄老先生讲:鲁迅说过这么一些近似的话“工人当了工头,比原来的工头还毒”,这可是千真万确。革命群众就是学生,学生就是管理我们的阎王,有一个形象长得像一粒臭花生似的我的学生,却是极为凶恶残暴,动不动就用皮带抽我们,身上挨抽,心里发笑,“这样的贱种,平常日子,一只手也能悬他在树上”!
这样的贱种在“文革”之后积极地找人写文章为自己撇清干系,好端端地活着,时间催人老,光阴模糊事实,似乎他们也是那场门票无比昂贵的大戏里天大的受害者。钱锺书在给杨绛《干校六记》的小引中说:“在历次运动里,少不了有三类人。假如要写回忆的话,当时在运动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们也许会来一篇《记屈》《记愤》。至于一般群众呢,回忆时大约都得写《记愧》……也有一种人,他们明明知道这是一团乱蓬蓬的葛藤帐,但依然充当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芦案’。按道理说,这类人最应当‘记愧’。不过,他们很可能既不记忆在心,也无愧怍于心。他们的忘记也许正由于他们感到惭愧,也许更由于他们不觉惭愧。”
《比我老的老头》再版了两回,2005年的初版没有丁聪的漫画,倒也让人能塌下心来沉浸在文字里。后来的两版增订本,多了丁聪的漫画,更适合收藏。三版加起来印数好像也不过三万多。注定了,这些老头们的故事,会一再被年轻人错过。
2008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