苌汐抿唇，不发一言。
经历了这一段相见不相识的时光，面前的少年已经不复当初那般洒脱而张扬，俊秀的娃娃脸多了几分坚毅的气息，湛绿的眼眸依旧清澄如玉，却仍不可避免地沉淀了岁月所给予的沉重和沧桑的痕迹。他再也不会莽莽撞撞肆意谈笑，也绝不会再轻易就争强好胜意气用事，他开始懂得思考和担当，他终于成为了一个可靠的男人。
然而，为什么会有怅然若失的感觉呢？
“暮龙。”
“嗯。”
她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变得多么优秀。”
暮龙怔然。
“但是，现在的你并不开心。”她继续说下去，“如果让你成长，就必须毁掉曾经那个充满阳光的暮龙栀黎，这代价，让人承受不起。”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暮龙苦笑，“我开不开心，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苌汐坚定地点头：“当然。”
“苌汐，你知道么，曾经我感觉自己就像你的影子一样，尽管两个人时常形影不离，我帮你做饭，你陪我巡街，但我知道，你心里有个地方，我始终进不去。”
苌汐蓦然被他这番话弄得措手不及：“暮龙，我……”
暮龙摆摆手，示意她听自己说下去。
“你一定不清楚，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比辰潇和川凌喜欢得都要早，可那时候我技不如人，只是个毛头小子，根本没有资格和你坦白心情。”
苌汐低着头沉默不语。
“可是后来我慢慢意识到，即使我力量再强大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身份差得那么远，而我注定成为不了守护你的那个人，我只能不断地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这样，或许就可以更靠近你一点。”
“……”
“苌汐，相信就算重来一次，当初我仍然不会与你说这些心里话，尤其是当我知道你和川凌之间的感情后，就更加明白，今生今世我只能以一个哥哥的身份看着你，除此之外，再也不该有其他念头。”
他仍然记得当初她取血救命之恩，病榻旁侧款款轻语，檀香洗发，缎带绾发，她纤细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间，低眉浅笑，那一刻他几乎要祈求时光停息，至此永远。
如今自己终于在时间的流逝中成长起来，然而物是人非，她背负着不该背负的记忆在两段感情中辗转悲伤，他的身边也有了瑶铃，哪怕最终得知不过是阴谋一场，而那段感情真实存在着，再也不复从前的少年心性。
苌汐心底伤感，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从未听暮龙提过这些话，更加不知他已经默默地喜欢了自己这么久。
这份亏欠，早已无处偿还。
她低声道：“在我心中，暮龙的位置是不可以替代的，即使在失去记忆的时候，这份心思都没有变过。我不清楚那种感觉是什么，但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从她怀中取出的，赫然便是曾经暮龙赠予的那枚嫦曦玉。
暮龙讶然：“你居然还留着它？”
“在我失去记忆的这段时间，嫦曦玉一直躺在我的妆奁中，尽管我想不起它的来历，脑海中却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不能扔掉。我想，大概这份情谊太厚重，以至于让执念都留在心里。”
他曾对她说，苌汐嫦曦，玉如其名。她笑着回应，此玉颜色像极了他的眼睛。
这一路，牵牵绊绊，又回到原点。
苌汐覆上他的手：“暮龙，谢谢你能爱我。”
她何其有幸，只是无奈负此深情。
暮龙微微笑着握住她的手指，温柔地贴近脸侧，闭上眼睛。
“若说我对瑶铃有所愧疚，那也只是因为，当初的她，太像你。”
一滴眼泪顺着掌心划下，带来入心的悲凉。
郡丰四年八月廿三日，从盈江方面传来急报：坼曦军队已死伤过半，即使乐观预计，不出三日，难免会被敌军攻陷。
情况竟比之前想象得还要糟糕。
这第一道防线若是失守，后果将不堪设想。
为此，艾舒急召信司入宫，提出应提前计划，立刻动用聆神组的兵力，前往盈江支援。
如今的聆神组，实力比起当初已大不相同，它掌握了坼曦帝国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和皇城武士、民间武士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属于一个极其特别的存在。但若是从战斗力方面讲，另外两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聆神组相抗衡的。
皇帝麾下的杀戮机器，名副其实。
……“所以，现在终于到了聆神组出手的时候，十年磨一剑，我相信你们一定等不及了。”信司站在校练场上，意气风发望着浩浩荡荡的聆神组军队，目露欣慰，“你们是帝国最勇敢的武士，你们将用手中的武器去捍卫这片土地的尊严，也将用汗水甚至于鲜血去书写新的荣誉和传奇，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聆神组战魂不灭！”
银色的“聆”字战旗被风卷起，宣誓声响彻云天，远远看去，聆神劲装连成一片月白色的海洋。
聆神五子分站在信司两侧，每个人的神情都平静而严峻，左肩的清晓花图腾在阳光下泛着骄傲的光泽。
这一刻，近乎神圣。
风千出列，在信司面前略一颔首：“聆神组高级队长风千劫，愿带领先锋部队前往盈江战场支援。”
本来玖夜四人均有此意向，然而他却抢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信司干脆地点头：“好！整理行装，即刻启程！”
而当苌汐得知消息从皇城赶回来的时候，风千已经在向众人告别了。
“这么大的事情也不通知我吗？”她看起来有些生气，“若不是我在海程那里听说，回来就连人影也见不到了，是不是？”
众人均觉尴尬，纷纷把目光投向风千。
风千笑道：“别怪他们，是我不让告诉你的。”
“为什么？”
“要上战场了，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他注视着她，“怕见了面会不舍得。”
苌汐露出了小女孩般委屈而柔软的神情，就像当初一样。
“都是借口。”
话虽如此，然而盈江之行的凶险程度她很清楚，风千不想徒添伤感，她也清楚。
风千像位温和慈爱的兄长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等我回来。”
“嗯，不过临走之前，我还有件事情。”
风千不禁疑惑。
苌汐走向门外，清脆的呼哨声过后，铁鹫一行人鬼魅般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回身浅笑：“风千，从现在开始，他们将作为一支特别队伍，归你统领。”
“……这样真的合适么，苌汐？”
“当然，你们也没有意见的，对吧？”最后一句问的是铁鹫他们。
铁鹫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一礼：“谨遵家主之令。”
她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云滦家族的代理主人。
听得雪澈在身后道：“风千，别拒绝了，苌汐这么做定是有原因。”
风千探询地看向他。
“盈江之战自开始到现在不过半月，前半部分本来还能维持在均衡的状态，后半部分却突然失利。唯一的解释，就是敌方来了强援。”雪澈的神情异常肯定，“我想，这个人该是云滦祭音。”
苌汐点头。
雪澈太了解她，她就是因为同样意识到祭音已经去了盈江，这才急忙把铁鹫他们叫来，跟随风千过去。作为云滦家族的人，他们很清楚祭音的心思脾性和战斗特点，到时交锋，必然帮得上忙。
风千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答应下来。
“多谢。”
苌汐轻声道：“保重。”
两人相视而笑，此时此刻，再煽情的告别言辞也显得分外多余。
玖夜平静地向辰潇使个眼色，率先朝门外走去，后者立即会意，借口拉着雪澈离开。
雪澈临出门时不动声色地在苌汐手上碰了一下，苌汐何其聪颖，稍作停顿便追随三人脚步而去了。
于是屋中就只剩下了风千和暮龙两个人。
“……你今天真是积极，我居然没有抢过你。”半晌，暮龙无奈开口，“我本来是要向总长请求前去盈江的，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风千微笑：“我就是看到你要出列请战，这才抢在了你的前面。”
暮龙怔住：“这么说你是故意的……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风千回答得很坦然，“总觉得这种时候，我该为你做点事情，即使什么都做不了，也应站在你的前面。”
这样的解释，让暮龙一时无所适从。
“你简直……唉！”他叹息，“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暮龙栀黎了，现在的我完全可以胜任这一任务，你能做的，我也能做。”
“我知道。”
“那你还……”
“我说过了，我只是想站在你前面而已。”风千伸手，稳稳地扶住他的肩膀，“暮龙，我一直拿你当弟弟看待，真心的。”
原谅我这一句话，来得太迟。
但是看着你如今成熟的样子，我实在很欣慰。
暮龙沉默着，终于还是反握住他的手。
“我何尝不是把你当作哥哥，只是不要怪我，当初对你那么刻薄。”
“自然不会。”风千道，“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吧。”
“请接替我守护聆神组。”
暮龙正色道：“我会誓死守护聆神组，连同你的责任一起。”
这是我的荣幸。
两个男人就这样无声地静立了很久，久到忘却了曾有过的一切隔阂，只剩下无尽相通的心意。
若得卿真心相待，虽死无憾。
深夜微凉。
到房间还有一段距离，玖夜和雪澈已经回去，只余同路的苌汐和辰潇还在慢慢向前走。
苌汐心事重重地开口：“我总预感着霆闪帝国不会把所有的兵力都押在盈江这一面上，另外三面边境迟早要出事。”
“殿下已经派出皇城军队分别驻扎日月山、季镜密林和遗忘沙漠了，暂时应该不会出现大问题。”辰潇温声安慰，“就算出了状况，相信前去支援也是完全来得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