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代晚唐体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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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宋初晚唐体(6)

晚唐体多表现对山林田园生活的向往和喜爱。而就仕宦身份的晚唐体诗人而言,这种喜爱往往处于一种矛盾状态。一方面,出于各种原因,他们不得不步入仕途,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与琐碎的世俗事务中苦苦挣扎;另一方面,他们又对现有的生存状况充满了不满和失望,而将田园山林当作理想的栖居、心灵的避难所。与僧人身份的晚唐体诗人相比,仕宦诗人笔下的自然风物充满了生机和乐趣,不像僧人们的诗作那样透出一股四大皆空的寡淡无趣。与隐逸身份的晚唐体诗人相比,他们多了一份犹豫、一些俗气,他们在仕宦与归隐之间患得患失,没有隐逸诗人那样的有意无意显露的生存方式的优越感。当然,处境以及志趣会因人而异,比如潘阆一心做官,寇准试图鱼与熊掌兼得,孟贯、赵湘等人对山林田园生活真心渴望。但仕宦诗人作品中处处显现的那种矛盾性却是普遍的、共同的。比如赵湘《送丁鹗下第客游》诗:“尊前泣复歌,清泪酒相和。别岸春风静,孤舟夜雨多。鸟鸣烟草露,花逐夕阳波。我亦无憀者,东西欲奈何。”因仕途失意,不免兔死狐悲、借酒消愁,在烟草凄迷的夕阳下黯然神伤,充满无奈与迷惘,表现出对于功名的执著;也同样是这个赵湘,在《九日松林寺登高》中写道:“九日松林寺,登高过石桥。野僧邻不醉,山菊笑无憀。屐齿评泉漱,云衣近树飘。自知清净意,应免俗人招。”纵情山水,洗涤心源,玉洁冰清,表现出对尘世的不屑和高超。

在宋初诸多仕宦的晚唐体诗人中,潘阆和寇准最为有名。

潘阆(?-1009),字梦空,自号逍遥子,大名(今属河北)人,一说广陵(今江苏扬州)人,居杭州。太宗至道元年(995)召对,赐进士及第,为国子四门助教,寻以其狂妄,追还诏书。或云坐党与事,被追捕甚急,乃易服变姓名入中条山。李颀《古今诗话》说:“潘逍遥与许洞、钱易为友,狂放不羁。尝作诗云:‘散拽禅师来蹴鞠,醉拖游女上秋千。’此其自序之实也。后坐卢多逊党,亡命,捕之甚急,乃易姓名为僧,入中条山。许洞赠诗曰:‘潘逍遥,平生意气如天高。仰天大笑无所惧,天公嗔尔口呶呶,罚教临老投补衲,归中条,我愿中条山神镇长在,驱雷逐电依前赶出这老怪。’后会赦,以四门助教招之,送信州安置。复舞于市,曰:‘出砒霜,价钱可,赢得拨灰兼弄火,畅杀我。’以此士人不齿,放弃终身。”李颀《古今诗话》,《宋诗话辑佚》,第146页。后来真宗释其罪,授滁州参军。吕希哲说潘阆是魏野的弟子:“魏野之门人潘阆欲往京师,其师止之,不听。既至而后悔之,作诗曰:‘不信先生语,刚来帝里游。清宵无好梦,白日有闲愁。’真宗闻之不悦。他日自华山东来,倒骑驴以行,曰:‘我爱看华山。’其实不喜去京也,故当时有‘潘阆倒骑驴之语’。”吕希哲《吕氏杂记》卷下,丛书集成初编本。说潘阆是魏野弟子恐怕有误,因为潘阆此诗名为《寄陈希夷》,故若是门人,亦当是陈抟之门。潘阆之爱恋功名,确实如《吕氏杂记》所载,在晚唐体诗人中较为突出。其《叙事答所知》一诗云:“有志思光国,无才可佐君。知音时见赠,应达圣朝闻。”《上李学士》云:“试把平生业,一念一心寒。白日升天易,明时取仕难。家园半牢落,鬓发渐衰残。试把平生业,来投作者看。”可见是很想做一番功名事业的。后来大约是不太如意,终于说出了一些“高论”,如:“高吟见太平,不耻老无成。发任茎茎白,诗须字字清。搜疑沧海竭,得恐鬼神惊。此外非关念,人间万事轻。”(《叙吟》)“懒下红尘路,重来恐未能。”(《北高峰塔》)“但看故乡荣达者,算来多作北邙尘。”(《樽前勉兄长》)

潘阆有《逍遥集》一卷传世,存诗70余首。虽然他作有一些如 “蒿兰不并香,泾渭安同流。小人有千险,君子生百忧。名重圣主征,道光史册收。一鹗秋空飞,鸟雀徒啾啾”(《送王长洲禹偁伏阙》)这样的颇具白体风格的诗,但数量并不多。他的大部分诗作,还是晚唐体的,而且多言及自身的窘况,如“长喜诗无病,不忧家更贫”(《暮春漳川闲居书事》),“土床安睡稳,纸被转身鸣”(《客舍作》)。谈及自己的苦吟,“发任茎茎白,诗须字字清”(《苦吟》),“一卷诗成二十年,昼曾忘食夜忘眠。莫言不及相如赋,谁敢高吟汉帝前”(《书诗卷末》),风格与贾岛相当接近。这或许与他对贾岛的推崇不无关系,其《忆贾浪仙》云:“风雅道何玄,高吟忆浪仙。人虽终百岁,君合寿千年。骨已西埋蜀,魂应北入燕。不知天地内,谁为读遗篇。”敬佩之情,可见一斑。

潘阆的诗写得不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说:“阆在宋初,去五代未远,其诗如《秋夕旅舍书怀》一篇,喜雪一篇,有五代粗犷之习。而其他风格孤峭,亦尚在晚唐作者之遗。苏轼尝称其《夏日宿西禅》诗,又称其《题资福院石井》诗,不在石曼卿、苏子美之下;刘攽《中山诗话》称其《岁暮自桐庐归钱塘》诗,不减刘长卿;《事实类苑》称其《苦吟》诗、《贫居》诗、《峡中闻猿》诗、《哭高舍人》诗、《寄张咏》诗诸佳句;刘克庄《后村诗话》称其《客舍》诗;方回《瀛奎律髓》称其《渭上秋夕闲望》诗、《秋日题琅琊寺》诗;《事实类苑》又记其在浙江时,好事者画为《潘阆咏潮图》;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又记长安许道宁爱其华山诗,画为《潘阆倒骑驴图》。一时王禹偁、柳开、寇准、宋白、林逋诸人皆与赠答,盖宋人绝重之也。”《四库全书总目·逍遥集提要》。

寇准(961-1023),字平仲,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人,太平兴国五年(980)进士,淳化五年(994)官至参知政事。真宗朝,累官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莱国公。后贬雷州,徙衡州,卒,谥号忠愍。

寇准有《忠愍集》三卷,存诗240首,多作于天禧三年(1019)之后的贬谪时期。谈及寇准的诗歌,我们便又要遇到与讨论林逋时同样的问题,即他的诗歌是不是晚唐体。赵齐平先生在其《宋诗臆说》一书中认为:“何物方回,妄自评议,说寇准诗与‘九僧体’相似,从而归之于晚唐体。今天,我们是否应该根据寇准的诗歌创作实际来推翻这一旧说呢?”赵齐平《宋诗臆说》,第64页。 又说:“寇准诗之不属于贾岛、姚合一派,不与九僧体相似,则是确定无疑的。”同上。赵齐平先生的证据是:寇准的五言诗中也有少量小巧卑琐的句子,然而大多数却写得阔大超远,九僧写不出;寇准诗清新自然,却又“含思凄婉”,九僧写不出;寇准的七言绝句接近王维、韦应物、刘禹锡、元稹、郎士元、钱起等人,决不与九僧相似同上。不错,方回在《送罗寿可诗序》中确实说过“晚唐体则九僧最为逼真”,但是否就可以理解为晚唐体完全等同于九僧诗?“逼真”与完全等同毕竟是两回事。从外延来说,晚唐体的范围远比九僧诗的范围要大得多,前者涵盖了后者。若以九僧诗作为晚唐体标准来衡量其他诗作的话,则无疑缩小了晚唐体的外延,若是以此类推,则可能得出宋初晚唐体诗人只有九僧的结论。这个结论,恐怕是没有人能够接受的。九僧诗“最”接近贾岛、姚合,但方回认为晚唐体的来源并不仅限于姚合、贾岛二人,我们在前文中已经说过,方回认为晚唐体的学习对象还有许浑、郑谷、薛能、方干、周贺等一大批诗人。而寇准的诗歌也有学许浑等人的,这一点赵先生已经认可赵齐平《宋诗臆说》,第76页。,所以方回的话并没有错。寇准的诗确实要比九僧诗境界开阔、含思凄婉,但这几乎是所有仕宦身份的晚唐体诗人不同于僧人身份的晚唐体诗人的地方,不独寇准一人。寇准的诗歌是“学的晚唐七绝”同上。最多,但这只能是他属于晚唐体诗人的明证,而不构成他不是晚唐体诗人的理由。所以《四库全书总目》说得没错:“准以风节著称,而其诗含思凄婉,绰有晚唐之风致。”《四库全书总目·忠愍集提要》。寇准是晚唐体诗人。

关于寇准的第二个问题是,寇准是否为宋初晚唐体盟主?研究者多认为寇准主盟了宋初的晚唐体。如:“考晚唐派中惟寇公登显位,而潘、魏、九僧辈皆与为友,寇公无形中为之盟主。”梁昆《宋诗派别论》,商务印书馆,1938年,第15页。 “寇准是著名宰相,也与晚唐体的九僧、林逋、魏野等隐士混在一处,并且成为其中的盟主,令人颇觉不可思议。”木斋《宋诗流变》,京华出版社,1999年,第55页。其实仔细分析一下这些观点,便会发现其中的逻辑:寇准之所以成为盟主,不在于他的诗歌成就有多高,而是因为他的官高位显。但官位与诗坛的地位并没有必然联系,若据此就断定寇准是晚唐体盟主,在逻辑上是不通的。作为一个盟主,起码要得到群体成员的普遍认同,而寇准恰恰缺乏这一点。检阅宋初晚唐体诸人的文献,似乎没有几个人说过寇准的诗作如何的好,如何在群体中有号召力、影响力。至于说晚唐体诗人都与寇准有交往,这只是因为对宋初晚唐体的规模不了解而作出的判断,宋初的晚唐体诗人近百位,都认识寇准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妨再退一步,来看看我们经常提到的一些晚唐体诗人,是否个个都与寇准有交往:寇准有《赠魏野处士》等诗,魏野亦有《和呈寇相公见赠》,二人有交往;据《湘山野录》载:“寇莱公一日延诗僧惠崇于池亭,探阄分题……”文莹《湘山野录》卷上,《湘山野录·续录·玉壶清话》,中华书局,1984年,第34页。可知寇准与惠崇颇为熟悉;另外潘阆有《中秋与柳赞善开、宗赞善坦、寇学士准宿宋拾遗白宅不见月》诗,可知二人亦有交往。据此可确定与寇准有交往的主要晚唐体诗人只有魏野、惠崇、潘阆三人,其他人或许也与寇准有交游,但目前尚未发现证据。因此,说寇准是宋初晚唐体盟主、晚唐体诸人围绕着寇准进行唱和便只能是猜测。

小结:本章设定了晚唐体的一些特征作为甄别宋初晚唐体成员的标准,结果“发现”晚唐体诗人73人,证实了方回所说的宋初晚唐体“凡数十家,深涵茂育,气极势盛”方回《送罗寿可诗序》,《桐江续集》卷三十二。之言不虚,根据这个数字我们也推翻了“宋初晚唐体以隐士僧侣为主”的说法。从这些诗人来考察宋初晚唐体的出现时间,我们知道了宋初晚唐体是承晚唐、五代而来的,在宋初的太祖、太宗朝就已经存在,而不是如有些研究者认为的直到真宗朝才出现。根据诗人登上诗坛的时代不同,我们可以将这些诗人分为两期:由五代入宋的诗人为一期;成长于宋初的诗人为一期。第二期诗人又根据他们的社会身份分成三个群体,分别是僧人群体、隐士群体和仕宦群体。三个群体在诗歌上有一些共同点,也有因各自的身份、地位、处境不同而呈现出的一些差异,分类正是为了突出其差异性。此外,本章还重点介绍了九僧、林逋、魏野、潘阆、寇准等诗人,并且就他们是否属于晚唐体诗人的一些问题展开了论述,在重申了晚唐体标准的前提下,本文认为他们应当还是属于晚唐体的。

需要指出的是,宋初晚唐体的存在不是孤立于诗坛及社会的,与其他诗派如白体、西昆体有着一些交流。这种交流最突出的表现便是晚唐体诗人偶尔会有一些近似于白体、西昆体的作品,如寇准的“远山重叠故关遥,公退乘闲上丽礁。今日登临秋思苦,雨荷风叶共萧萧”《秋日后登楼》,《忠愍集》卷中,四库本。,林逋的“坐吟行看对清秋,懒架仍迎近枕头。放达有唐惟白傅,纵横吾宋是黄州。左迁商岭题无数,三入承明兴未休。红药紫薇千一古,又添扬子伴牢愁”《读王黄州诗集》,《林和靖集》卷三,四库本。之类;而非晚唐体诗人有时也会来一两首晚唐体之作,如王禹偁的“岁暮洞庭山,知君思浩然。年侵晓色尽,人枕夜涛眠。移棹灯摇浪,开窗雪满天。无因一乘兴,同醉太湖船”《除夜寄罗评事同年》,《小畜集》卷七,四库本。,杨亿的“层峦连近郭,占胜有招提。宿雾昏金像,飞泉溅石梯。钟声空谷答,塔影乱云齐。千骑时来此,寻幽独杖藜”《朗山寺》,《武夷新集》卷四,四库本。,刘筠的“余欢惊社过,独直奈良宵。月向蓬山满,风来桂殿凉。睡轻同警鹤,吟苦伴啼螀。耿耿迷遥思,残星下建章”《中秋馆宿》,蒲积中《岁时杂咏》卷三十二,四库本。等。所以方回说:“宋初诸人诗,皆有晚唐风味。”方回评王操《村家》,《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三,第967页。从程度上来说,方回的话不免有些过头;而从范围来看,是有些道理的。晚唐体的影响,在宋初诗人中随处可见,包括宋祁、穆修、欧阳修、梅尧臣、范仲淹等人。不过,真宗朝以后,宋初晚唐体式微,再也没有出现什么像样的人物。而苏轼、黄庭坚等人的出现,则完成了对宋初晚唐体的致命一击。如严羽所说:“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山谷始出己意为诗,唐人之风变矣。”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沧浪诗话校释》,第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