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嘉祐元年三月,司天监言:‘客星没,客去之兆也’。初,至和元年五月,晨出东方,守天关。昼如太白,芒角四出,色赤白,凡见二十三日。”
——《宋会要辑稿》
2013年10月21日,星期六的下午,一个凉爽舒适的初秋的午后。一男一女正沿着厦门中山公园湖边的林荫小路慢跑。男的65岁左右,身材矮壮,头发稀疏,随意地穿着一件已经微微泛白的黑色警用短袖T恤和一条安踏运动裤,脚上是一双挺旧的警用黑色胶鞋。女的30岁出头,中等身高,体形匀称,留着轻微波浪的齐耳短发,一双不大但充满灵气的眼睛,穿着全套的耐克慢跑服和跑鞋。
“看来你真的老了,一次比一次慢。”当两个人跑过动物园门口的时候女的突然对男的说。
男人听了女人话,也不回答,而是突然加快速度,往前猛冲出去。
“哈哈哈。”女人大笑着追了上去。
男人快跑了不到200米,就气喘嘘嘘,只好放慢速度,还故意撇开双腿做出步伐凌乱的样子,头也不回地向后面招了招手,示意后面的女人可以超过他。没一会,两个人又并排了。他们继续跑到公园西门的西瑞桥上,男的停了下来,双手扶桥的栏杆做深呼吸。女的也停了下来,背靠这栏杆,还在不停地笑着。
慢跑的是一对父女,男的叫向海东,退休警察;女的叫向捷,是向海东最小的女儿。
“最近身体是不太行,晚上老睡不好,有时候肩膀会莫名其妙地疼起来,医生叫我不要剧烈运动了。我现在已经不去打羽毛球了。”向海东的盯着不远处几只公园喂养的满身黑褐羽毛的鸭子看,“公园也真抠,好歹也养几只正番鸭,这几只土鸭实在有够难看的。”
听到父亲的这么说,向捷也转过身用手撑着栏杆,看了一眼那几只鸭子,嗯哼一声表示同意。
“这么说,今晚你的高价月饼要回来?”向海东把头转向小女儿问到。
“是的。”向捷无力地回答到。
“他出差的这三个个月里有打电话给你吗?”
“前两个礼拜打过一个,主动打给我的,不过听着有点阴阳怪气。”
“他真有那么差吗?结婚前不是所有人都说他是韩剧男主角的翻版。”
“求你了,老爸。”
向海东没再说话,而是关切地盯着女儿,他在对待儿女方面尽量做到不偏心,但是他得承认心底里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小女儿。
“爸,我真的是,”向捷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特别是在父亲慈爱的凝视下,“我真是有点支持不下去了。你知道,他走的时候骂我什么?贱货。”
“贱货!”向捷又重点强调了一下。
“别太往心里去,老幺,我也这么骂过你妈的。”
听到这个话,向捷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的父亲。
“好吧,好吧,我开玩笑的,我没骂过你妈贱货。”向海东试图缓和一下女儿的情绪,“不过我骂过你妈三八、混蛋,还有更难听的。他没打你吧。”
“扔台灯算不算?”
“打中你了吗?”
“我躲过去了。”
“是躲过去的,而不是打偏了?嗯,那应该算未遂,该判他有罪。”
“哈。”向捷挤出了一个笑容。
“老幺,我知道这不容易。”向海东收敛了脸上的微笑,皱着眉说:“过日子就是这样,总也不停地给你出难题。”
看到女儿没有回答,向海东又接着说:“其实他也没那么糟吧,你说他在家就是个大老爷,什么也不干,油瓶倒了也不扶。还有什么,傲慢?势利鬼?小心眼?你用的那个文绉绉的词叫什么来着?色什么任来着?”
“色厉内荏。”
“嗯,色厉内荏,挺贴切的。不过你该知道,他爸爸是副市长,妈妈是个大私企老总,那种家庭环境里长大的人,这都属于常见病。”
“是的,爸爸,我应该知道,我早该知道的。”向捷看着那几只鸭子,心里想它们虽然有点丑,可是那一副怡然自得几乎都要让人妒忌了。
“你是对的,你一直是对的。”向捷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爸爸。
“我倒希望自己是错的。”向海东叹息着说。
“难道就没有点让你喜欢的地方?”
“有,他妈倒是挺大方的。”
“哈哈,不错的优点。你妈觉得如果有个小孩,肯定就会好起来。不过,谁知道,也许不是个好主意。”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那个了,他出差前几个月我们的关系就已经很僵了。”
“捷儿,自己决定吧,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聪明?”向捷苦笑道:“我要是有你一半聪明就不会弄到现在这个样子。”
“那不叫聪明,爸爸只是比你多吃了几年饭,多见过几个人而已。算了吧,老幺,顺其自然吧。”向海东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帮不上女儿太多忙, “回家吃饭吗?”
“不了,爸,我还是直接回去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向捷对着父亲做了一个无耐的表情。
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向捷开着自己的银灰色大众宝来停在厦门镇海路和环岛路的三叉路口等红灯。
向捷,今年已经34岁,从小就聪明乖巧的她,生活学业顺风顺水,先在厦门大学的本科毕业后,保研到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在那里获得了了微生物工程专业的硕士和博士学位。2007年毕业后,向捷进入那年刚刚落户厦门的一家美国大公司,全球医药制造和医疗器械制造巨头——索贝克科技有限公司。工作后向捷表现出色,仅仅用了四年时间,32岁的她已经是厦门分公司微生物研究与应用工程部的副部长,前途远大。
绿灯亮了,向捷把车子重新起步,开过海军码头的大门,左拐进入环岛路。接下来的这段路是向捷最喜欢的。车子开上了演武互通,这是由一系列建在海滩上的高架组成的立交桥。车在桥上,眼前是厦门大学后门的白城海滩,右手边隔着五百多米的海面就是鼓浪屿,十六米高的郑成功雕像仰首站立在对面海边的一块突出的大礁石上,面朝着台湾方向。今天是初八,傍晚正好是海水潮位最高的时候,一艘两侧装满灯泡的渔船正从桥边缓缓驶过。那艘船是如此之近,咋看其来像一辆迎面开过的汽车。向捷可以清楚地看见驾驶渔船的男人那张被晒得黝黑的脸。此时的太阳已经失去威力,冷却成一个轮廓清晰的殷红的圆盘,即将沉入远处模糊的金门岛的后面。不远处的海面上撒满了跳跃不止的金光。看着眼前宁静的大海,向捷感觉自己心绪平静了不少。
两年前,也就是向捷升任副部长的那阵,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太幸运了,职场高歌猛进,情场春风得意。就是那一年,丈夫进入了她的生活。
向捷的丈夫叫纪超,大她一岁多,是公司里的同事。纪超是相当标准的“高富帅”,父亲是副市长,妈妈是个民营企业的大老板,属于祖坟冒青烟的家庭。就在这样的家庭里,纪超读了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一流的大学、一流的美国大学,2009年,纪超顶着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头衔回了国。
向捷清楚地记得纪超刚进公司那阵的的确确在单位里引起不小的骚动,尤其是对于那些年轻的未婚姑娘。官二代、海归、外表俊朗、衣着考究、谈吐不俗,在所有人眼里,纪超简直无可挑剔。他的出现让公司里所有男人相形见拙。向捷的不得不懊恼地承认,当纪超主动追求自己的时候,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向捷所有亲友里持反对态度的只有她的爸爸,她的刚刚退休的警察爸爸,然而在所有人里向捷恰恰最希望得到父亲的祝福。
“要我说啊,这小子就一高价月饼,中看不中吃!”这就是她爸爸的意见。甚至在她宣布打算接受纪超追求的那天晚上,她的父亲竟然说:“老幺,我还一直以为你比其它女孩多点头脑呢!”为了这句话,向捷跟一向亲昵的爸爸呕了整整半个月气。
然而非常不幸的是,她的爸爸是对的。结婚没多久,向捷痛苦地认识到自己和丈夫之间在性格爱好、处世态度上存在太多的冲突点,几乎是格格不入、水火不容。
想到这里向捷不自觉地加大了油门,车子轻微颤抖着,速度表指针慢慢爬上了70迈。
向捷很快发现这个“高富帅”老公实在是徒有其表。悟性平庸,见解粗陋,偏偏又喜欢夸夸奇谈。心胸狭窄,小鸡肚肠,明明水平一般,却对妻子的职位高于自己耿耿于怀,成日里怨天尤人,搞得跟深宫怨妇似的。
更让向捷难以忍受的是她觉得丈夫一家都是露骨的势利鬼。和社会地位高于等于自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一副谦恭随和的样子;但是如果相反,那他们立刻会转换成另一嘴脸,颐指气使,傲慢刻薄。当这种转变快速地、频繁地发生在丈夫的脸上时,向捷总是难以抑制内心的厌恶。“长期这样为什么不会人格分裂呢?”向捷觉得自己都快先人格分裂了。
就这样,他们的爱情很快走进了死胡同,越来越频繁的吵架,越来越粗暴的态度,越来越恶毒的用词。纪超出差的前一晚,夫妻俩暴发了认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你******以为自己是谁!”纪超隔着2米宽的大床冲着妻子怒吼:“少他妈跟我这假惺惺的,你******就是个贱货,我他妈最失败就是自己跌粪去追你这个臭三八!”接下来是一连串粗俗、没有逻辑但求效果的辱骂,最后飞过来的是放在纪超那边的装饰着仕女画的仿古床头灯。
随着冲突的不断加剧,离婚这个词越来越频繁地进入向捷的脑袋里。
离婚!一个异形一样可怕的词汇。想到这个词,向捷又烦躁起来,她索性把所有车窗开到最大,一时间带着咸味的海风充满了整个车厢。
如果说婚姻是爱情坟墓,那离婚——重新爬出婚姻的坟墓——真的可以让人重生吗?还是把人变成僵尸或吸血鬼一类的东西?向捷一边开车一边胡思乱想。面对自己婚姻的残酷现状,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严肃地考虑起离婚问题。可是一想到离婚必定会让自己和父母沦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想到同事谈论起别人离婚时那种做作的惋惜、欲盖弥彰的幸灾乐祸的态度,向捷就害怕了。
丈夫离开的这些日子,离婚问题总是萦绕在向捷的脑海里,搞得她心烦意乱,虽然那天激烈争吵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虽然感情的裂痕看来已经无法弥合,她仍然下不了这个决心。
“等下见了面会怎么样?他会说些什么?我又该说些什么?”向捷心里正想象着等下和丈夫的见面会演变成什么,手机响了。打电话来的是苏姨,家里的保姆,一个快50岁的惠安女人。苏姨说家里的男主人已经到家了,问向捷什么时候能到家,她好安排晚饭。
“再七八分钟吧”向捷回答到,她的家在厦大过去一点的珍珠湾附近。
“好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向捷一边掐断电话一边暗下决心,“如果他再骂我,我也要扔床头灯!我可不是旧社会里的封建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