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圣为能尽伦,自余于伦有不尽而非尽欺人以为伦也;惟王为能尽制,自余于制有不尽而非尽罔世以为制也。欺人者人常欺之,罔世者人常罔之,乌有欺罔而可以得人长世者乎(《又乙巳春书之二》,《陈亮集》。)!
三代圣王可以尽伦尽制,包括汉唐在内的后来君主虽然不能尽伦尽制,但是,不尽绝不是“假仁借义以行”的欺骗。因为欺人者人常欺之,罔世者人常罔之,如果汉唐君主只是行“假仁借义”的欺骗,人民也会用欺罔来对付他们,就绝不可能有长久的统治。
二是所谓偶“有与天地暗合者”的“暗合”说,陈亮批评说:
天地之间,何物非道,赫日当空,处处光明。闭眼之人,开眼即是,岂举世皆盲,便不可与共此光明乎?眼盲者摸索得着,故谓之暗合,不应二千年之间有眼皆盲也。……今不欲天地清明,赫日长在,只是这些子殄灭不得者便以为古今秘宝,因吾眼之偶开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三三两两,附耳而语,有同告密,画界而立,一似结坛,尽绝一世之人于门外,而谓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点洗,二千年之天地日月若有若无,世界皆是利欲,斯道不绝者仅如缕耳。此英雄豪杰所以自绝于门外,以为立功建业别是法门,这些好说话且留着妆景足矣(《又乙巳秋书》,《陈亮集》。)。
眼盲本身无视力可言,故朱熹的“暗合”不过是说汉唐本无天理,只有如“眼盲者摸索得着”的“暗合”天理。陈亮从人的常识出发,认为眼盲只是少数人,不可能全世界的人都是盲人,也不可能两千年来的人都是瞎子,而无有对天理的认识。道学家说的两千年的天地日月若有若无,世界皆是利欲横流,是根本不可能的。同时,陈亮还指出了程朱为代表的道学家,一方面以“暗合”否定两千年的历史,另一方面又极力夸大自己的“吾眼之偶开”,“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的狂傲,这一狂傲的不传绝学不过是只可以用来作装饰景点的“好说话”。而道学所要否定的“立功建业”,正是陈亮所要肯定的,在道学家看来,汉唐的“立功建业”不过是反天理的人欲、功利,而陈亮则认为,汉唐的“立功建业”的功利正是天理的实现,或道的体现。
“假借”说与“暗合”说在理论上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承认心可以“有时而泯”,法可以“有时而废”,而有可以脱离人之外的所谓天理(《陈亮集·朱熹寄陈同甫书第八书》说:“但谓之无常泯,即是有时而泯矣;谓之无常废,即是有时而废矣。盖天理人欲之并行,其或断或续,固宜其如此。”)。陈亮则说:
夫心之用有不尽而无常泯,法之文有不备而无常废,人之所以与天地并立而为三者,非天地常独运而人为有息也。人不立则天地不能以独运,舍天地则无以为道矣。夫“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者,非谓其舍人而为道也。若谓道之存亡非人所能与,则舍人可以为道,而释氏之言不诬矣。使人人可以为尧,万世皆尧,则道岂不光明盛大于天下;使人人无异于桀,则人纪不可修,天地不可立,而道之废亦已久矣。天地可架漏过时,则块然一物也;人心可以牵补度日,则半死不活之虫也。道于何处而常不息哉(《又乙巳春书之一》,《陈亮集》。)!
心有时而泯,可也;而谓千五百年常泯,可乎?法有时而废,可也;而谓千五百年常废,可乎?至于“全体只在利欲上”之语,窃恐待汉唐之君太浅狭,而世之君子有不厌于心者矣。……一生辛勤于尧舜相传之心法,不能点铁成金而不免以银为铁,使千五百年之间成一大空阙,人道泯息而不害天地之常运,而我独卓然而有见,无乃甚高而孤乎!宜亮之不能心服也(《又乙巳春书之二》,《陈亮集》。)。
针对朱熹的理论,陈亮明确提出心无常息、法无常废、道必须依人而存在的观念。他还一针见血地指出,朱熹的“舍人可以为道”不过是佛教的理论。陈亮认为,道或天理存在于天地万物之间,如日当空,人有见有不见,但见与不见,都不害道与天理的存在;人非都是尧舜,故不能穷尽道与天理,这就是所谓心有不尽,法有不备;人又不都是桀纣,故不能完全背离道与天理,这就是所谓心无常泯,法无常废。在心有不尽、法有不备与心无常泯、法无常废之间,陈亮强调的是后者。既然心无常泯、法无常废,故人虽不能穷尽道与天理,却可以常行天理而合于道,而道或天理的存亡也不能离开人道而独运的。所以,汉唐虽不如三代,于道或天理有所不尽,但是,汉唐仍有天理的运行。若是以为汉唐以来千五百年只是反天理的人欲功利,天地就是块然一物,人也成了半死不活之虫。
他还针对道学家的汉唐之君有家天下的私心而否定汉唐之说,作出如下评论:
至于以位为乐,其情犹可以察者,不得其位则此心何所从发于仁政哉!以天下为己物,其情犹可察者,不总之于一家则人心何所底止!自三代圣人固已不讳其为家天下矣。天下,大物也,不是本领宏大,如何担当开廓得去?惟其事变万状而真心易以汨没,到得失枝落节处,其皎然者终不可诬耳。高祖太宗及皇家太祖,盖天地赖以常运而不息,人纪赖以接续而不坠,而谓道之存亡非人所能预,则过矣。汉唐之贤君果无一毫气力,则所谓卓然不泯灭者果何物邪?道非赖人以存,则释氏所谓千劫万劫者,是真有之矣(《又乙巳春书之一》,《陈亮集》。)。
即使汉唐之君有家天下的私心,也不能否认汉唐开国之君的本领宏大,而正是有赖于汉唐开国之君,仁政才得以推行,天理才常运而不息,人纪才接续而不坠。在陈亮看来,三代以后的家天下,是圣人都承认的历史发展趋势,惟其家天下,君主才可能有行天理、施仁政的地位与条件。
三、成人与功利
在同朱熹的辩论中,陈亮的功利思想除了主要表现在对三代、汉唐的王霸得失的论说外,还反映在他关于成人的理念上。他的成人理念是直接针对朱熹的要他以“醇儒自律”而发的:
夫人之所以与天地并立为三,以其有气也。孟子终日言仁义,而与公孙丑论一段勇如此之详,又自发为浩然之气,盖担当开廓不去,则亦何有于仁义哉?气不足以充其所知,才不足以发其所能,守规矩准绳而不敢有一毫走作,传先民之说而后学有所循,此子夏所以分出一门而谓之儒也。成人之道,宜未尽于此。故后世所谓有才而无德,有智勇而无仁义者,皆出于儒者之口。才德双行,智勇仁义交出而并见者,岂非诸儒有以引之乎?故亮以为学者,学为成人,而儒者亦一门户之大者耳。秘书不教以成人之道,而教以醇儒自律,岂揣岂分量则止于此乎(《又甲辰秋书》,《陈亮集》。)?
陈亮认为,人能够与天地并立为三,是因其有气。这个气就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而浩然之气绝不是道学家所解释的是仁义一类的东西,而是血气:“人只是这个人,气只是这个气,才只是这个才。譬之金银铜铁只是金银铜铁,炼有多少则器有精粗,岂其于本质之外,换出一般,以为绝世之美器哉!故浩然之气,百炼之血气也。”(《又乙巳春书之一》,《陈亮集》。)所以,陈亮所说的气是指人的血气而言,并以为这一血气就是人的本质。人正是有了这一血气,才可以有“担当开廓”,仁义才能够有所落实。故他说的成人,是指有血气之人。因其有血气,故成人绝不是仅仅空谈仁义义理的儒生,而是能够“建功立业”的“才德双行、智勇仁义交出而并见者”。他以为,所谓儒不过是气不充、才不发的因循守旧之人,根本不能与他所说的成人相提并论。所以,他不赞成道学家的以“醇儒自律”。
故陈亮以为人生的追求就是成人:
天地人为三才,人生只是要做个人。圣人,人之极则邪。如圣人,方是成人。故告子路则曰:“亦可以为成人。”来谕谓“非成人之至”,诚是也。谓之圣人者,于人中为圣;谓之大人者,于人中为大。才立个儒者名字,固有不尽之处矣。学者,所以学成人也,而岂必其儒哉(同上。)?
陈亮的成人以圣人为标准,其实只是理想的人格。他的成人还有现实的人格,这就是春秋时期的管仲与东晋时期的王猛,故他在给朱熹的信的结尾时说:“管仲、王景略之不作久矣,临染不胜浩叹之至。”(《又甲辰秋书》,《陈亮集》。)这是以管仲、王猛自许。朱熹复信说:“然夷吾、景略之事,亦不敢为同甫愿之。”则明确反对陈亮以管仲、王猛为榜样。
管仲与王猛尤其是管仲都是历史上以功业著称的人物,陈亮以他们为成人的现实人格,其着眼点正在于他们的显著功业,从他关于管仲的评论中,就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孔子称管仲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说者以为孔氏之门五尺童子皆羞称五伯,孟子力论以力假仁,而夫子称之如此,所谓“如其仁”者,盖曰似之而非也。观其语脉,决不如说者所云。故伊川所谓“如其仁”者,称其有仁之功用也。仁人明其道不计其功,夫子亦计人之功乎?若如伊川所云,则亦近于来谕所谓“喜获禽之多”矣。功用与心不相应,则伊川所论心迹元不曾判者,今亦有时而判乎(《又乙巳春书之二》,《陈亮集》。)?
陈亮认为,孔子的许管仲以仁,是因其有“九合诸侯”与抗击外夷的丰功伟业,并批评自孟子以来的后儒曲解孔子之义,于语法不合。他还援引程颢的解说来证明自己的看法,说明孔子称管仲之仁是与功业联系在一起的。陈亮关于管仲的这段评论是他与朱熹在王霸义利论辩中,最为明显肯定功利的地方。因此,陈亮在成人问题上的功利思想表现得更为明白。
从上可见,陈亮对汉唐及其管仲的论说中,都肯定他们在事功上的成就,并据以否定朱熹等道学家的汉唐专以人欲行、五伯无仁义之说;陈亮论成人,也以建功立业为其必备的条件,并以管仲、王猛为成人的代表,这些论说都集中地反映了陈亮功利思想。故陈傅良在评论陈亮与朱熹的王霸义利之辩时说:
以不肖妄论,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此老兄之说也,如此,则三代圣贤枉作功夫。功有适成,何必有德,事有偶济,何必有理,此朱丈之说也,如此,则汉祖唐宗贤于盗贼不远,则是天命可以苟得。以三代圣贤枉作功夫,则是人力可以独运,其弊上无兢畏之君;谓天命可以苟得,其弊下有觊觎之臣。二君子之论,不免为骄君乱臣之地,窃说未安也(《致陈同甫书》,《止斋集》卷三六。)。
以“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来概括陈亮的功利思想,这是符合陈亮的功利思想的。陈傅良的概括,也可表述为天理、仁义必落实到事功,或必由事功以见天理。所以,重事功是陈亮的功利思想根本观念。
四、陈亮功利思想的评价
对陈亮的功利思想,朱熹除了在其论辩中予以激烈的批评,还前后多次予以抨击。朱熹曾比较当时的江西陆九渊的陆学与陈亮的功利之学:
陆氏之学虽是偏,尚是要去做个人。若永嘉、永康之说,大不成学问(《朱子语类》卷一二二。)。
江西之学只是禅,浙学却专为功利。……若功利,则学者习之,便可见效,此意甚可忧(《朱子语类》卷一二三。)。
认为功利之学较之陆九渊的心学更为有害。在他看来,功利思想可以将人引导到为利而不顾一切的危险境地:“今浙中人却是计利害太甚,做成回互耳,其弊至于可以得利无不为。”(《朱子语类》卷一二二。)并惊叹:“陈同父之学已行到江西,浙人心向已多,家家谈王霸,不说萧何,只说王猛;不说孔孟,只说文中子,可畏可畏。”(《朱子语类》卷一二三。)
朱熹说“永嘉、永康之说,大不成学问”,对陈亮的功利思想而言,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陈亮虽然有强烈的功利思想,但是,在理论上却无有对功利合理性本身的学理性论说,而只是透过对汉唐与管仲的评价、成人理念的阐发来间接表达的。而且,他的功利思想也存在明显的缺陷,如只注重功利的相关,而没有对人的主观动机的考虑,即朱熹所说的根本田地;只重心无常息,法无常废,而忽略了心有时而息,法有时而废;只强调人能弘道的一面,而否认了人也会离道的一面,如此等等。所以,连陈亮本人也不否认自己理论的粗俗。陈亮虽然有明确的功利思想,但是,还没有建立起功利主义的理论,这就是本文以功利思想为题的原因。
陈亮的功利思想在当时的出现,是当时社会需要的理论反映。在学术上,道学的空谈误国殃民,已为一些有识之士所认识;而偏安的南宋,也面临着抵御北方金人入侵,收复失地的两大时代重任。无论是对道学空谈心性的矫正,还是在理论上为两大历史重任制造理论的依据,都需要一种重实的事功功利思想。所以,陈亮、叶适的功利思想一出现,就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而有朱熹的“家家谈王霸”的社会现象迅速出现。
作为一种理论,陈亮的事功的功利思想对鼓励人的建功立业、成就事业具有积极的意义;但是,事功的功利思想不讲动机,只求效果,也确实有朱熹所担忧的为利而不顾一切的消极后果。今天浙江经济发展,出现了许多著名的实业家、商业家,但也有只顾经济效益而不顾社会后果的诸多现象,这或许都与陈亮的功利思想的影响有某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