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学术经汉代以后的兴盛之后,由于三国两晋南北朝的战乱不断而相对滞后。隋唐社会经济的进步,又使巴蜀学术有了相对的发展,并为宋代巴蜀学术的极大繁荣奠定了基础。
一、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巴蜀学术
在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政治变幻无常,当权人士得失急骤,出现了以重“三玄”为特征的玄学思潮。所谓“三玄”,指《周易》、《老子》与《庄子》。与此相应的,是道教与佛教的兴盛,因为动乱的时代往往是宗教最活跃的时期。
巴蜀在这一历史时期,稍有不同。这就是巴蜀没有重“三玄”的玄学兴起,而是儒学与谶纬继续盛行,道教亦同样很兴盛,佛教也开始得以传播发展。此外,史学尤其发达,也是巴蜀这一时期学术的特点之一。
儒学在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兴旺,仅从《三国志》、《华阳国志·后贤志》中就可以窥见一个大略。由《三国志·蜀书》部分,我们看到如下记载:
张裔,字君嗣,蜀郡成都人也。治《公羊春秋》(《三国志·蜀书·霍王向张汤费传》。)。
五梁者,字德山,犍为安南人,以儒学节操称(《三国志·蜀书·杜周许孟来尹李谯郄传》。)。
杜琼,字伯瑜,蜀郡成都人也。……琼年八十余,延熙十三年卒。著《韩诗章句》十余万言(同上。)。
许慈,字仁笃。……善郑氏学,治《易》、《尚书》、《三礼》、《毛诗》、《论语》(同上。)。
孟光,字孝裕。……好《公羊春秋》而讥呵《左氏》,每与来敏争此二义,光常绕绕欢咋(同上。)。
来敏,字敬达。……涉猎书籍,善《左氏春秋》,尤精于《仓》、《雅》训诂,好是正文字(同上。)。
尹默,字思潜,梓潼涪人也。……皆通诸经史,又专精于《左氏春秋》,自刘歆条例,郑众、贾逵父子、陈元、服虔注说,咸略诵述,不复按本。……及太子立,以默为仆,以《左氏传》授后主(同上。)。
李撰,字钦冲,梓潼涪人也。……五经、诸子,无不该览。……著《古文易》、《尚书》、《毛诗》、《三礼》、《左氏传》、《太玄指归》,皆依贾(逵)、马(融),异于郑玄,与王氏殊隔(《三国志·蜀书·杜周许孟来尹李谯郄传》。)。
谯周,字允南,巴西西充国人也,父炳,字荣始,治《尚书》。……(谯周)研精六经。……后迁光禄大夫,位亚九列,周虽不与政事,以儒行见礼,时访大义,辄据经以对(同上。)。
广汉绵竹人秦宓,字子敕。从他推荐儒士任安,与李权论辩,言及《孝经》、《春秋》为孔子所作来看(同上。),他应是位精通儒学的学者。他与吴国使臣张温的问答,更反映出他对儒家经典尤其是《诗经》的精熟(同上。)。
值得注意的是,巴蜀三国时期的儒学与东汉时期的儒学有明显不同。东汉时期的巴蜀儒学基本上是今文经学,这种情况到三国初时就有所改变。而尹默与李仁是最早从荆州将东汉盛行的古文经学传到蜀中的人物:“益部多贵今文而不崇章句,(尹)默知其不博,乃远游荆州,从司马德操、宋仲子等受古学。”(同上。)关于李仁的记叙大致相同。尹默、李仁同为涪人,志向一致,一起到荆州同拜司马德操、宋仲子为师,学习古文经学,对巴蜀古文经学的传播与发展作出了贡献。
三国时期巴蜀的古文经学还有另一个来源,就是随刘备入蜀或其他由外地入蜀的一些精通古文经学的人物。如善郑氏学、治《毛诗》的许慈是南阳人,善《左氏春秋》的来敏是新野人。
通过这两个途径,使三国时期的巴蜀儒学面貌发生了较大的改变,东汉时巴蜀那种几乎只有今文经学的状况已不复存在,古文经学也在巴蜀有了发展。并由此而形成了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争,如孟光与来敏争《公羊》、《左传》之义的论辩。这种今、古文经学并存的局面表明,三国的巴蜀儒学尚停留在东汉的发展水平。
晋代巴蜀地区的儒学也尚停留在这一水准上。如《华阳国志·后贤志》所载的人物:
文立,字广休,巴郡临江人也。少游蜀太学,治《毛诗》、《三礼》,兼通群书。
司马胜之,字兴先,广汉绵竹人也。学通《毛诗》,治《三礼》。
常易,字修业,蜀郡江源人也。……少与闳子忌齐名,安贫乐道,志笃坟典。治《毛诗》、《尚书》,涉洽群籍,多所通览。
何隋,字季业,蜀郡郫人也。……治《韩诗》、《欧阳尚书》,精研文纬,通星历。
王化,字伯远,广汉郪人也。……治《毛诗》、《三礼》、《春秋公羊传》。
陈寿,字承祚,巴西安汉人也。少受学于散骑常侍谯周,治《尚书》、《三传》。
李宓,字令伯,犍为武阳人也。……治《春秋左传》,博览五经,多所通涉。……著《述理论》,论中和仁义、儒长道化之事,凡十篇。……又与士安论夷、齐,及司马文中、杜超宗、郄令先、文广休等议论往返,言经训沽,众人服其理趣。
杜轸,字超宗,蜀郡成都人也。……少师谯周,发明高经于谯氏之门。
任熙,字伯远,蜀郡成都人也。……治《毛诗》、《京易》。……清谈游讲,不妄失言,祗慎著闻。
王长文,字德俊,广汉郪人也。……治五经,博综群籍。……著《无名子》十二篇,依则《论语》。又著《通经》四篇,亦有卦名,拟《易》、《玄》。以为《春秋》三传传经不同,每生讼议,乃据经摭传,著《春秋三传》十三篇。又撰《约礼记》,除烦举要,凡十篇,皆行于时。
寿良,字文淑,蜀郡成都人也。……治《春秋》三传,贯通五经。
李毅,字允刚,广汉郪人也。……年二十余,乃诣郡文学受业,通《诗》、《礼》训诂,为学主事。
常骞,字季慎,蜀郡江源人也。……治《毛诗》、《三礼》,以清尚知名。
常宽,字泰恭,骞族弟。……治《毛诗》、《三礼》、《春秋》、《尚书》,尤耽意《大易》,博涉《史》、《汉》,强识多闻。
由晋代巴蜀地区这些儒学代表人物来看,他们大多数都既研古文经如《毛诗》、《左传》、《周礼》,又通晓今文经的儒家典籍。看来经过三国蜀汉古文经的传播与发展,到晋代时,古文经也同今文经一样受到巴蜀儒学的重视了,今、古并重已成为晋代巴蜀儒学的一个特点了。
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的社会动荡,又为谶纬的存在与发达提供了土壤。在巴蜀,很多著名学者都是精通图纬的,如周群之父周舒,受业扬厚,精究谶纬,并解释《春秋谶》的“代汉者当涂高”,是指曹魏而言(《三国志·蜀书·杜周许孟来尹李谯郄传》。)。杜琼亦精图纬,对“代汉者当涂高”为什么是指曹魏一说,作出了具体论说(同上。)。谯周的父亲也精通图纬(同上。),并传业其子。谯周也善预言:“己没三十年后,当有异人入蜀,蜀由之亡。”(《华阳国志·大同志》。)这是预言李特成汉的出现。文立见谯周,谯周书版示立:“典午忽兮,月酉没兮。”(《三国志·蜀书·谯周传》。)预言司马氏将取代曹魏,而曹奂将死于当年八月。
在刘备登基之前,群臣的劝进,更是广援谶纬为说,而劝进的人物中就有尹默、杜琼、黄权、谯周这些巴蜀大儒。他们在劝进书中说:“《河图》、《洛书》,五经谶纬,孔子所甄,验应自远。”认定谶纬是孔子手定,绝对灵验的金科玉律,并先后援引《洛书·甄曜度》、《洛书·宝号命》、《洛书·录运明》、《孝经·钩命诀》、《孝经·援神契》、《图书》等为说,以明刘备做天子是天命早定,谶纬早有成说的(《三国志·蜀书·先主传》。)。
与谶纬的盛行相联系的,是各种带有预言性的谣传、童谣的出现。在晋太康至太安年间,巴蜀尤多流行,常璩说:“蜀自太康至于太安,频怪异。成都北乡有人尝见女子僻入草中,往视,见物如人,有身形头目口,无手足,能动摇,不能言。广汉有马生角,长大各半寸;又有驴,无皮毛,袒肉,饮食数日死。繁、什邡、郫、江原生草,高七八尺,茎叶赤,子青如牛角,内史耿滕以为朱草,表美于成都王。元康三年正月中,欻一夜有火光,地仍震。童谣曰:‘郫城坚,阙下市,成都北门十八子。’及(罗)尚在巴郡也,又曰:‘巴郡葛,当下美。’巴郡皮素之西上也,又曰:‘有客有客,来侵门陌,从气欲索。’”(《华阳国志·大同志》。)连续二十余年,在巴蜀各地怪异、童谣不绝,预示各种政治变乱,地域之大,时间之长,是不多见的。这从侧面反映了谶纬在巴蜀的盛行是有丰沃土壤为基础的。
道教在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巴蜀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其中最有影响的当数陈瑞之道与范长生、李八百为代表的李家道。
关于陈瑞之道,常璩说:“瑞初以鬼道惑民,其道始用酒一斗、鱼一头,不奉他神,贵鲜洁。其死丧产乳者不百日不得至道治。其为师者曰‘祭酒’。父母妻子之丧不得抚殡入吊及问乳病者。转奢靡,作朱衣、素带、朱帻、进贤冠。瑞自称天师,徒众以千百数。浚闻,以为不孝,诛瑞及祭酒袁笙等,焚其传舍,益州民有奉瑞道者,见官二千石长吏巴郡太守犍为唐定等,皆免官或除名。”(《华阳国志·大同志》。)从陈瑞自称天师,首领为祭酒,初为鬼道等记叙来看,陈瑞之道应是三张所创天师道的继续与发展。但又稍有改变,重在贵鲜洁。而由陈瑞的贵鲜洁中,可以看到四川民俗中对死丧人家、孕妇、产妇的禁忌,至少是从此开始的。看来陈瑞的传道,有广泛的道徒,连二千石这样的官吏也是他的信徒,因此,具有相当大的势力与影响,从而引起益州刺史王浚的嫉恨,以所谓不孝的罪名将他杀害了。
范长生,又名延久、九重、支,字符,涪陵丹兴人(《华阳国志·李特雄期寿志》。)。他是青城山地区道教的首领。依青城山是天师道的圣地之一来看,范长生所奉应是天师道。《十六国春秋·蜀录》说:“长生善天文,有术数,民奉之如神。”(转自《太平御览卷》卷一二三。)当祖辈一直信奉天师道的李雄在成都称王时,就将范长生迎至成都,拜为丞相,尊为天地太师。在范长生去世后,李氏政权又以其子范贲为承相;成汉王国灭亡后,其旧臣又以“(范)贲为帝而奉之,以妖异惑众,蜀人多归之”(《资治通鉴》卷九七。)。可见,范长生的道教与李氏的成汉政权是相互依赖的,凭借着政权的支持,范长生的天师道在成汉时期有重要发展是可想而知的。
李家道因其代表人物为李姓而得名,最著名的是李八百。李八百似不仅指一人,而是对李家道中最著名人物的通称。如葛洪在《抱朴子内篇·道意篇》中,称蜀人李阿为“八百岁公”,另一蜀人李宽为“李八百”,《集仙传》又称有位李脱的为“李八百”。而李八百的得名有两种说法,一是活了八百岁,一是动则八百里之远。无论是活了八百岁,还是一动八百里,都是人们所说的神仙,而非凡人了。因此,关于李八百的神仙传说极多。后来,蜀中的李家道转移到江南,得到进一步发展。据卿希泰先生等人的研究,李家道也与天师道有一定的联系。这说明,三国两晋的四川道教主要是三张流传下来的天师道。
南北朝期间,道教也有相当流传。连《北史》也说“巴俗事道,尤重老子之术”(《北史·泉企传》。)。看来重老子、信道教,已成为巴蜀的民俗了。
佛教大约在两晋广泛地传入巴蜀,集中在两个地区传播,一是四川西北的吐谷浑,一是以成都为中心的蜀地。早期巴蜀的佛教徒,多出自蜀中,如东晋有释僧生,为蜀郡郫县人,刘宋时的释法期也是郫县人;而释普恒、昙辉,都是成都人,昙辉还是最早的巴蜀女尼。到特重佛教的萧梁时,四川佛教也有较大发展,出现了梓潼人释植相、广汉人释宝彖等为代表的一批高僧。而仅传《成实论》的,就有巴西阆中人释宝海、释宝渊,资中人释智方等高僧。佛教在两晋南北朝在巴蜀的传播发展,为隋唐巴蜀佛教的兴盛奠立了基础。
二、隋唐时期的巴蜀学术
隋唐时期的巴蜀学术,形成了佛教极为兴盛,道教、儒学也相对发达的格局。
隋代的巴蜀儒学代表人物有何妥。何妥,字栖风,祖籍本在西域。父亲经商到蜀后,才定居郫县。他八岁游国子学时,助教顾良与他相戏语,何妥应答如流,众人惊服。后为湘东王诵书,时兰陵有隽才萧杳,住在青杨巷,何妥居白杨头,时人为之语:“世有两俊,白杨何妥,青杨萧杳。”北周武帝时任太学博士。隋文帝时,除国子博士,加通直散骑常侍,后官至国子监祭酒(《四川通志·人物》卷一四三,又见《新唐书·儒学传》。)。
何妥著有《周易讲疏》三卷,《孝经义疏》二卷,《庄子义疏》四卷。又与沈重等撰《三十六科鬼神感应等大义》九卷,《封禅书》一卷,《乐要》一卷,《文集》十卷。从他的著述名目看,何妥是以儒学为主,又兼采道家学说的。这是儒、道融合的学术时代特征在他身上的反映。而他关于钟律的上疏,则又纯为儒家之说,其中讲道:“臣闻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礼乐。乐有二:一曰奸声,二曰正声。夫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为人君者谨审其好恶。”(同上。)重礼乐是先秦儒学以来的传统。认为乐有雅、颂一类正声和郑、卫之声的邪声,也是儒家的一贯看法。至以正、邪之声与人顺、逆之气相呼应,更是汉儒天人感应之说。从何妥的这段话中,可以看出他对儒家礼乐的精熟。
到了唐代,巴蜀儒学人物有以明经为进士的潼川人陈易甫,官至御史(《四川通志·人物》卷一四九。)。潼川府遂宁人张九宗,“以儒业起家,仕至御史。德宗时,戎州刺史,以治化称。遂宁文学自九宗倡焉”(同上。)。文学是儒学的别称,如司马迁说:“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史记·儒林传》。)由此看来,川中遂宁的儒学大兴是在张九宗之后。在这之前,巴蜀儒学代表人物多在以成都为中心的川西地区,川中遂宁几无可书者。这表明,巴蜀儒学的传播发展在地域与时间上是有相当差异的。
在三国魏晋的巴蜀儒学的代表人物中,我们看到不少重视三礼的学者,隋代的何妥亦重礼乐,这种重礼的风气到唐代,则出现了仲子陵这样精礼的儒学家。仲子陵为嘉定府人,居峨眉山,后擢太常博士,精通汉代后苍、戴德、戴圣三家礼学,著有《五服图》十卷。唐大历(公元766—779年)年间,助啖、匡赵等以治《春秋》闻,施士勿以《诗》名,仲子陵、袁彝、韦彤、韦茝以精《礼》闻,蔡广成以《易》名,张蒙以《论语》名,而最著名的当推仲子陵与施士勿,可见仲氏礼学的突出地位。因而,在议太祖神位的方向,与是否迁献、懿神位的礼仪争论中,仲子陵的言论,“诸儒不能诎”(《四川通志·人物》卷一四八,又见《新唐书·儒学传》。)。
因为佛、道二教的大盛,唐代儒学出现了不少反对二教的儒家人物。巴蜀的李叔明就是其中之一。据《新唐书·李叔明传》,李叔明字晋,阆州新政人,以明经为杨国忠剑南判官,官至尚书右仆射、太子太傅。史称李叔明素恶道佛,曾上书唐德宗说:“佛,空寂无为者也;道,清虚寡欲者也。今迷其内,而饰其外,使农夫、工女堕业以避役,故农桑不劝,兵赋日屈,国用军储为赦耗。”(《四川通志·人物》卷一四七。)李叔明上书反对佛、道,较韩愈的谏佛骨事件要早几十年。但他反对佛、道的理由,主要着眼于国家财政兵赋,还未能像后来韩愈那样提出一个道统说,从理论上与道、佛相对抗。
易学的发达,一直是巴蜀学术的一个特点,唐代也不例外。唐代巴蜀剑州人李逢,“文行俱高,尤邃于《易》”(同上。),是一位易学家。益州成都人阴颢、阴道宏专精《周易》,父子相承。《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有阴道宏所著《周易新传疏》十卷。《崇文总目》说:其书采“子夏、孟喜等十八家之说,参定其长,合七十二篇,于《易》有助”。而据《旧唐书·傅仁均传》言及“贞观初,有益州人阴道宏”来看,阴道宏显然应是唐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