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国学与巴蜀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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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王玄览的融佛入道的道教学说

王玄览,俗名晖,四川绵竹普闰人,玄览是他做道士后的法号。生年约武德九年(626),卒年约神功元年(697)。他是唐代时四川道教最重要的学者之一。王玄览的弟子经常向其师询问经教,王玄览一一作答,每有妙义。弟子们各录所得,后经王太霄整理为定本,名为《玄珠录》。该书集中反映了王玄览的道教学说。王太霄在《玄珠录序》中,论其书说:

呜呼!人而云亡,道焉乎在?非经文翰,千载谁传?苏游《灵验记》虽略陈梗概,太霄以暗乏,不明慈训,有预闻见。寡于深远,谨记诸子私记,分为两卷,并为序传,题曰《玄珠》,取其明净圆流,好道玄人,可贵为心宝,故以珠名之师,亦名之为《法宝》。故《法宝序》云:“圣人之经,浅者见之有浅义,深者见之有深理。深浅俱通,真伪等用。”窃以往古当今,玄文空论,清言脆句,趋过之速,未居于上,非得之于赤水,奚以鉴诸云尔。

可见,《玄珠录》一书是王太霄根据众弟子的私下所记整理而成的。在这之先,有苏游的《灵验记》记录了王玄览的言行,王太霄觉得不能反映王玄览的思想,于是集合各位弟子的记录,整理成了这部书。

《玄珠录》的取义,在“取其明净圆流,好道玄人”;又因“可贵为心宝”,故被称为《法宝》。曾有人为《法宝》作过序,但王太霄未说明此人姓名。在王太霄看来,这本书代表了王玄览的思想,是对任何人都有用的法宝,能“深浅俱通,真伪等用”。虽然王太霄因尊崇其师,言过其实,但这本书确实是一本很有特色的道教著作。书中体现的融佛入道的道教理论特点,反映了道教理论深化过程的特定的时代烙印。

道是道教的根本观念,但在不同的道教理论家那里,道的理解各异。将道分为常道与可道,是王玄览对道的基本认识。他说:

常道本不可,可道则无常。不可生天地,可道生万物。有生则有死,是故可道称无常。无常生其形,常法生其实。常有无常形,常有有常实。此道有可是滥道,此神有可是滥神,自是滥神、滥道是无常,非是道实、神实是无常(本文引文除注明者外,均引自《玄珠录》,故不注出处。)。

这段掺杂着佛学用语的晦涩语句,虽然很难完全读得明白,但显然是对《老子》“道可道,非常道”的发挥。

在王玄览看来,道可分为“常道”与“可道”。“常道”的特点是不可变、不可言说的;“可道”则是可变、可言说的。但这种区分,绝不是说“道”有两种,道是一,而不是二。只是为了让人明白道的精义,而不得不作此强硬的区分。所以,王玄览又说,唯有常道才是真道、是真神,而可道只是假道、是滥神。

作为常道,与天地相联系,是无生灭的永恒实有;可道则产生万物,万物是有生灭、有形体的,因其形体的生灭,所以不是永恒的。由此推论,常道与万物是不发生联系的,与万物相联系的只是可道。《玄珠录》卷上说:“道能遍物,即物是道。物既生灭,道亦生灭。为物是可,道皆是物。为道是常,物皆非常。”遍物的道是可道,与万物的生灭相一致。但不可的常道,却不与万物相联系,所以说“物皆非常”。

可道与常道是有真与假、常与无常诸方面的区别的,但二者又是有联系的、相互转化的:

不但可道可,亦是常道可;不但常道常,亦是可道常。皆是相因生,其生无所生;亦是相因灭,其灭无所灭。

这是说可道与常道是可以转化的。在一定条件下,常道也会变为可道,而可道也会变为常道。这个转化的条件就是:“若住于常者,此常会是可?何者,常独住常而不遍可,故此常对可,故其常成可。”常道是不可执著的,若执著于不可执著的常道,常道也就变为可道了。相反,若认识到可道是假,而不执著它,也就由假的可道体悟了真的常道。在这个意义上,可道与常道相因相成,相生相灭,但生灭都是相对可道而言,对常道而言是无所谓生灭的。但是,对于王玄览说来,可道与常道的这种转化相因关系,最后仍归结为常道的无生无灭。因此,他所真正重视的是常道。所以,他对常道论述颇多。

真、实、常、不可道都是常道的规定性,这已见前引王玄览的论说中。常道至寂,是王玄览对常道的又一重要规定:“至道常玄寂,言说则非真,为欲化众生,所以强言之。”至道即是常道,是王玄览对常道的别称。玄寂,意谓玄远寂静,这是说常道玄远而不易了悟,寂静而无运动。空是常道的又一重要规定,“至道空,故不可得”。总之,既是永恒的真实,又是不动的、空的,这就是王玄览对常道的规定。而用“空”作为常道的规定性,则是吸收佛学的理论养料的表现。

王玄览把常道说得如此神妙,不过是为了将道教的追求神圣化,这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王玄览又将所谓道泛化于万物众生,以便为众生修道成仙提供理论依据。他的如下一段话就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万物禀道生,万物有变异,其道无变异,此则动不乖寂。以物禀道故,此则是道之应物。将印以印泥,泥中无数字,而本印字不减。本字虽不减,复能印多泥,多泥中字与本印字同。

这里用印章与印出来的文字,喻道与万物的关系。印章犹道,印出来的无数文字象征万物;无数的文字由一印章印出,好像万物都由同一的道所产生;当万物产生后,道又寓于万物之中,如印出来的文字是印章的表现一样。因此,道与万物是相互依存的,道生万物,无万物也体现不了“道”。

道物相依,绝非二者具有同等地位,而是道“冲虚遍物,不盈于物;物得遍道,而不盈于道。道物相依,成一虚一实”。道完整地体现在每一物中,但每物都并不能完全地包含整个道。道生物可无穷无尽,物则有生有灭。因此,道物相依,唯有道才是绝对的。

王玄览既说常道不生万物,又讲万物禀道生,二者看起来明显有矛盾之处。对此王玄览是借助对“空”的训释来解决这一矛盾的。他说:“道体实是空,不与空同。空但能空,不能应物;道体虽空,空能应物。”就是说,常道即道体的空,不是纯粹的虚空;纯粹的虚空不能有任何物质,只是虚空而已;但道体的空,却是能包容万物。王玄览又说:“空故能生能灭,不生不灭。”道体因其空能包容有生有灭的万物,并由此体现出了道体不生不灭的特性。这样,王玄览就把二种矛盾的说法加以自圆了。

道物相依,可以合逻辑地推出众生与道的相依,而这一点才是王玄览的道物相依的重心所在。他说:

众生禀道生,众生非是道。何者?以非是道故,所以须修习。……众生无常性,所以因修而得道;其道无常性,所以感应众生修。众生不自名,因道始得名;其道不自名,乃因众生而得名。若因之,始得名。明知道中有众生,众生中有道,所以众生非是道;能修而得道,所以道非是众生。能应众生修,是故即道是众生,即众生是道。

这段开头讲众生禀道,但又不是道;结尾则说道与众生,你是我,我是你,浑为一体。其用意是要人们相信,道并不神秘、远离人们,它就在人身之中,人是可以通过修炼得道的。

王玄览用隐、显表示道在众生中和与众人修而得道两种状态。他说:“众生与道不相离。当在众生时,道隐众生显;当在得道时,道显众生隐。只是隐显异,非是有无别。所以其道未显时,修之欲遣显;众生未隐时,舍三欲遣隐。若得众生隐,大道即圆通。圆通即受乐。当其道隐时,众生具烦恼,烦恼即为苦。避苦欲求乐,所以教遣修。修之既也证,离修复离教,所在皆解脱,假号为冥真。”当道在众生时,道是隐而不显的;当众生得道时,道就显而不隐。道从隐到显,依靠众人的修炼。修炼得道,就解脱了烦恼疾苦,而获得了快乐幸福,可以称为冥真,这正是王玄览的终极追求。

众人怎样才能修炼得道呢?王玄览认为,最根本的在于人心,而要由人心得道,又必须经历诸多环节。他说:

十方诸法,并可言得。所言诸法,并是虚妄;其不言之法,亦对此妄。言法既妄,不言亦妄。此等既并是妄,何处是真?即妄等之法,并悉是真。此等既悉是真,前者何故言妄?为起言故,所以说妄。何故说真?为起言故,所以说真。何故起言,欲达彼耳故。彼何须听?欲通心故。何故通心?全得道故。

王太霄将王玄览这段论说置于《玄珠录》的第一段,绝非偶然编排,而是因为这段话是众生修道的大纲,说明了众生得道的必经阶段或路径。它从十方诸法起,经对十方诸法的言说,由人耳听闻,再经人耳听闻转入心中,由心而体悟到大道,最终而得道。因此,我们可将上述的路径表述为如下简单图式:

法→言→(耳)听→心→道

其中法是借佛教术语对万物及其现象的概括,言是对法的言说,听是对法、言的感官感受,心则是对法、言的思维,道是经耳听、心思后,对法、言中包含的道的体认。因此,法、言为类似客观的领域,听、思为主观精神活动,道则是二者合一的升华。

人们得道必须由法开始,是因为法与道、物有直接关联。王玄览说:“物无本性,法合则生;生无本常,法散则灭”,又说:“一法生物,不假合成”,“诸法若起者,无一物而不起。……诸法若忘者,无一物而不忘”。法合则物生,万物都是法的体现。而“天下无穷法,莫过有与无。一切有无中,不过生与灭;一切众生中,不过常与断”。万法不过是有与无的不同表现,有与无又有生与灭的两种不同状态。所以,天下之法,可以归结为有无或生灭。万物的存在与不存在,不过是有无、生灭的具体表现。

同时,法又与道不可分离。王玄览说:“诸法未出时,非道亦非俗;诸法若出时,是道亦是俗。”万法一经出现,就有道在其中,所以说,法既是道,又是俗物。但这绝不是说,法与俗物就是道本身,而只是说法、物与道的不可分离性。因为法只是虚幻的,唯有道才是永恒的真实。

法的特点是无自性的虚幻。王玄览说:“诸法无自性,随离合变为相、为性。观相性中,无主、无我、无受生死者。虽无主我,而常为相性。将金以作钏,将金以作钤,金无自性故,作钏复作钤。钏、钤无自性,作花复作像。花像无自性,不作复还金。虽言还不还,所在不离金,何曾得有还?钏钤相异故,所以有生死,所在不离金,故得为真常。”任何法都无自性,其性、相都是各自因素的离合。如以金作钏、钤,钏、钤都有不同的性、相;又可将钏、钤变为花、像,花、像又有自己的性、相,由此产生的不同性、相,都是因离合而造成的,而非诸法物本有的。所以,在他看来,“此等法”皆“幻”,并不是真实的。

虽然法是虚幻的,但真实的道又存在其中,所以,必须由法来得道。而要让人认识到法,又必须借助言说。然而,正如法是虚幻的一样,用来教育人们信道的言说也是糟粕:“所言修、习者,法因妄立名,妄法既法真,教言皆糟粕。”

正是借助糟粕的言说,传入人耳,再经心知的作用,就可得道了。而由心知得道,则涉及关于心的认识诸问题,对此,王玄览有颇多论述。

从王玄览将心与耳听、色见等感性认识相关的论述中可知,他所说的心是指人的思维器官及其相应的活动。他说:“心解脱即无心,无心则无知。”这里的心就是指思维的器官;而在有的地方,心是指思维活动而言,如“将眼以接色,将身以接识,在内而生心”,就是以心为思维的活动。

在王玄览看来,人心是决定得道与否的根本所在。他认为,一切法都是由人心而生灭:“法本由人起,法本由人灭”,“心生诸法生,心灭诸法灭”。既然万法的生灭都是由人心所决定的,那么,十方万法无论如何广大众多,都在一心之中:“十方所有法,并是一识知;是故十方知,并在一识中。”“十方所有法,一识一心知;将此十方知,还在一识内。”

由于万法都是幻,因而,心生万法也是幻,人要得道就不能执著心知,相反,应当从心知中解脱出来,认识到心的空、无的本性,王玄览说:“心中本无知,对镜始生知。”“心中无喜怒,境中无喜怒,心境相对时,于中生喜怒。二处既各无,和合若为生。”他甚至说:“一本无我,合业为我;我本无心,合生为心;心本无知,合境为知;合境既无,外入有者,并悉是空。”总之,认识的自我主体、认识能力、认识的对象,一切都是无,都是空。因此,要做到无心才能得道,王玄览说:

心解脱即无心,无心则无知。谁当知脱者?心。心知法,法处无心;法被心知,心处无法。二除既无增减,故知无观无法。无法则心不生知,无心则诸妄不起(《正统道藏》第39册,第3145页。)。

无心才能使诸妄不起,达到得道的解脱境界,这就是王玄览的结论。从这个结论进一步推导,就是要消灭众生的知见,而且要彻底消灭,才能得道:“一切众生欲求道,当灭知见,知见灭尽,乃得道矣。”

在论证上述思想时,我们看到王玄览对佛教理论的吸收,如空、法、色诸观念的论说。而他对佛教理论最重要的吸收,在于中道观的方法论,即运用不一不二、不即不离的观念阐发其理论。因此,他论述真,总是不离假;言有,总是不离无;言生,总是不离灭,无不表现出对有无、真假、生灭的双遣,而归结于所谓“中”。如他说:

将言以说物,物一言不一。其物被言说,言多物不多。若许如是者,言应不说物,言实说物。所说若依物,云何得言多?未审言与物,何者是为妄?物与言互妄,物与言互真。观言如言法,观物如物形,此是言物一时真。若约物以观言,约言以观物,此是言物一时妄。我若去肴乱,何曾有真妄?既得真妄寂,则入于环中,在中不见边,以是中亦遣,所以旷然无怀,乘之以游。

这里法与言、物与言、真与妄都不即不离,但必须双遣,才能得中,获得常道。王玄览的相关论述无不如此。然而,真与妄、有与无、生与灭之间,王玄览重的还是真、无、灭、空,这才是他的思想实质所在,而中道观只是他论证其思想时采取的方法。

王玄览论证其思想,无不借助佛教的中道观。这是因为不一不二,不即不离,最终又双遣得中的理论,较之一味言空,一味讲无,只讲灭知灭识的说教,在理论上要圆润得多。客观的存在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万物万事的存在是一个基本事实,道教要否定这一切,只讲空、无,就很难令人信服。另外,道教以无为本,但对其崇尚的“道”,却认为是最真实不过的。要将二者调和起来,中道观无疑是最好的方法,它给人以这样一种印象,即它并不否认万法万有,而以一种貌似辩证的面目,承认有与无的统一。有此特点,就使王玄览的道教学说更容易俘虏众生。

也因其如此,王玄览借用中道观,用所谓“四句”来概括他的学说:

大道师玄寂,其有息心者,此处名为寂;其有不息者,此处名非寂。明知一处中,有寂有不寂。其有起心者,是寂是不寂。其有不起者,无寂无不寂。如此四句,大道在其中。

这里讲四种状态,其中两种状态是讲心的动静,两种状态是说心的动静与法物动静的关系。心静为寂,心不息则为非寂,是讲心的寂与非寂两种状态,由于这两种状态都存在于人的一心之中,所以说是“一处中有寂有不寂”。当心与法物相接时,若心动而不静,法物即使是寂,也因心动而变为不寂了;若心静而不起,法物即使是动,也因心寂而变为寂了。王玄览认为,若能领悟到四种状态的奥妙,也就可以领会到大道了。而从他的四句论述中不难看出,众生的得道就在人心的绝对寂静解脱。这就是王玄览融佛入道的道教学说的最终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