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平,字季平,因一生学经六变,自号六译先生。他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经学家,以学术多变和怪诞而闻名于世。从梁启超、章太炎、胡适、钱玄同到顾颉刚、侯愕、冯友兰、范文澜、周予同等著名学者,都对廖平的经学有所评述。这些评述有褒有贬。然而问题在于廖平经学中可褒者含有可贬的因素,可贬的部分亦有可褒的成分。因此,全面而正确地评价廖平的经学,不仅应综合二者,更不能囿于二者。
一、经学史的贡献
廖平的经学,按其内容可分为两个部分:即经学史和经学理论。廖平经学的成就和价值在史,不在论。他的经学史研究,有两大突出的贡献:
第一,他提出了平分今古之论,解决了如何区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这个经学史上两千年来悬而未决的重大问题。
经学起于汉代。汉代有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两个基本派别。自东汉起,辨析今古之分就成为经学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此后历代有人论及。清代乾嘉汉学推崇汉代古文经学,晚清兴起的常州公羊学,又以汉代今文经学为宗,这样汉代的今古之分又成了清代经学界所关注的重要问题。
廖平的平分今古之论,主要批驳了有代表性的三种说法。他针对以是否立于学官分今古的观点说,汉代经学被立于学官的确实主要是今文经学,但是并非立于学官的就全是今文经学,如《仪礼》是古文经,《戴记》杂有今古,皆被立于学官。也有今文经学未被立于学官的,如《孝经》和《论语》,情况是复杂的。因此,简单地以是否立于学官分今古,不能全面地反映两汉经学的实际状况。他批评以文字异同分今古之论,指出文字之异不仅存在今古两派之中,而且两派内部各家之间亦有此现象。文字之异根源于不同时代的语言变化和不同地区的语言差别,后一时代要了解前一时代,这一地区要了解那一地区,都有个语言交流的问题,就需要翻译,而一经翻译就有文字的异同,但是,这一般不影响其内容。因此,文字之异不是今古之分的根据,他指责清代学者摭拾汉魏六朝残编断碑,“引用经传异文异说,强分此今文说,此古文说,不知今古之学,魏晋已绝,解说虽详,毛将安附?此大弊也。石经以前,经多译改,今古之分不在异文,明证再前,无俟胪证”(《今古学考》。)。
对以师说不同分今古的观点,廖平认为虽较前两说深刻,但仍未抓住根本。因为今古先师异说,多与今古之分无关,“如爵制之大小,罍制之异同,六宗之名目,社主之松柏,既无所据,何分今古。又《尚书》稽古,有同天、顺考之异说,然无关礼制,随便可也。因同天偶为今学家言,顺考偶为古学家言,学者亦遂以为今古有所分别,实则不然”(《今古学考》。)。经师为自立门户,标新立异,又常缘饰经义,推衍附会,多臆造之说,这往往违背经传本旨。因而,师说并非皆有关今古之分。
廖平在批驳前人的基础上,平分今古之论,提出今古区分的根本在礼制。今文经学所言礼制以《王制》为主,古文经学所言礼制以《周礼》为宗。《周礼》和《王制》所言不同礼制,是今古两家得以成立的根据,一切今文经学的典籍和学派,皆源于《王制》,而所有古文经学的典籍和学派,都出于《周礼》。证以清代陈寿祺所辑许慎《五经异义》中的近百条材料,除“葬不为雨止,臣子先死当称名或字,宗庙之毁存”三条材料古与今同,其余都古与古同,今与今同,而这三条材料二条无关礼制,一条经无其证,因此无关大纲。所以,廖平的平分今古之论无疑抓住了今古区分的根本。此说一出之后,无论是谈今文经学者,还是讲古文经学者,像皮锡瑞、康有为和章太炎、刘师培皆循此而造说。
学术界对平分今古之论,也一致给予高度评价。向楚说:论述平分今古的《今古学考》初出,“论者比之亭林顾氏之于古音,潜邱阎氏之于《古文尚书》,为三大发明焉”(《廖平》。)。当时著名的经学家俞樾,谓“《学考》为不刊之书”(《经话甲编》。)。蒙文通说:“视前诸儒者始终不明今古所殊者为何如?此先生为学术划分时代之人,不可诬也。”(《廖季平先生传》。)这些评价可见平分今古之论对经学史的巨大贡献。
第二,他提出了抑古之论,认为古文经学起源于刘歆作伪,从而启悟了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的成书,并启发了后来的疑古辨伪运动。
廖平在提出平分今古后不久,又因考证古文经学,而发现古文经学起于刘歆作伪,由此提出抑古之论。他的抑古之作取名《辟刘篇》,就是针对刘歆而发,此书后经修改定名《古学考》。这部著作认为,从先秦到西汉哀平年间,一切学派道一风同,皆尊孔子,守《王制》,并无周公、《周礼》一说。刘歆早年也无异说。但是,刘歆因争立《左传》、《逸礼》诸书,而与诸儒博士相互成仇,为报复博士,刘歆于是据《逸礼》伪《周礼》,以求异于博士所主的《王制》。这是刘歆作伪的学术目的。此外,刘歆伪《周礼》更有政治上的目的,这就是迎合王莽篡汉,替新朝制作。《古学考》说“莽居摄前,全用今(文经学)说。意欲变古以新耳目,且自托于新王,歆乃改《周礼》以迎合之。大约多莽私意所欲为者,如引《周礼》为功显君(王莽母)服缌,为莽娶百二十女”等。足见刘歆作伪动机之卑劣。刘歆作伪有两个主要手法,一是引周公敌孔子,以《诗》、《书》、《春秋》为国史,《周礼》、《仪礼》为周公手定,《易》、《尔雅》为周公作,五经全归于周公门下。一是攻五经不全,编造《易》有《连山》、《归藏》,而《易》不全;《诗》有六义,而《诗》不全;《春秋》有邹、夹之书,而《春秋》不全;《礼》有《周礼》,而《礼》不全。刘歆引周公敌孔子,遂使伪经有所依托,攻五经不全,则使伪作能以假混真。
廖平说,刘歆作伪的主要典籍是《周礼》,此书据《逸礼》而成。刘歆所伪羼的数条是古文经学所得以成立的根据,所以,他要删刘,原本《辟刘篇》末附《删刘》,共删一千三百来字,这就是古文经学据以成立的全部根据。至于刘歆伪羼这部分的性质,“武断同于指鹿,诲淫几于聚麀,离经叛道,乱伦败化,未有如此之甚者也”(《经话甲编》。)。这样就从根本上否定了古文经学。廖平更进而认为,经学真传自刘歆而斩,“东汉以后,虽曰治经,实则全祖歆说”(《古学考》。),完全是一派异端邪说,这又包含着对两千年来中国学术文化的怀疑和否定。
按照廖平的抑古之论,既然两千年来被人们一直视为神圣不可动摇的经典,不过是刘歆的伪作,两千年来的经学不过是源于刘歆的异端邪说,需要重新审查评价,那么,历史上还有什么东西不可以怀疑和否定呢?由此可以引发出对整个封建制度的否定,因此,这是包含着非常重大的社会意义的理论。正因如此,康有为才出于政治家的敏感,接受了《辟刘篇》的抑古之论,从相信古文经学改信今文经学,著成《新学伪经考》,借对古文经学的否定,对整个封建制度进行了批判。
后来史学界的疑古辨伪运动,也可以说是抑古之论的发展。作为这个运动主将的顾颉刚先生曾亲自点校了《古学考》,后来由张西堂完成这项工作,并作为《辨伪丛刊》之一发行。侯愕先生亦是此运动的重要人物,他对抑古之论与疑古辨伪运动的源流关系,作了简洁的说明:“由先生而康南海,而梁新会,而崔觯甫,迄至今日如疑古玄同、马幼渔、顾颉刚诸先生,均能倡言古文学之作伪,更扩大而为辨伪之新运动。近日《辨伪丛刊》照耀人目,凡中国向来今文学家未做完之余沥,一跃而为新史界所啧啧鼓吹之新问题。前喁后吁,当者披靡。回忆四十年来之中国思想界,类似霹雳一声者为康南海之《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等等,而廖先生则此霹雳前之特异的电子。”(《廖季平先生评传》。)这段话较公允地说明了廖平抑古之论,在近代社会所产生的影响和作用。
二、失败的经学理论
廖平经学的另一部分是论,即他的经学思想理论。廖平是一个深受今文经学影响的经学家,好谈微言大义,尤其笃信公羊学的素王改制说,对孔子和孔经怀着虔诚的迷信,由此决定着廖平经学理论的基本观念是尊孔尊经。而尊孔尊经是经学的传统理论,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它得到了最充分的发展。到了近代中国,由于社会性质的变化,孔子和孔经受到人们的怀疑和批判,传统的神圣地位已日落西山,尊孔尊经的传统理论不仅变成了人们不感兴趣的陈词滥调,而且受到了兴起的新学和传入的西学的猛烈冲击。面对这样的历史条件,廖平深知要人们接受尊孔尊经的理论,就不能一味沿袭旧说,而必须讲出点新名目。这些内容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点:一是所谓治理中国万世法的小统说,二是治理全球万世法的大统说,三是适用整个天体的天学。
关于孔经有治理中国万世法的小统说的论述见于《知圣篇》。据廖平自己讲此书是尊今之作,即以尊崇今文经学为内容,似乎是谈经学史,其实这部书主要是讲“知圣”的理论,是廖平有意识地建立尊孔尊经理论的第一部著作。他在这部书中批评历代经学皆不“知圣”,都没有窥知孔子和六经的奥秘,只有公羊学的素王改制说略知一二。他认为孔子作为天生圣人,不仅是汉、唐历代之圣,亦且是中国万世之圣,作为孔子改制的六经,是集群圣之大成,垂万古之定制,是中国的万世法。这就是廖平的“知圣”理论。后来,廖平把它说成是孔经的小统说,亦称小康或王伯,适用地域方三千里的小九州,为世界未通以前小康时代的治法,它以《春秋》为经,《王制》为传,其说主要见于儒家和汉代今文经学。
在此之后,廖平又提出孔经中有治理全球的万世法。他认为孔子改制在小统说以外,还有大统说,亦称皇帝或大同。由于两千年一直流行儒家学说,加上海禁未开,时运未至,所以孔经大统说晦而不明。大统说同小统说一样,都是孔子的经制,但又有不同,它是中国治法在全球的推广,因此,大统说适用地域方三万里的大九州,是世界交通以后大同时代的法则。它以《尚书》为经,《周礼》为传,其说主要见于道家和古文经学,而以道家为正宗。《地球新义》和《皇帝疆域图》是廖平论述孔经大统说的代表著作。
廖平尊孔尊经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又提出孔经中有适合无限天体的天学。他因小统大统所讲为人类社会之事,因此称为六合以内的人学,认为除此以外,孔经还有六合以外的天学。天学讲六合以外的天体,讲神仙鬼神世界。天学亦有小统大统,小统为神游说,讲灵魂漫游六合以外,其空间范围为以太阳为中心的太阳系和以昴星为中心的天区,化人、至人是其境界,以《诗》为经,《楚辞》诸书言梦、言魂、言思者是其传注师说;天学的大统说为形游说,讲形体遨游六合以外,空间范围是四宫列宿世界和三垣合天世界,神人、易人是其境界,以《易》为经,道教、佛教中的成仙成佛学说是其传注师说。廖平晚年,又以《黄帝内经》的五运六气学说解《诗》、《易》天学,对孔经天学作出了新论证。他关于孔经天学的论述,主要见于《孔经哲学发微》。
从上简述可知离开附会,廖的尊孔尊经理论就寸步难行。知学生者莫过于师,他的老师张之洞数次批评廖平穿凿附会,是十分有道理的。附会虽然可以把天南海北拉在一起,但这样的联系却不是客观的有机联系,因为附会只是不讲逻辑、不讲道理的一种拙劣拼凑,拼凑是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的,哪怕是两个现象间的简单联系,而只能导致怪诞荒唐。因此,廖平的理论虽然把古今中西的各种学说附会了进来,但除了使他的理论荒诞不经外,毫无积极的价值。
三、廖平经学的意义
廖平一生学经六变,一变平分今古,二变尊今抑古,三变小统大统,四变天学人学,五变天人大小,六变以《黄帝内经》五运六气解《诗》、《易》。他的经学史研究主要见于经学前两变,而尊孔尊经的理论建造则开始于经学第二变。因此,对廖平经学单纯的褒扬和贬斥,都不是对经学六变的全面评判。不仅如此,说廖平经学中的经学史研究值得肯定,而其经学理论应该否定,都只具有相对的意义。
对史的研究,离不开一定的理论指导。研究者的思想观念,往往对史的研究产生很大的影响。廖平早在经学第一变前,就接受了今文经学,因此,他的经学第一变虽名为平分今古,但实际上却存在一种重今轻古的倾向,他的某些论点就不加分析地采用今文经学说。比如对《王制》一书著作权的问题,历史上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今文经学以为孔子所作,古文经学认为是西汉时文帝命博士所作。据《史记·封禅书》,文帝召鲁人公孙臣拜为博士,与诸生草改历服色事,明年,使博士刺《六经》,作《王制》,古文经学家所说近实。但廖平却沿袭今文经学的说法,以《王制》为孔子改制之书,是孔子手定,为圣人晚年定论,予以盛赞。到了经学第二变,廖平自己也改变了《王制》为孔子所著的观点。可见,平分今古虽然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但并非每一个论点都是正确的。
由于经学第二变廖平已开始有意识地建立尊孔尊经理论了,因此,这一变提出的抑古之论虽是讲的经学史的问题,但却是为尊孔尊经提供历史根据的。这样,使廖平的抑古之论严重地受到尊孔尊经理论的制约,颇多武断臆说。如讲《周礼》为刘歆所伪,史书中西汉古文经学的史料系刘歆添窜,证以经学史和西汉史,这些说法多无所根据。看一看钱穆先生的《刘向、歆父子年谱》对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的驳斥,就可以明白这一点。至以《左传》为今文经学,更是不顾经学史的基本事实。因此抑古之论的学术价值远逊于经学第一变的平分今古之论。
同时,需要指出的是抑古之论所产生的社会影响,同廖平个人的主观意愿是两回事。廖平自己讲得很清楚,他讲抑古,是为了求得经学真传,以消除古文经学祖周公,今文经学祖孔子,一林两虎的局面,建立孔圣独尊的经学一统。因此,廖平的抑古之作《辟刘篇》虽然启悟了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但二者所具有的意义和作用是完全不同的。
廖平的尊孔尊经理论本身虽毫无价值,但从中却可以引申出一些具有现实意义的结论,主要有这样几点:第一,他的素王改制说对孔子和六经的神化,是用古今中西的各种学说作论据的,从而在客观上对孔子和六经作了空前的根本改造。因此,《知圣篇》的理论,可以给康有为提供否定封建专制的理论形式,使他著成《孔子改制考》;第二,由于廖平把孔经哲学理解为无所不包的大全,历史上又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大全,因而,他的尊孔尊经理论对历史上的经学派别,一一进行了带有批判性的评价,如以汉学为经学糟粕,指斥宋学颠倒孔圣天学人学的关系等,从中可以导出对历史上的经学理论的怀疑批判;第三,他把古今中西的各种学说纳入自己的经学理论,这就在客观上打破了经学的传统藩篱,宣告了经学的终结;第四,他的理论虽然空前绝后地对孔子和孔经作了神化,但并没有达到尊孔尊经的目的,反而表明了尊孔尊经理论破产的历史必然性,是任何主观努力都无法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