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化史上有两个灿烂时期,第一个时期发生在汉代文翁化蜀之后,四川由一个多蛮野之风的地区,一跃进入全国文明发达的行列,比于齐鲁,出现了一大批文化名人。第二个时期发生在清代末年张之洞在川兴学后,四川由一个民智较为雍闭的地区,变成了一个文化名人不断涌现的文化发达地域。廖平,这位代表中国传统经学终结的经学大师,就是后一个时期中的佼佼者。
廖平(1852—1932),字季平,号六译先生,四川井研人。他一生研治经学,学经六变,在经学史的研究方面,作出了超越前人的学术贡献;并建起了一个融合古今中西各种学说、富有时代特色的经学理论体系,标志着中国古代传统经学的终结。因而,他在中国近代学术界、尤其是在中国经学史上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对廖平一生学术最有影响的有两位人物,一是张之洞,一是王闿运。廖平早年在家乡接受的是宋学,后受张之洞奖掖,进入成都尊经书院,师从张之洞。张之洞治学宗文字训诂的乾嘉汉学,廖平受其影响,感到宋学空泛无实,不如文字训诂之学,字字有意,于是从喜好宋学转而博览考据。但廖平一生学术的基本方向并没有沿着张之洞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因而,廖平在其思想的发展过程中,常受到其恩师“风疾马良,去道愈远”的诫告。
王闿运是对廖平一生学术有决定性影响的人。他在张之洞离川后,主讲尊经书院。王闿运治经讲今文经学的《公羊》学,与乾嘉汉学异趣。《公羊》学治经,不斤斤于文字训诂、名物考证,而主张透过文字之表,去探求其中隐寓着的微言大义,具有极大的灵活性。廖平经常向王闿运请业,渐受熏陶,又感到文字训诂只不过是经学的枝叶、糟粕,认为微言大义才是经学的根本、精华,由此,廖平又从博览考据转向专求大义。自此,廖平一生的学术就基本沿着这一方向发展了。
在博览考据时期,廖平大量涉猎了乾嘉汉学与汉代古文经学的各学派;在专求大义时期,廖平又广泛地研究了汉代今文经学,尤其是《春秋》中的《公羊》、《穀梁》二传,使廖平对汉代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有了全面、深刻的理解。而清末常州学派揭诸今文经学旗帜之后,汉代关于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区分之争,又在清末被重新提起。汉代经学是中国古代经学的源起阶段,其后的经学发展都或多或少与汉代经学有某种联系,而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是汉代经学的两个基本派别。如何区分二者,实是一个事关整个经学史的重大问题。但这个问题自汉代班固到廖平之前,无一人解决。廖平则在博览考据与专求大义的基础上,著作了《今古学考》,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一问题。这就是平分今古的经学第一变。
廖平的平分今古之论,批评了历史上各种区分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理论,提出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相区分的根本在礼制。今文经学所言礼制以《王制》为主,古文经学所言礼制以《周礼》为宗。《王制》为虞夏殷周四代之制,《周礼》为周制。相传周公制礼作乐,著《周礼》,廖平又认为《王制》是孔子手定之书,从而有今文经学祖孔子,古文经学宗周公一说。廖平同时说,孔子早年也是从周,讲周礼的,到晚年有见于周礼之弊讲改制,才著作《王制》,手定一王大法,由此而有今文经学宗晚年孔子,古文经学祖孔子早年之说。廖平平分今古之论的某些具体说法不一定得当,但用礼制区分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说,却是汉代经学史不容否认的基本事实。
平分今古之论从根本上辨别了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区别所在,解决了经学史上两千多年悬而未决的问题。因此,廖平的平分今古之论在经学史上具有极重大的意义。蒙文通先生以此嘉许廖平为划分学术时代之人。《今古学考》初出,时人即誉为清代学术三大发明之一,与阎若璩考辨《伪古文尚书》、顾炎武发明古音韵并列,极受推许。章太炎之师俞樾甚至以《今古学考》为“不刊之作”。自廖平此说出,讲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者无不据以为说。
经学第一变后,廖平又提出经学第二变。这一变有相互联系的两个基本观点:一是尊今,即尊崇今文经学;一是抑古,即贬抑古文经学。故称经学第二变为尊今抑古。抑古的代表著作是《辟刘篇》(后改名《古学考》),该书提出古文经学起于刘歆作伪,西汉哀平之前并无古文经学之说,《史记》、《汉书》关于哀平之前古文经学的材料,都是刘歆及弟子添窜的。尊今的代表作是《知圣篇》,该书认为《公羊》学的素王改制说是经学的微言大义所在,但汉代公羊家只讲孔子为汉制,未穷尽孔子改制的义蕴。在廖平看来,孔子改制是垂万世之定制,为中国立万世法,只有这样来理解素王改制说,才算得了“知圣”。
廖平此说一反平分今古之论,有许多臆断之论,在学术价值上,远不如平分今古之论。但这一变却通过对康有为的影响,而在社会政治方面发生了极大震动。康有为据廖平的《知圣篇》著《孔子改制考》,据《辟刘篇》著《新学伪经考》,引起封建统治者的极大恐慌。尽管康有为之书与廖平之书有本质不同,但康有为二书是受廖平之书启发而成,却是一个不容否认的历史事实。
从廖平的尊今抑古可以看出,廖平的经学第二变实已是以今文经学家的身份,来建构他的经学理论了。而他的经学理论不是别的,乃是传统的尊孔尊经理论。但在近代社会讲尊孔尊经,就得讲出一点新名堂。于是,在经学第二变后,廖平又提出小统大统的经学第三变,人学天学的经学第四变,天人大小的经学第五变与用五运六气解《诗》、《易》的经学第六变。
所谓小统大统是说孔子改制有两种:一是适用方三千里的小九州的中国万世法,以《春秋》为经,《王制》为传;一是适用方三万里的大九州的全球万世法,以《尚书》为经,《周礼》为传。所谓人学天学,是说孔子改制不惟有关于人的世界的法则,讲六合以内的人事,见于《春秋》、《周礼》;又有讲六合以外天的世界的法则,见于《诗》、《易》。《诗》讲神游,灵魂游于六合之外,《易》讲形游,形体游于六合之外。天人大小不过是对小统大统说与人学天学的糅合,经学第六变则是用《黄帝内经》五运六气说,来论说所谓《诗》、《易》天学。由此可见,廖平的经学理论,不过是将孔经与孔子从中国的神化推广到全球,再从全球推广到宇宙。究其精神实质,殊无可取。
但廖平在建构其经学理论时,取材又不限于经学。廖平是用今文经学的方法来建构理论的,但却不仅突破了今文经学的界限,而且突破了整个经学的界限,古今中外,经传诸子史册,诗赋谶纬道佛堪舆术数,西方地理学天文学宗教等说,都是廖平用来建构其理论的素材。因此,从廖平经学理论的内容来看,又与传统经学有根本不同。为维护经学,反而建立了一个不同于传统经学的所谓经学体系,这就从反面无情地宣告了经学的终结。因此,廖平的经学不仅在经学史上有重大贡献,而且在整个近代思想史上都有独特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