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代赋评注·宋金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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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苦寒赋

刘因这是一篇寓意深刻的赋作。通过对时序错乱、寒极春迟的夸张性描写,反映了作者在朝代更迭时的矛盾心理和强烈的民族意识,同时也流露出了作者在无可奈何之时消极的政治态度。

严气积,玄律穷[1]。北斗知春,回指于东[2]。惟功成而不去,孰顼冥之可容[3]?乃郁彼孽暴[4],激彼威锋[5]。凝愁云而蔽日,怒寒风而搅空[6]。夺阳春之生气[7],使天地阒然寂然[8],如未判之鸿濛[9]。于时烛龙绝光[10],荧惑失序[11];阳乌断足[12],火鸟缩翅[13]。毕方高飞而远翔[14],痴牛毛寒而缩猬[15]。炎帝为之收威,祝融为之屏气[16];羲和倚日以潜身[17],盘古开天而失视[18];天吴死于朝阳之谷[19],倐忽灭于海南之地[20]。若乃焦溪涸[21]、热海澄[22]、沸潭止[23]、温泉冰[24]、火井冻[25]、旸谷凝[26]。炎洲地冽[27],裸壤垂缯[28],荧台烟灭[29],瘴水生凌[30]。而我生于此时,奚凛冽之可胜[31]!或有从军永诀,去国长违[32]。霜锋宝剑[33],铁衬单衣[34],积雪没胫[35],悲风激怀,夜渡剑河[36],晓上轮台[37],阴山雪漫[38],瀚海冰厚[39]。当此苦寒,十死者九。又若寒门久客[40],贫闾故居[41],不爨不烛[42],无衣无襦[43],鼻酸气失,堕指冽肤。火如红金,薪如桂枝[44],儿号妻哭,痛尽伤悲,抱膝而哭,竟死何裨[45]!

噫嘻,呜呼!天欤?地欤?神欤?彼顼冥之不去,我生死其何辜[46]!呜呼,噫嘻!

盖尝闻之:无寒不温[47],无贞不元[48],时之革化,由是而门[49]。嘘炎吹冷,元气所存[50]。贞极不元,寒极不温。乖序错命[61],罪半东君[52]。于是易川牛马走[53],地上虮虱臣。载拜东方发狂语[54],唇冻舌涩难具陈[55]。告我东君:胡甚不仁!嗟生类而欲尽,君奚为而不春[56]?匪我语汝,其孰汝亲[57]?匪君顾我,孰活我人[58]?我藉汝力[59],汝假我神。挽天地之和气[60],黜顼冥于玄根[61]。汲东海之泥以接地轴,炼泰山之石以补天轮[62]。以广厦万间庇吾民之冻骨[63],以布裘千丈吊四海之冰魂[64]。使飕飕赤子鼓舞于春风[65],熙熙然乐其天真[66]。胡为弛纲维而退避[67],独廉让而谦尊?

我徒问汝[68],汝且不言。于是乎乃归墐其户而葺其楹[69],袭其被而重其衣[70]。不尤乎神,不怨乎天[71],束手容足[72],以顺乎时之自然。

(《静修集》卷二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严气积,玄律穷:谢惠连《雪赋》:”若乃玄律穷,严气升。“谓虽然冬季即将结束,但寒气仍然积聚上升。玄律:冬季,北方色黑,故曰玄冬。严气:严寒之气。

[2]北斗知春,回指于东:春天将至,北斗星将斗柄转指东方,暖气回升。

[3]惟功成而不去,孰顼冥之可容:冬季的使命已经完成而不肯离去,怎么能容留这位冬神呢?顼(xū)冥,司冬之神,一般指水帝颛顼和水神玄冥的合称。

[4]郁彼孽暴:集结其凶残暴虐。

[5]激彼威锋:激发其威势锐气。

[6]凝愁云而蔽日,怒寒风而搅空:是”愁云凝而蔽日,寒风怒而搅空“的倒装。

[7]奇:奇异,使人想不到。

[8]阒(qù)然寂然:寂静无生气。裴铏《传奇·昆仑奴》:”侍卫皆寝,邻近阒然。“[9]如未判之鸿濛:像天地未开辟前的浑沌世界。鸿濛(méng),同鸿蒙,指宇宙形成前的浑沌状态。《庄子·在宥》:”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10]烛龙绝光:烛龙也失去了光芒。烛龙,古代传说中的神兽,在西北无日之处,人面龙身,衔烛以照幽阴。《山海经·大荒北经》:”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11]荧惑失序:火星失去了它正常的运转程序。荧惑,火星。

[12]阳乌断足:日中火鸟断足不前。古人传说日中有三足乌,此指太阳。左思《蜀都赋》:”羲和假道于峻岐,阳乌回翼乎高标。“[13]火鸟缩翅:鸾鸟缩卷翅膀。《初学记》卷一六引温子升《钟铭》:”铜盘韵响,火鸟和声。“[14]毕方:传说中的怪鸟,鸣叫时,则有怪火出现。《山海经·西山经》:”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15]痴牛:传说中的神牛。缩猬:像刺猬那样蜷缩。

[16]炎帝:司夏之神。《礼记·月令》:”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17]羲和:神话传说中的御日者。《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18]盘古:传说中的开天辟地者。《太平御览》引徐整《三五历记》:”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19]天吴:传说中的水神。《山海经·海外东经》:”朝阳之谷,神曰天吴,是为水伯。“[20]倏忽:传说中的海神。《庄子·应帝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21]焦溪涸:焦溪水干。焦溪,泉水名。

[22]热海澄:热海变得澄清了。热海,即今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境内的伊塞克湖。玄奘《大唐西域记》:”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或名热海。“[23]沸潭止:沸潭里的水不再滚沸。沸潭,在今天山东省。郦道元《水经注》:”曲阿季子庙前,井及潭常沸,故名井曰沸井,潭曰沸潭。“[24]温泉冰:温泉结冰。

[25]火井:温泉井。唐玄宗《温汤对雪》诗曰:”未见温泉冰,宁知火井灭。“[26]旸(yáng)谷:日出之处。《尚书·尧典》:”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27]炎洲:传说南海中的洲名,上有火光兽、火林山,山火浣布。《十洲记》:”炎洲在南海中,地方二千里,去北岸九万里。“[28]裸壤垂缯:裸国之民穿上丝绸衣服来御寒。裸壤,古代传说中的裸国,该国人赤裸不著衣。《文选》赵至《与嵇茂齐书》:”今将植橘柚于玄朔,蒂华藕于修陵,表龙章于裸壤。“垂缯(zēng),穿上丝织衣服。

[29]荧台烟灭:荧火台上的烟火也熄灭了。

[30]瘴(zhàng)水生凌:南方产生瘴气的地方都结了冰。

[31]奚凛冽之可胜:怎么能受得了如此严寒!

[32]去国长违:离开祖国与家人长久分离。

[33]霜锋宝剑:宝剑的锋刃上落上寒霜。

[34]铁衬单衣:单衣外面是冰冷的铠甲。

[35]胫(jìng):小腿。

[36]剑河:指贵州清水江。

[37]轮台:在今新疆乌鲁木齐市北米泉县。郑愔《秋闺》:”征客向轮台,幽闺寂不开。“[38]阴山:指今内蒙古中部山脉。陆机《饮马长城窟行》:”驱马陟阴山,山高马不前。“[39]瀚海:古代北海名,在今蒙古国布尔根省内。《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封狼居胥山,禅于孤洐,登临瀚海。“[40]寒门久客:贫寒之人久客他乡。

[41]贫闾故居:穷乡败屋。

[42]不爨(cuān)不烛:没有灶台,无火做饭。

[43]襦(rú):短袄。

[44]火如红金,薪如桂枝:极言柴火之珍稀。

[45]裨(bì):补益。

[46]彼顼(xū)冥之不去,我生死其何辜:假若冬神不及时离去,我生我死都不知要受怎样的罪?顼冥,参见注释[3]。

[47]无寒不温:没有寒冷就不会有温暖。

[48]无贞不元:没有终极而不会复始。出自《周易·乾》:”元亨利贞。“指天道、人事循环往复。

[49]时之革化,由是而门:时序的变化,由此而来。

[50]元气:生气,精神。《后汉书·赵咨传》:”夫亡者,无气去体,贞魂游散,反素复始,归于无端。“[51]乖序错命:时序和常道颠倒错乱。

[52]东君:司春之神,又是日神。王初《立春后作》:”东君珂佩响珊珊,青驭多时下九关。“[53]于是易川牛马走,地上虮(jǐ)虱(shī)臣:由于时序错乱,引起人事的变革,人们都成了势利寄生之徒,再也没有了像荆轲那样的勇士。易川:易水,发源于河北易县的一条河,战国时荆轲入秦刺秦王,至此诀别作歌。

[54]载:于是,发语词。

[55]具陈:详细陈说。

[56]嗟生类而欲尽,君奚为而不春:万物遭受严寒将死,你为什么不带来温暖的春天?

[57]匪我语汝,其孰汝亲:如果不是我告诉你这些情况,谁还能比我更亲近你呢?

[58]匪君顾我,孰活我人:如果没有您顾念我们,谁还能拯救我们呢?

[59]藉:借。

[60]和气:古人认为天地间阴气与阳气交合而成之气,万物由此”和气“生成。《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61]玄根:事物之本体。语出《老子》:”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黜:贬退、放逐。

[62]地轴、天轮:古人认为天地运行有轴、轮承载。黄滔《融结为河岳赋》:”龟负龙擎,文籍其阳九阴六;共触愚移,倾缺其天枢地轴。“[63]庇:庇护、保护。

[64]吊:安慰。

[65]飕(sōu)飕赤子:在寒风中受冻的百姓。赤子,百姓、人民。

[66]熙(xī)熙然:温和欢乐貌。《老子》:”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天真:天然之真情。《庄子·渔父》:”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67]胡为弛纲维而退避:为什么放松了四季运转的自然法纪而退避不管呢?弛,松弛,放松。纲维,总纲和四维,比喻法度。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不以此时纲维、尽思虑。“[68]徒:白白地,徒劳。

[69]墐(jìn):用泥堵塞。葺(qī)其楹:修缮厅堂的柱子。

[70]袭、重(chóng):都是加衣的意思。

[71]尤、怨:埋怨的意思。

[72]束手容足:小心翼翼地拱手而立。束手,拱手。五代崔道融《羯鼓》:”华清宫里打撩声,供奉丝黄束手听。“容足,仅能立足。《庄子·外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评全赋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作者极尽铺叙之能事,描写了因时序错乱、严冬肆虐、阳春退缩而给人间带来的种种苦寒之相:愁云蔽日、寒风搅空、天地寂然、热海凝冰、江河生凌、高山雪漫、积雪没胫、铠甲生冰、灶烛无火、无衣无襦、堕指裂肤、儿号妻啼。对此,他发出哀痛的感叹:”彼顼冥之不去,我生死其何辜!“第二部分,作者为反常的时令找寻理性的答案,”无寒不温,无贞不元“,并以春神东君代言人的身份奔走呼号、规劝发誓,力图挽天地之和气,驱冬神之凶顽,重新恢复正常的季节更替。但因春神羸弱,作者在怨怒之下,只好束手容足,消极隐世。

作者借用神话典故,将严冬人格化,刻画出一位狰狞可怕、不守时序、威力无边的凶神,这正是作者心目中元朝统治者的可憎形象。冬季的种种寒相,也就是作者意识中异族统治下亡国者的苦难生活。赋中矛盾迭出,作者似乎为季节的颠倒错乱作出了合理的解释,但寒极不温的现实又完全否定了自己的答案,此矛盾之一;作者爱春神东君,愿为代言人,奔走呼号,但篇末又哀其不争,”罪半东君“,此矛盾之二;作者恨冬神凶顽不去、怨春神无力扶正,后又云”非乎时之自然“,此矛盾之三。究其原因,作者对严冬和暖春的毁誉,正反映了作者心系宋朝,盼其复兴,但南宋无力与元朝抗争这一无法抗拒的事实,使他的愿望彻底破灭。于是,在爱与恨、盼与怨的交织中,在事实和感情的冲突中,在朝代更替中,作者只好退守心中的最后一片民族阵地,作”不召之臣“。从这个角度讲,此篇也是作者政治态度的文学写照。

(李润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