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归去来皙
4117300000011

第11章 秋夜月(1)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皓月升空,遍地如霜,夜幕缓缓降临的紫禁城,自然透着城外难以比拟的宏伟,天边渐次晕开的夜色拢着神秘的深紫,晶莹剔透的颜色恍如西北边陲进贡的葡萄冻子,放在唇间轻轻一抿,冰凉酸甜,好不惬意。

弘历大婚过后已是三月有余,今日正值中秋佳节,宫中的秋海棠及玉簪花尽皆开了,沁凉的微风里隐隐有暗香浮动,闻着甚是沁人心脾。在这片如此怡人的秋色下,且不论那些貌美如花的后宫妃嫔及亲王诰命,就连平日里素净淡雅的宫人们都破例换上了红色旗装,脸上略略施以薄粉,远远望去,这些个宫中的美人便犹如春天里的莺燕纷飞,有万般的风韵,有千钟的美丽,在这秋高气爽的时节里恍若一副绝美的画卷,教周遭人看了,都禁不住心中欢喜与沉醉。

素来中秋佳节,时逢丑、辰、未、戌年,皇帝必于酉时亲自前往阜城门外的夕月坛祭拜月神,余年只需遣了大臣摄祭即可,而今年却是农历丙午年,雍正皇帝便遣了总理事务大臣马齐代为祭月,自己则留守宫中赐宴款待。

因雍正向来不喜铺张,故特将此宴设于养心殿东侧的畅音阁内,除却后宫妃嫔外只寥寥宴请了几位平日里甚为亲密的亲王贵戚外并无旁人,宛月因着弘历的缘故,自然也在这中秋宴请的行列之中。当然,对于她这样一个来自三百年后的现代女子而言,古时的皇家筵席莫不叫她大开眼界。但瞧戏台子下方以皇帝的高坐为首左右各有宴桌排列,每张宴桌的周围又有鲜花、大石榴和各类时鲜果品加以点缀,席间时而有丝竹之声缭绕,时而有婉转之曲弥漫,更添美酒佳肴做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如此这般祥和,如此这般喜庆,许是容不下谁的哀伤的吧!

“今日是家宴,诸位不必拘礼,你们且放开了玩闹,用不着顾忌朕。”宛月恣意探看间,却听得雍正的嗓音隔空传来,丝竹之声渐渐隐去,倒衬得他的声音越发清越了起来,“往年中秋,内廷便会特意制作团圆月饼以供席间品尝,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回朕吩咐了内廷特意依着你们的喜好分别做了不同的月饼,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心意。”说话时,已有宫女依次为每桌奉上月饼,一时间,感谢皇恩之声不绝于耳,人人福身表达感激之情,宛月便趁着这个当口偷偷抬眼打量着雍正,且看他此番端坐于高台扬手示意众人起身不必多礼,众人应声落座。因着相隔颇远,宛月看不清雍正的容貌,只第一眼便觉他好似并非后世所形容的那般刁毒狠辣,更兼此时他仅着一身团龙云纹常服,就越发显得他与寻常百姓家的一家之主并无两样了。

视线移往一旁,紧挨着雍正而坐的便是当今皇后乌喇那拉氏,常听宫人们说皇后温婉谦恭,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只肖那远远一望,便知此话绝非奉承,得此贤妻,真真是雍正之幸。

目光沿着高台一路往下,便见几位王爷贝勒的宴桌依次排开,有好些个贵戚们宛月都是头一回见到,她捺不住好奇挨个打量,可眼神所到之处无不是长袍马褂圆帽皂靴,乍看之下,竟是全然长成一个模样,不过那为首的怡亲王允祥她倒是见过几回,此番见他与身旁的嫡福晋频频起身向皇帝皇后敬酒,俨然一副谨小慎微的神情,真不明白后宫传言怡亲王年轻时桀骜不驯、骁勇善战的说法从何而来。

正无端揣测之时,几位平日里与弘历同在一处的阿哥纷纷前来敬酒,弘历与四福晋富察氏自然起身相迎,宛月更是片刻不敢怠慢,赶忙敛神端起酒壶随旁侍候,却听得打头阵的怡亲王长子弘昌嗓门一开,声若洪钟,一张团脸上似乎已是颇有醉意,“四弟,你可真不够意思啊!”

此话才刚出口,便有同为怡亲王之子的弘皎从旁帮腔,“真是呢四哥,前儿还同弘昌哥哥说起,这四哥可有日子不来咱府上了吧?”

“这哪里是有日子不去了,依我看,少说总得有十天半个月了吧!”未待弘历有所辩驳,庄亲王次子弘普蓦地自弘昌背后探出身子急着抢白,他一手执杯,一手搭在弘皎肩头,月影朦胧下,这堂兄弟二人倒极似一对双生。

“你这弘普,平日里瞧着你倒机灵,这会子怎就犯了糊涂?”弘皎状似嫌弃地一把将弘普的手挥开,眉间的褶皱却难掩嘴角一抹笑意,“你如今成日里没事儿干尽爱往我们府里跑,自打四哥大婚后,你可曾瞧见咱四哥再往我们这儿来过?”言罢,弘皎的眼睛还不忘照着弘普的脸上一横,强忍的笑意自眼角悄然抖落。

“哎哟!瞧我这记性,仔细想来,我都有三个月不见四哥了呢!”弘普一拍脑门恍若如梦初醒,“不过话且说回来了,有些日子不见,这会子瞧着四哥的精神倒是越发好了。”

弘昌接过话头又是一番口沫横飞,“那还用得着你说?四弟精神好,定然是弟妹照顾得周到,这个中缘由,又岂是你们这群没得福晋之人所能体会的?弟妹你说是不是?”

富察氏原是个温婉内敛之人,冷不防听闻兄弟几个这般揶揄,难免羞窘,她脸上经不住一热,正不知如何应对之时,亏得弘历从旁解围,“你们这群猴崽子,满嘴的胡诌,没得吓着慕云,可有你们好瞧的。”慕云是富察氏的闺名,此番自弘历口中说出,自然是再温情不过的,怎奈这温情中,却又恍若透着些许不自在,只是未待众人细想,复又听得弘历接着道:“况且皇阿玛的差事几时停过?才刚不过了了江南的差事,前些日子又去了趟景陵,若非正赶着中秋佳节,皇阿玛还不知要将我流放何处呢!”不痛不痒的一串申辩过后,弘历端起斟满的酒杯,“这杯酒,便算作我向各位兄弟赔罪,慕云不胜酒力,我自当代为饮之。”说完,弘历兀自仰头连饮三杯,弘昌等兄弟几个见状连声叫好。

“四弟同弟妹倒是伉俪情深,此番新婚燕尔,正是琴瑟静好、鸾凤和鸣时,我们这般横在中间,倒显得不合时宜了,如此说来,岂不更该罚酒?”始终未发过一言的弘皙不知何时竟是突然现身,他的嗓音清冷淡然,落入这片热闹的氛围下是这样地格格不入,更兼他今儿一身湖绿色夹袄马褂,直衬得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完美得几乎不近人情,此话即出,他已然先行仰首饮尽杯中美酒,微微的呛辣顺着舌尖滑过喉头,最终落入胸腔,直烧得他心口犯疼。

自打三年前弘皙的阿玛于咸安宫病逝后,他便鲜少入宫走动,此番若非中秋佳节皇帝夜宴宗亲,想必今日宛月也未必能与他如此亲近。

见他杯中空泛,宛月即刻举步朝前替他斟满酒杯,两人视线相碰,又迅速分开,弘皙一仰头又连喝了两杯,四周一片叫好声不断,青花瓷杯的幽蓝折射到弘皙眼底,只燃起了万般神秘。

待得杯中又添美酒,弘皙却将酒杯朝着弘历躬身一让,“四弟,先头的酒,我已代弟弟们罚了,这一杯,却是兄弟们的敬意,恭贺四哥,喜得贤妻。”弘皙眼光一转,乌沉沉的眸子径自往富察氏身上一绕,“四弟为人最是重情重义的,前儿又这般护得弟妹周全,想来即便时日久了,四弟也定然不会负了与弟妹的这份真情的吧!”

弘历接过酒杯却并不急着喝,只是单手把玩着杯沿静静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那是自然,你我兄弟二人素来交好,这么些年二哥待二嫂如何,待旁人又如何,我这做弟弟的自然是全看在眼里的。”弘历嘴角微扬,特意强调“旁人”二字,眸子里却仍是一潭波澜不惊的黑,“既有二哥的先例,弟弟定当视为榜样。”话刚出口,弘历已是迅疾仰头,又一杯琼浆下肚,双颊顿生潮红。

“四弟果然好酒量!”弘皙不住拍手叫好,熠熠的黑眸却透着寒光,“宛月,还不快替你主子把酒斟满了?”

弘皙的这一声“宛月”终于激起了弘历的酒意,他只觉一股灼热上头,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直震得他脑瓜子生生地疼,却见他扬手一把挡开就要替他斟酒的宛月,“不忙,二哥杯中早已空泛,不如让我先行替二哥斟上吧!”话犹未毕,弘历便要劈手夺过宛月手中的酒壶。

只是任谁都不曾想到,宛月竟是蓦地后退半步,弘历的手便这样僵在了半空中,但听得宛月已然冲口道,“主子,万万使不得,理郡王近来的身子实在不宜过度饮酒,既然王爷杯中已无酒,那便不要再添了吧!”话一出口,四周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静谧,弘皙的深深凝睇自透着难掩的惊喜,旁的几位阿哥见此光景更是满脸错愕地来回在他们三人中穿梭。宛月自知失言,可话既出口,断是没了再收回的道理,遂她只好将心一横,俯身跪地的当口,应对的话语已是了然于胸,“奴婢失了规矩,自当受罚,只是奴婢此言却是全然照着主子的意思来办的。”

“哦?你何出此言?”弘历剑眉一挑,垂在身侧的手已是紧握成拳,深深陷进掌心的指甲却及不上心口的痛。

“奴婢记得前些日子,主子同几位皇阿哥曾说起这几日骤然起风,入夜后更是寒凉,当时主子还一度挂心于远在郑家庄的理郡王,听闻王爷膝上旧疾复发,特差了高谙达亲自给王爷送了药酒去,还反复托高谙达叮嘱王爷涂抹药酒期间切莫饮酒,以免湿重伤脾,没得加重了内热,反而不利于伤处痊愈。奴婢瞧着今日王爷已是饮得过了,若非今儿个主子高兴,也断不会忘了这一层。奴婢想着,既是在旁伺候,便要替主子多多留心才是。”

宛月的一番话说得是句句在理滴水不漏,可听在弘历耳中,却是莫名的刺耳,他以眼神仔细地描绘着宛月绝美的脸庞,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竟可以将那一腔子爱意说得如此这般理所应当。

不错,他是差了高云从给弘皙送过药酒,也的确说过用药酒期间不宜饮酒,只是连他自个儿都快忘了的话她倒是记了个清清楚楚,是不是但凡事关弘皙,她都这般上心?满腔的怒意直往上顶,许是怒极了,弘历反倒是笑了,他也不叫宛月起来,只是低头打量她,神情是教人参悟不透的晦涩,“这样看来,倒是你想得周全。”

“这宫里调教出来的姑娘,哪里有不周全的?”却听一声娇喉清啭,站立一旁始终未发一语的富察氏终是出声打起了圆场,她将那水波般的眸子朝宛月身上微微一荡,丝帕掩口间,一串浅笑溢出唇角,“爷也真是的,这大晚上的,却叫宛月姑娘这般跪着,夜里寒凉,没得跪坏了该如何是好?爷若不叫起,妾身可叫了。”说罢,富察氏已然亲自扶了宛月起来,宛月自然受宠若惊,她紧赶着谢恩起身,目光却是本能地往富察氏脸上一绕,视线所到之处,满眼皆是无懈可击的微笑,怎奈那笑容到底太过完美,直瞧得宛月心生寒意。

一时间倒是无人说话,那一头戏台子上正演着皇后新点的一折《丹桂飘香》,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念唱作打,只为讨得宫中赏赐;台下众人嘻嘻哈哈行令作诗,只为赢得片刻安宁,正所谓宫门一入深如海,既是入了皇宫,那便再无自我。

“哟!这里好生热闹!几位哥哥只顾自个儿取乐,怎倒撇开了鸢儿?”

正当气氛胶着时,却闻一声娇莺初啭乘着微风翩然而至,宛月回头瞧见了来人,立时朝她福了福身,“宛月给紫鸢格格道福,格格金安。”这个被称作紫鸢格格的少女看着不过才十二三岁的模样,只是别看她年纪小,整个人倒已然有了几分柔桡轻曼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