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来,这大过节的,何必拘这些个虚礼。”紫鸢含笑亲自扶了宛月起来,此番她一身水蓝色锦缎旗装衬得她是肤白如雪皓如凝脂,前襟用银线绣出的雀鸟穿梭在大朵祥云牡丹中,仿佛只消一眨眼的工夫,那鸟儿便会飞往天边;发间,有零星几朵宫花搭配蝴蝶牡丹点翠头饰做点缀,颊边一支珠玉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辉,娇俏灵动。
“你这小丫头,好生坐着吃酒听戏便罢,何故跑来这里捣乱?”弘皎以指尖轻点紫鸢额头,神情间满是宠溺,望着这个只比自个儿小一岁的同胞妹妹,弘皎自然喜欢得紧,自打雍正元年紫鸢被皇帝收养宫中后,他们兄妹便鲜少见面,此番见了,自是不一般的亲昵,当然,也少不得言语间的一番捉弄,“你若闲得慌,不如这会子便求了皇伯伯给你指一门好婚事,也好让哥哥们瞧瞧谁有这个福气当咱们紫鸢格格的额驸。”
听闻弘皎这般调侃,紫鸢哪里肯依,她扬手便就着弘皎的肩头轻轻一推,柳眉浅蹙薄嗔微怒道:“这么会子不见,哥哥怎就变得这般不正经。”紫鸢到底是个女孩子家,只这三言两语便叫她红了双颊,前儿还神采飞扬,这会子倒尽自羞涩了起来,光瞧着,便教人生了疼宠之心。就见她粗略地将视线往人群里一扫,却见人人一副强忍笑意的神情,心中越发羞窘,只得随手抓个离她最近的人当救兵,“弘皙哥哥,你瞧瞧弘皎哥哥,满嘴的胡诌,皇阿玛眼皮子底下也不知收敛,难不成竟没人能治了他?”
“一句轻许,三生绕指柔。”弘皙冁然而笑,转眼挑眉望向弘皎。
紫鸢沉吟片刻,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大大的眼眶内骨碌一转,随即,一朵笑靥绽放唇角,“还是弘皙哥哥洞若观火,我这便找了熙妍嫂子去。”在这宫中,弘皎爱妻是出了名的,那些个旁人劝不得的事,只消他家福晋一句话,定能教他老老实实,更兼这嫡福晋西林觉罗? 熙妍乃雍正心腹大臣鄂尔泰的亲侄女,她不仅模样生得俊俏,眉眼间与鄂尔泰存着七八分的相似,就连脾性也是像极了鄂尔泰,真真一个爽利性子,如今紫鸢找上了她,自然是人尽其才。
眼见着紫鸢转身便朝熙妍而去,临行前还不忘回头朝他嫣然一笑,弘皎自然急得跳脚,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走,长手一伸便要捉她,怎奈紫鸢的身形却是灵活得犹如林间小鸟,一窜一晃下便轻易躲开了弘皎的魔爪,兄弟几个见状哄笑着也就散了,弘历这才轻轻舒了口气,他一撩袍角径自坐下,跳突的太阳穴和烧烫的面颊这才让他意识到适才已是喝了太多的酒,才刚预备着开口让宛月给他弄碗醒酒汤,一抬头的功夫,却见她正愣愣地瞧着不远处的某一点,那水波粼粼的眸心荡漾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婉。
弘历心下一沉,仿佛和自己过不去般,他偏生还要顺着宛月的视线看去,目光所及,自然是他最不愿见到的光景,眉棱骨极难察觉地一跳,可正当他急欲发作之时却适时传来了雍正那特有的清越嗓音,“今年苏阳县的螃蟹倒很是肥美,那知县李晋非也算是有心了,你们且都尝尝吧!”
正说着,已有宫人给每桌端来了热腾腾的螃蟹并吃蟹工具八样,俗称“蟹八件”,案间又有一壶烫得滚热的桂花黄酒,那温和醇香的气味飘散在这片其乐融融的氛围里自是别有一番温馨在其中。弘历见此光景自是不便再说什么,只得执起酒壶给自个儿斟了满满一杯,月色下,酒的香气伴着桂花的芬芳隐隐泛着一抹迷人的琥珀色,光是看着,便已教人醉了。
是啊!醉了,若是醉了,那便是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吧!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喉头的烧烫似在瞬间掩去了心口的疼痛。
“爷,虽说吃螃蟹的确是要喝些黄酒来驱驱寒,可爷也别喝得太猛,仔细伤身啊。宛月——”只闻得富察氏温婉一声唤了宛月,“你来伺候爷吃螃蟹吧!”
“是。”宛月微微福了一福,近旁早有伶俐的小宫女捧了菊花叶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给她净手。待得预备停当,宛月便躬身来到弘历身侧,她将视线朝着装有螃蟹的盘中一绕,心想雍正说得果然不错,这蟹当真是肥美的很,即便包着蒲叶,也能清楚地瞧见蟹壳后缘被蟹肉顶开的缝隙处有灿金的蟹黄缓缓流出。
因着弘历素来爱吃蟹黄,宛月便拣了只雌蟹开始拆解,怎知才刚拿了螃蟹去了蒲叶,扑鼻而来的蟹香却教她突然犯起了恶心,胃里更是翻江倒海般的难受。近来不知怎的,动辄便会恶心犯晕吃不进东西,身上也是乏得很,一些儿力气都没有,真真是难受得紧。这会子好容易算是强忍住了,她便迅疾取了桌上的圆头剪刀熟练地逐一剪下两只大鳌和八只蟹脚,动作之快好似生怕旁人瞧出什么端倪,手中白银制成的圆头剪刀在薄纱似的月色下灿若星辰,熠熠闪烁的光芒越发衬得她一双青葱十指如羊脂玉般滑腻温润。
放下圆头剪刀,宛月又换了腰圆锤对着蟹壳四周便是一阵轻轻敲打,接着,又拿了长柄斧劈开背壳和肚脐,并交互运用钎、镊、叉、锤,或剔、或夹、或叉、或敲逐一取出蟹中金黄油亮的蟹黄和雪白鲜嫩的蟹肉,那些个工具在宛月手中一件件轮番使用,功能一个个交替发挥,叮叮当当恍若弹奏着一首抑扬顿挫的食曲。
宛月如此这般拆蟹的工夫自是教旁人看得呆了,就连弘历也已然放下了酒杯静心欣赏着她的动作。凭心而论,宫里会拆蟹的女子不胜枚举,动作优雅利落的更是比比皆是,可能将蟹八件运用到如此传神地步的,想来宫中仅宛月一人了吧!
眼看着整只蟹已然被宛月拆进了蟹壳里,她执起小银匙预备再舀些蘸料,怎知银匙才刚碰着醋汁,一股子酸涩味混合着姜末特有的呛辣顿时又让她犯起了恶心,赶忙扔了银匙蟹壳,宛月终是忍不住弯腰干呕了起来,她紧握着桌子边缘以此来支撑着自个儿摇摇欲坠的身子,额间已然密密沁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子,连那覆于额头的碎发都****了。
宛月突来的不适无疑惹得周围一阵慌乱,富察氏见了更到吓得不行,她自座椅上一跃而起,从来端庄娴静的脸庞上已是堆满急切,“这是怎么了?快!快先坐下!彩琴,赶紧拧了冰冷的手巾把子来!”
那名被换做彩琴的宫女忙答应着便自去了,富察氏便欲扶了宛月坐下,怎奈出乎意料之外的,弘历竟起身一把拉过宛月,那宛月本就身上无力,此番无端被弘历这样一扯,她的身子就这样全然无助地倒向他,弘历顺势双臂一收,宛月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倒在了他怀中。
“高云从!”
“奴才在。”弘历的近身太监高云从听闻主子传唤,自然片刻都不敢怠慢,紧赶着躬身行至弘历身旁静待吩咐。
“你且先去回了皇阿玛,只说是我的贴身侍女稍感不适,让他不必担心。”
“嗻。”高云从得令自然迅疾往皇帝那边回话去了,弘历见四周已是稍有骚乱之势,虽然此番戏台子上仍是念唱作打锣鼓齐鸣,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全然在那戏文里,可皇阿玛是何许人也?这会子怕是已然惊动他了吧!故他索性先行一步差了高云从前去回话,也好叫皇阿玛放心。
然而这厢富察氏的脸上却是闪过了片刻的错愕,只她到底出身豪门,涵养功夫自是不一般的好,只不过须臾,适才缭绕在她眉间的担忧又再度回归,心下对弘历的心思自然是如同揣了块明镜儿似的清楚。她将一盏热茶递于弘历,他便接过耐心地一口一口喂宛月喝下,怎奈一时半会儿的也并不见她有何好转,她那副本就孱弱的身子更是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光是这样看着,便教人担足了心。
“还是难受吗?”弘历低声询问,宛月也不说话,只是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半闭的星眸内似有泪光闪动。弘历见状只得就着她的虎口狠狠一掐,宛月则是吃痛地一声闷哼,那弘历本就手上力气大,又是常年练武之人,这一掐,到底是让宛月稍稍缓过了些许神色,刚巧彩琴又已取了冷毛巾把子来,弘历赶忙接过给她拭了额头,瞧她的脸色已不似先头这般苍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低柔道,“可觉着好些了?”
“是,已是好多了的。”一把娇弱的话音刚落,宛月这才赫然发觉自个儿竟全然躺在了弘历怀中,那姿势,自然是要多暗昧便有多暗昧的。止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也顾不得仍是隐隐作痛的额际,宛月自弘历怀中一跃而起,还未及站稳脚跟,她已单膝跪地朝着弘历和富察氏行了个大礼,“奴婢失仪,许是前儿不小心吃坏了什么东西,还望主子、福晋宽恕。”
“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身子不爽,怎能这样跪着。”富察氏弯腰牵起宛月的柔荑,掌心立时感受到的瑟缩之意让她柳眉一扬,状似无意地将另一只执了帕子的手轻柔地覆上了宛月的手背,一抹淡笑已是浮上唇角,“你呀!真真是个谨慎性子,竟是半分错处也不留。”
“奴婢跟在主子身旁,自然应当万事周全的。”宛月起身后又稍稍福了一福,视线往她与富察氏相握的手上一绕,而后迅速避开。
“若能万事周全自然是好,怎奈这世间之事,却是半点都由不得人的。”富察氏莞尔一笑,视线却是不曾离了宛月分毫,她顺势抽出手来将帕子往自个儿嘴角轻轻一按,这一举手一投足间,倒是尽显柔情绰态,“不过话虽如此,我知道你向来有心。你伺候了爷这么些年,一贯贴心仔细从无一丝差错,有时我这做福晋的看了,都免不了要自惭形秽了呢!”
宛月心下一凛,她虽不知富察氏何出此言,可想来也不外乎是为了自个儿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在她老公的怀里惹得她不高兴罢了!事已至此,好坏先捱过这一关再说吧!强忍住额际传来的钝痛,宛月强打起精神谦恭道:“福晋过誉了,尽心服侍主子是奴婢的分内之事,何况奴婢粗笨,又怎配得上与福晋相提并论?”
“这是怎么话说的?”富察氏到底是个女人,左不过都是爱听些恭维话的,何况下人懂规矩,她自然是最省心不过的了。她虽拿帕子掩了口,却难掩眉眼间的笑意,“看我这糊涂的,你才方缓过些劲儿来,我却又拉着你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真真是我的不对了——爷,妾身想代宛月向爷告个假,不知爷是否应允?”富察氏转而询问弘历,轻风微拂,撩动着她颊边的几缕碎发,无端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的风韵。
“也好。”弘历径自颔首,“左右这宴席已是过半,少个人伺候倒也不打紧,你做主便是。”
“那自然好。”富察氏笑靥如花,转首看向宛月,“回去后你只管歇了吧!今儿夜里也不必当值,好生把身子将养好了要紧。”
“多谢福晋关怀。”宛月低低一福,抬起头,却蓦地对上了弘历一双熠熠乌眸,那盘旋在他眸心深处汹涌的波涛似要将她整个吞没。脸上无端一红,她迅疾躲开了这过分灼热的视线,口中喃喃一句“奴婢告退”便自却行而退。
而富察氏倒是恍若全然不知情般,只盈盈一笑对着身旁的侍婢道:“彩琴,陪你宛月妹妹回去,路上好生照料着,可别再出了差错。”
“是。”彩琴诺诺答应着,连忙追着就要走过转角月亮门的宛月而去。
中秋的夜,天晴云淡,灿若银盘的月疏疏落落似洒了一地清辉的霜。戏台子上,一折《丹桂飘香》已是唱罢,几位王爷世子的叫好声尚未落定,戏台两侧便有数名舞娘迤逦而至,她们身披烟罗软纱已然身量纤纤婀娜娉婷,裙裾摆动间,犹如一群仙女落入凡间。不消片刻,乐曲奏响,舞娘们齐齐翩然起舞,合着节奏,粉纱罗裙逶迤流转,方知这是一曲《嫦娥奔月》。
四周再度欢腾了起来,仿佛适才的小骚乱并不曾发生过,人人复又沉浸在这片喜庆祥和、温馨如意的氛围之中,分外欢愉。
怎奈此番,却有一袭突兀的湖绿色袍角,在将要没入暗夜的当口不小心落进了一潭深幽冷冽的乌眸里,犹如平静清冽的湖面上突然浮起的水草,虽不会污了水质,却终究是容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