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细雨绵绵,雨雾笼罩下的紫禁城倒难得别有一番烟雨诗情,而位于内廷西六宫以北的乾西二所则更为僻静,远远往去,雨幕中,就连殿门前的那两只石狮子亦不再如往日那般狰狞,那微张的嘴此刻瞧来,倒更像是在享受着雨露甘霖。
此番正值未时初刻,弘历的乾西二所内静悄悄的没有啦一丝嘈杂,唯有雨丝沙沙轻响,殿中女眷大多都在午睡,偶尔有几名宫人在院中或各处收拾打扫,可动作也极为轻慢,绝不敢叨扰了主子歇息。
就这般穿过正殿顺着回廊一路往南,便可见有一所偏殿林立花木之中,此处虽为偏殿,可与正殿相比,它却又多了一分清幽娴静的雅致,加之前院种着满满一院子的秋海棠,远远望去,团团锦簇洒满枝头,粉粉的、嫩嫩的,被雨打湿的花蕊娇艳欲滴,才方踏入院内,便有阵阵芬芳扑鼻而来,深吸口气,那沁甜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意竟是连心都醉了。
绕过前厅摆放的一架八扇苏绣小屏风,里头便是暖阁了。那阁中敞亮舒适自是不必说,只消待一会儿,便能将外界的纷扰阻隔在外。外头秋雨簌簌地敲在明纸糊成的窗子上,淅淅沥沥,分外清脆,更有透过窗棂偷溜进来的光亮沿着掐丝珐琅瓷瓶窈窕的瓶身折射出冷艳的光泽,再配以瓶内几株绿菊林立其中,更显清冷孤傲之气,真真是一丛菊花比琼华,掩映晴窗动绿纱。而窗棂近旁方摆放着的,是女子用的梳妆台,那上等的红酸枝色泽光滑饱满,一看便知非普通女子所有,妆台上的菱花铜镜与大红漆雕花首饰盒在在彰显着其主人非富即贵的身份。
阁中此刻正点着安息香,香龛里袅袅缭绕的轻烟透过璎珞串起的珠帘向着里头那张檀香木的架子床上散去,床旁一缕纱帐倾泻而下,恰巧一阵青烟弥漫,隔着这方晕红薄纱隐隐氤氲出一抹女子弱柳扶风的倩影。只见那女子懒懒歪在床头,她蛾眉轻拢,美目微湿,朱唇轻启,一头乌发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是随意地顺着她苍白消瘦的面颊垂至一侧胸前,更为她平添了一股子怏怏病态之美。
“宛姐姐,该吃药了。”纱帐不知何时已被人挑起,一张女孩的俏脸凑上前来,倒教宛月吓了一跳,她稍稍定了定神,方才瞧出来人是绿萝。
这名唤作绿萝的姑娘本是富察氏房里的洒扫侍女,虽只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已分外伶俐贴心,人亦长得清秀,富察氏看着喜欢,便将她留在身边伺候晨起梳洗之事。此番宛月意外小产后,她便被指来伺候宛月。
绿萝在嫡福晋身边待久了,难免落了个趾高气昂的毛病,只是宛月此时却是瞧着绿萝双手端着药碗恭恭敬敬地呈到她面前,再无平日眼高于顶的模样,连同眼角眉梢俱是掩不住的敬意,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即刻沁出唇角。这全然陌生的一切,真的属于她吗?
自打那一****醒来后,所有一切便再不同往日,她不再住着只供下人居住的耳房,而是被挪来了这偏殿,就连她的身边也都有了所谓的侍女伺候,如此这般劳师动众,不就是因为她怀过弘历的孩子吗?可讽刺的是,她直到小产那一日方知自己已怀有身孕,如今孩子没有了,她倒宁愿回归原位。只可惜,一面布满碎钉的白墙,即便拔去了所有钉子,可墙上的洞印却再不能填满的。那么她呢?还能回得去吗?
窗外的雨势渐渐大了,那密集的沙沙声敲在耳中,只扬起一股愁绪漫上心头。中秋夜后,她便再没见过弘皙,如今已近半月,有关弘皙的任何只言片语再无一字传入她耳中,他整个人好似突然她生命中消失了一般,再也无迹可寻,往日的种种,此番看来,竟都成了过眼云烟,刹那芳华。
鼻端不时飘来中药特有的清苦气味,宛月抬眼瞧着绿萝手中那碗正冒着热气的汤药,口中即刻泛起了苦涩的滋味,她忍不住别转过头蹙眉道:“这药苦的很。”
“瞧姐姐说的,这药哪有不苦的。姐姐还是赶紧趁热喝了吧!”绿萝满脸堆笑,温言细语地劝说着。
“搁那儿吧!等凉了再喝。”宛月连头也没回,她眉心深锁,愈加不耐烦了起来。
“药凉了便更苦了,何况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药就得苦了才有效呢!”绿萝说着又将药碗往宛月跟前凑了凑,手上更是拿了个小银勺不停搅动着,“姐姐且忍一忍,前儿我经过小厨房,看到里头在做山楂枣泥糕,回头我去讨些山楂来,姐姐服了药后便吃一颗,也好压一压口中的苦味。”
比起心中的苦,缭绕于唇齿间的那点苦涩又算得了什么呢?宛月极不情愿地偏头往碗里一看,却依旧忍不住腹中一阵恶心翻涌而至。不错,良药苦口利于病,只是这再好的汤药,又如何医得了她的心病?强压下脑中浮现出的那个让她心痛的名字,宛月本能的伸手往袖口里一探,怎奈空荡荡的暗袋顿时让她惊惧异常。
那块龙佩不见了!宛月但觉头顶焦雷隆隆,漫天绝望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来,她已经失去了弘皙,若再没了龙佩,那她便真的一无所有了。只是这玉好端端的在她袖口暗袋里放着,怎会平白不见了踪影?难不成……宛月心下一凛,不愿相信心中所想。也顾不得绿萝怪异的目光,她掀开被褥直接跪在榻上翻找了起来,可无论枕下还是被褥床单,甚至是架子床下都被她找遍了,就是不见玉佩的踪影,正急得满头是汗双颊绯红的当口,忽闻一把低哑的嗓音隔着珠帘直抵心间,那声线,就好比抚到一半突然断了弦的古琴般,白白唐突了暖阁里的静谧:“你是在找这个吗?”伴随着刻意上扬的语调,珠帘被人自外面挑起,一具挺拔修长的身影逼近床橼。
“给主子请安,爷吉祥。”绿萝一见来人是弘历,震惊之余忙不迭给他做福问安,弘历顺势接过她手中的药碗挥手示意她退下,顿时,小小的暖阁内便只剩了弘历与宛月二人。
宛月虽已停止了翻找,可她见了弘历也不行礼,更不请安,只是就这般跪坐在榻子上仰头怔怔望着弘历,难得一身家常马褂的他倒不似往日那般凌人。就见弘历在她面前将手摊开,瞬时,一块润泽通透的美玉赫然现于掌心,那熠熠寒光自祥云飞龙上折射到弘历俊挺张扬的脸庞间,越发教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可宛月却管不了这些,她见那龙佩居然出现在弘历手中,立刻劈手夺了过去,以指尖万般爱惜地一一拂过玉身,冰凉滑腻的触感终是渐渐抚平了她心头的焦虑,待得确定玉佩没有损坏后方才小心仔细地收入袖口的暗袋内,整个过程中,她连瞧都没正眼瞧过弘历一眼。
弘历乌黑的瞳仁深处,似有一把碎钉洒入,闪闪烁烁恍若寒光晃动,可却转瞬即逝,他撩起袍角坐在床沿,“把药喝了。”他用银匙舀了勺汤药送到她嘴边,勺中氤氲的雾气隔着彼此难懂的心绪。
宛月拢眉将头朝里撇向一边闭目歪在床头,一滴滚烫的泪顺镇眼角无声滑落。
弘历捺着性子又将药往她唇边送了送,“我知道你没了孩子心里难受,我也难受,可你再伤心,也总得先把身子调养好,你我都还年轻,来日方长,我们总还会有孩子的。”
“总还会有孩子的……”宛月喃喃重复着弘历的话语,嘴角晕开无限讥讽,“既是为了再度怀上孩子,这药不喝也罢。”
宛月的嗓音虽然微弱,可却字字句句传入了弘历耳中,他将银匙扔进碗中,只听得“铛”的一声脆响,空气里瞬时弥漫着一股难忍的窒闷。弘历抬手扳过宛月的下巴,她被强迫着对上了他的双眼,宛月清楚地瞧见他那暗如子夜的乌眸中,有一股子浓浓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只见他鼻翼迅速翕张,胸膛剧烈起伏,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那只捏住她下巴的手更是不断收紧,疼痛自下颌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
就在宛月以为他会将手移向她颈子的当口,弘历却攸地收手,嘴角一勾,竟是笑了,只是那笑容里,蕴藏着太多说不清的诡异,“会不会有孩子,由不得你。”弘历邪佞地挑起眉峰,他将手中的药碗凑近唇边,仰头灌了满嘴药汁后又顺手将碗隔在近旁的化妆台上,电光火石间,他忽地俯身重重吻上了她的唇,苦涩的药立时被汩汩送入宛月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