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沙河洛晚照。薄暮云轻饶。去掉归鸿,月白惊宿鸟。
楼头残梦怎了?倚漏听、花落多少。数点相思,朝来童未扫。
养心殿东暖阁的古铜镏金香龛内常年点着龙涎香,阵阵甘酸微苦的气息充斥胸腔,直有一股子威严压迫而来。
阁中自有宫女小心翼翼地剪着烛花,那清脆回荡在耳畔的吧嗒吧嗒声是这样的空灵飘忽。不消多时,她收起剪子,拿了灯罩轻轻拢起跳跃的烛火,瞬间,原本晃眼的烛光在琥珀色的灯罩内洋溢着一团暖暖的光晕。
宫女踏着羊毛毡子悄没声息地却行而退,因着入秋后,天气渐渐转凉,更兼雍正素日里畏寒,阁内早早便铺上了厚重的羊毛毡子,故不论是中间高起的花盆鞋抑或是坚实厚重的皂靴,踩在上面亦是松松软软的,没有一丝响动。
就在这片绵软温厚的毡毯上,却有两具同样宽厚坚实的背影并排跪着,隔着光晕拢起的浅淡迷蒙望去,二人可谓形同双生,若非朝服规制不同,真真难以分辨。
弘皙将脸深深埋入双掌间,头虽抵着羊毛毡子,可他总感觉地下的寒气仍是强悍地逼向额头,直冷到他的心灵深处。许是跪得久了,他只觉浑身僵硬,他试图动了动身子,可自手肘蔓延开来的麻痛终是叫他放弃了挣扎,只能稍稍抬了抬头缓一缓僵硬的脖子,恰巧有一缕攀附在通炕边缘的镂空花纹撞入眼角,那祥云配合欢的纹样倒与畅音阁回廊侧栏上的图案颇为相似。
畅音阁吗?弘皙唇角一勾,牵起心头难忍的钝痛。中秋夜后,每每忆起“畅音阁”三字,他便如置身火海,痛苦难当。那一日,在确定宛月终是没有大碍后,他便即刻向雍正辞行并漏夜返回郑家庄,若非今日皇帝特召他前往宫中与礼部诸位大臣共商冬至祭天典仪之事,结束后又将他与弘历单独留下,他是断断不会挑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因为只消踏足这片宫禁之地,那个让他思念到心痛的人便会毫无预警地闯入他的世界,折磨着他仅存的一丝意志力。
他承认,起先骤然听闻宛月小产,孩子居然还是弘历的,心中难免嫉恨,但更多的却是心痛。回到郑家庄的府邸后,他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他仿佛又会回到宛月见红的那一刻,那片触目惊心的殷红是他这辈子再难淡忘的悔恨所在,而他,也终于明白,宛月,已然成了他此生逃不开的宿命。
他能感觉得到宛月的爱,甚至连她的痛苦与挣扎都能感同身受,只是如今,与其相见彼此折磨,不如暂且避而不见,何况单凭一己之力公然与弘历争夺宛月定然毫无胜算,况且比起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便是自打年前皇叔赐死弘时后,人人心知肚明,日后大清的正经主子非弘历莫属!既如此,他何不待得他日弘历登基再光明正大地与之较量呢?他发誓,就算倾其所有,他也要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心爱的女人、至高的权力,甚至还有……皇位!
正咬牙想着,头顶上方突来的一串轻咳恍若如碎石掷湖,在弘皙心底激起万千警醒的波纹。他心头微震,本能地俯身将头更加深埋入双掌间,等待着皇帝的垂训。
雍正好整以暇地盘腿靠坐在暖炕上低头打量着跪在他跟前的弘皙与弘历,一身家常龙袍的他单手抚额,指尖来回按捏着太阳穴,另一只手则垂在膝间拨弄着绕与指掌的念珠,那串碧绿通透的翡翠珠子颗颗饱满润泽、光彩夺目,越发衬得他面若沉水,难以捉摸。
“好了,都起来吧!叫你们留下不是只要你们跪着的。”沉厉的嗓音赫然打破这片窒人的寂静,他扬手示意他们起身相对而坐,一双乌若曜石的瞳仁不着痕迹地转向一侧,但瞧弘皙虽然神色自若,可脸色却极为不好,加之他双颊凹陷,眼睑发青,定是日不安眠所致。雍正暗自叹了口气,方才缓缓开口,语调甚为柔缓,“弘皙,中秋过后也不见你往宫里走动,可曾还因着上回中秋夜宴之事心有隔阂吗?”
弘皙倒不料雍正竟会这般开门见山,他在脑中迅速整理了思绪,随即欠了欠身,恭谨地道,“回皇叔的话,中秋夜并不曾有任何事让侄儿心存隔阂。只因近来天气变凉,家中福晋咳喘发作,侄儿日夜陪伴左右,是而脱不开身,便不常往宫里走动,还望皇叔恕罪。”
“都是自家人,何来恕罪一说,如今福晋身子可大好了?”雍正眉间舒展,全然一副闲话家常之色。
“如今已是大好了,多谢皇叔关怀。”弘皙应对得宜,回话间更不曾看过弘历一眼。
雍正瞧在眼里,但觉一股子酸楚漫上心头,弘皙这孩子简直与他阿玛如出一辙,即便事情再难再苦,他都只愿一个人扛着,哪怕力不从心也不会在人前泄露半分疲累,真真是个倔强性子,教人看了都心疼。“朕瞧着你近来气色不大好,可得多多注意调养才是,别仗着自个儿年轻不当回事,等待得朕这个年纪可有得瞧了。更何况,有些事命中早已注定,唯有懂得放手,才能拥有。”
弘皙心中一顿,却也并不多言,只一味答应道,“是,侄儿记住了。”
雍正满意地点点头,“中秋过后,朕便有意宣你俩觐见,奈何朝中多事,时隔半月方才趁着商议祭天典仪之事单独留了你们,想来朕为何事,你们心中都跟揣着块明镜儿似的吧!”他眼风一扫,适才缠绕在眉宇间的和蔼竟全然不见了踪影,“弘历。”
只闻一把沉厉的嗓音破空而来,弘历自然片刻都不敢轻怠,连忙离了座,撩起袍角就在雍正跟前恭恭敬敬地伏地打了个千,口中越发朗声应道:“儿臣在。”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这样也好,今日,无论要他倾其所有也好,不择手段也罢,他都要得到他想要的!为此,他愿付出一切!弘历垂目注视着羊毛毡子上的纹路静待雍正的问话,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格格作响的指关节明明白白地诉说着他的决绝之心。
“中秋夜宴当晚,你与你的贴身使女将畅音阁内外闹得人仰马翻,于此,你不认为该给朕一个合理的说法吗?”皇阿玛的声音很是平静,每当他生气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语调。就像小时候,有一回下了学,皇阿玛检查他的功课,问及“三人成虎事多有,众口铄金君自宽”喻意为何,他一时答不上来,心中惶然,恐遭皇阿玛训斥,谁知皇阿玛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说了什么他倒是记不清了,只唯独那说话的口吻却是他此生再难忘怀的梦魇,正如此刻,他没有暴怒,也没有指责,他却觉得自己恍若置身海浪边,暂且的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假象。
极力让自己定下心神,他方才娓娓道来:“中秋之夜,儿臣不顾皇阿玛的颜面,竟当着众位亲王贵胄的面在畅音阁外喧哗吵嚷,着实不成体统,还望皇阿玛降罪。”说话间,弘历已然俯身重重磕了个头,待得仰起脸时,正巧案间烛火轻爆,跳跃的光影沿着他英气的眸、挺直的鼻、坚毅的唇一路蜿蜒而下,直描绘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凛然。“此事全因儿臣一人而起,宛月平白被儿臣连累已是可怜,若再与儿臣一同受罚岂非不公?何况那晚的确事出有因,如若皇阿玛不嫌,能否听儿臣辩驳一二?”
雍正未置可否,只端起案间龙腾文案彩釉茶盏浅啜轻尝,湛黑的瞳仁顺着杯沿上下打量着弘历,眼角的余光竟连弘皙都不曾放过。
“那晚席间,宛月突觉身子不爽,儿臣恐扫了旁人夜宴兴致,便打发她回府里歇息。”弘历一字一顿细细回想,似乎生怕遗漏半点细节,“因着前儿臣已被众位兄弟灌了酒,且又自个儿贪杯多喝了几口,不成想倒是真吃醉了,晕晕乎乎的煞是难受,儿臣坐不住,便起身离席想到廊下吹吹风,怎奈才刚踏入回廊,远远便见一女子正立在回廊转角处与一男子拉扯缠绕。那时四周虽暗,可儿臣却瞧得真切,那女子分明就是宛月!情急之下,儿臣顾不得旁的,冲上前去作势就要将那男子推开,可谁曾想宛月竟在这当口突地横在儿臣面跟前生生截住了儿臣的去路,一时间,儿臣避让不及,一失手反倒推了宛月,也就在此时,儿臣方才看清,那男子居然是二哥!儿臣见状自然震惊异常,可未待儿臣问明缘由,却已听得宛月倒地低叹之声,更兼其下身伴有见红之状,情况实属不妙。见此光景,我俩自知兹事体大,遂不敢耽搁,紧赶着将宛月挪到了偏殿,又急召太医入殿随侍,这再往后的事,皇阿玛也都知道了的——儿臣有罪,早该向皇阿玛禀明缘由,求皇阿玛宽恕。”弘历说完又重重地磕了个头,黑狐皮帽檐顺势沉沉地压向他的眉目之间,恰巧为他遮去了万千心绪。
“弘皙,事实果真如弘历所说,原是误会一场吗?”片刻的沉默如同捱过几个世纪般漫长,雍正薄唇轻启,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却能教人心生畏惧。
弘皙心头一紧,他并未起身,只是将视线自弘历身上移开转而投向雍正,隔着烛火晃动的晕影,他只觉皇帝沉静如水的黑眸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大海,平静的表面下已然暗藏汹涌。他在梨花木椅上稍稍欠了欠身,当下已有了应对之策,“皇叔英明,事实的确如同弘历所说,实属意外,只是……”
“只是当时二哥看似形同与宛月在廊下拉扯,实则却并非如此。”可怜弘皙只开了个头,弘历便兀自截断了他的话头抢白道:“事后,儿臣特意向宛月问明此事,方知原来那晚种种全因误会而起。”弘历略一沉吟,乌眸转动间已然字字句句掷地有声,“那会子宛月自席间退出,行至廊下后只觉身子越发不适,幸好二哥恰巧途径此地,见此光景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宛月向来进退得宜极知礼数,在二哥面前,她自觉身份卑微着实不敢领受郡王的照拂,故惶恐推脱。怪只怪儿臣却偏偏只将这番推脱瞧了个真切,旁的又一概不曾细想,加之先前吃醉了酒,这才不分青红皂白无故生出了这许多事端来。儿臣鲁莽,白白扫了皇阿玛的颜面不说,好好的中秋家宴更是被儿臣搅得鸡犬不宁,连同二哥和宛月也一并牵连在内。儿臣着实该死,如今细细回想,越发懊悔万分,不知如何弥补才是。”
好!好!真真是精彩至极!弘皙简直要起身为他拍手称颂了!对于弘历声情并茂只差没有涕泪横流的表演,弘皙只觉一股子厌恶油然而生。弘历的叙述看似大义凛然地将他自己个儿推向了责任的中心点,可实则却并非如此!只需稍微推敲后便不难发现,弘历那起子三分真七分假的表述非但不着痕迹地将他自个儿撇了个干净,而且还连带着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是非之地,皇叔不傻,不会不对自己当晚的行踪产生疑惑,皇叔若真要追根究底起来,那他定是百口莫辩的。
弘历这番虚与委蛇的招数还真是运用的得心应手啊!弘皙咬牙怒瞪着那个正跪在皇叔跟前的年轻男子,烛影婆娑下,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张熟悉的背影亦是这样的可憎!弘皙双拳紧握,手心更是紧紧揪住衣角不放,一排泛白的指关节似乎预示着他的忍耐已至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