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那一叠声的通报犹在耳边回荡,熹贵妃已被众人簇拥着,如众星拱月般徐徐入得殿内,她略扬了扬下巴,身后的仆从随侍们旋即退了个干净,只留了一个叫惠琴的年长姑姑陪在身边伺候着。
早已跪侯在正殿的宛月见熹贵妃进来,连忙向她叩头请安:“妾身乐善堂侧福晋高宛月携倚清殿上下给熹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熹贵妃扶着惠琴的手缓步踱至她面前站定,寸许来高的花盆鞋用金丝绒编成了穗子垂在鞋尖上,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很是好看。须臾,有一把沉缓的嗓音在她头顶幡然响起,恍若一口老钟沉沉敲入心扉:“瞧这孩子,一口一个熹贵妃的叫着,倒好似还是当年那个高氏一般。”
宛月面上一红,对于熹贵妃话中的意思,她自然是明白的,遂她只嗫嚅地唤了声“额娘”后,便又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熹贵妃未置可否,也不看她,只露出浅浅一笑,“不过一句玩笑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起来吧!”
宛月谢了恩,由绿萝搀扶着起身,怎知脚腕上突然传来的抽痛不禁让她身子一晃,好在绿萝及时护住,这才让她勉强站住了脚,可脚踝边即刻蔓延的痛楚却好似有无数只小虫在齐齐啃噬着般让人难以忍受。但即便如此,宛月面上却依旧维持着谦恭的神色,她甚至暗中挣开了绿萝的手,悄悄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站到身后,自己则低眉垂手立在原地,目光无意识地描绘着蜿蜒在羊毛毡子上山峦叠嶂的图案。
而熹贵妃却好似浑不在意般兀自扶着惠琴的手款步自宛月身旁经过并径直在正中的位子上坐定,烟霞迅疾为她奉上茶水,可熹贵妃却只是闲闲地扫了一眼,旋即懒懒地抬手扶了扶鬓边那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无名指与小指上的玳瑁錾花护甲套无意间划过凝脂般的侧颜。她单手支着下颌盯住宛月,乌珠顾盼时,已然仪态万方。
良久,方听熹贵妃轻咳出声,沉缓而又略带沙哑的嗓音漫过头顶:“月福晋的身子好生娇弱,不过跪了这么会子,腿脚便受不住,难怪惹得弘历这般怜惜。”她虽满面含笑,可眼底却掠过一丝寒冰。
宛月悚然一惊,慌忙屈膝跪了下去,可不及她答话,跪在她身后的绿萝已急急探出身子抢白道:“娘娘有所不知,主子并非身子娇弱,而是因着上回摔伤时不慎扭到了脚的缘故。虽说主子的脚伤之前已见大好,岂料这几日天气寒凉,主子的脚伤又再度反复,有时发作得厉害时甚至连站立都十分困难。还望娘娘念在……”
“够了绿萝!不得在娘娘面前无礼。”宛月煞白了脸截断了绿萝喋喋不休的抢白,转而朝熹贵妃连连赔礼道:“妾身教导下人无方,由得绿萝出言冲撞了额娘,还望额娘能看在妾身的薄面上不要同她计较,妾身在此先行替她给额娘赔罪了。”宛月俯地深深一揖,额头抵在厚重的羊毛毡子上,直要捂出细密的一层汗来。
熹贵妃忽地笑了,“常听人讲,倚清殿的月福晋,不仅为人谦恭敦厚,对待下人更是宽和温婉,那会儿我偏还不信,心想既是再好脾气的主子,也总得有一两处让下人忌惮的地方,可今日一见,倒显得我狭隘了。”她将一双杏眼对着一前一后跪在地上的两人身上一绕,“光看月福晋与绿萝姑娘的这份主仆情谊,便可知这平日里头,月福晋待下人们有多担待了。”
这熹贵妃可是个绵里藏针的狠角色,宛月不由在心中喟叹,她的话表面上听来句句是在夸她,可实际上就是在变着法儿的数落她连个主子都不会当,加之她又一口一个月福晋的叫着,简直同骂她没半点差别。看来无论古今,婆媳关系永远都是一门难解的课题。
好在宛月被逼到了极处,倒也不那么怕了,她缓缓直起身子,惹得两边的耳饰泠泠晃动,她垂首低眉却不卑不亢地道:“妾身初入宫时,便有教引姑姑时常以《礼记》教导妾身等要‘凡事以礼待人,不可失礼于人前’,何况宫中女子更应以贤德为准,且如今人人皆道后宫之中,皇后端淑,熹贵妃贤能,是后宫女子的典范。四爷亦常常同妾身说,额娘待人最为宽仁,就连对下人也极少苛责,额娘曾经说过,做主子的,威严固然重要,可若能以理服人、赏功罚罪,自然比以势压人更教人心悦诚服。妾身始终铭记于心不敢忘怀,念着有朝一日能有额娘的一半贤德也是好的。”
熹贵妃似笑非笑:“月福晋好伶俐的一张嘴啊。”她也不急着叫宛月起来,只兀自端起手边的茶盏掀起盖子,芬芳馥郁的清香扑鼻而来,一如置身迷雾缭绕的山顶,唯有高爽的清风徐徐拂过。熹贵妃的脸色忽而如夏日午后天空压过的铅云,不过须臾便又恢复如常,她旋即话锋一转,闲闲地道:“这茶是弘历顶爱喝的蒙顶甘露,听闻今年四川少茶,年头进贡的茶叶里唯数蒙顶甘露最少,不过只有了了几两罢了。在这后宫里头,皇后素来爱茶,皇上自然是要给她留一些的,剩下的,便全赏给了弘历。”她转脸对侍立在侧的惠琴缓言慢语道:“你说这样金贵的茶,我如何吃得?”熹贵妃的脸庞隐在茶汤表面缭绕升腾的雾气里,让人瞧不清她的神色。蓦地,她重重将茶盏一撂,溅出了几滴茶汤,瓷器碰触几案的脆响在这本就针落可闻的殿中越发听得人心里发颤。
好厉害的一个下马威!宛月心里如是想。
好在惠琴连忙赔笑道:“主子向来只喝六安瓜片,自然旁的茶是喝不惯的。月福晋刚过门,不清楚主子的喜好也是有的。”
惠琴一边说,一边偷偷给宛月递了个眼色,宛月会意,忙跟着附和:“妾身大意了,不曾留意到额娘的嗜好,还请额娘莫要怪罪。只是额娘手中的这盏茶,倒也是由不得妾身做主的。”宛月目光微垂,密如蝶翼的羽睫在眼睑处投下一排细碎的剪影,似要晕开她眸中隐含的骄傲。隔着覆额雏发,她抬眼偷瞧熹贵妃,却见她虽说面若寒霜,可到底在眼角眉梢泄露了些许疑惑,宛月见罢宽心了不少,这才斟字酌句娓娓道来:“四爷自打从皇上那儿得了这蒙顶甘露后,自然欢喜得不得了,当日便急着在各房都分派了些,并一再叮嘱说若是额娘来了,定要取出来沏给您喝的。也怪妾身不好,没能早些将四爷的孝心说与额娘听,白白惹得额娘动了气。”
熹贵妃一时并不言语,只深深地望住她,乌沉沉的眸心深不可测。
眼前的高宛月是沉稳的,是进退得宜的,那样一副梳云掠月的容貌下,倒难得存着这般玲珑剔透的心思,在自己尖酸到近乎苛刻的言语逼迫下,她亦能维持着该有的气韵,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全无一丝惧意。
开始时,她是很不待见高宛月的,在她心里,一个最低等的使令女子,但凡能够飞上枝头的,多半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就好比敦肃皇贵妃年知夏。当年同在潜邸时,那年氏本不过是当今皇上身边的一个使令女子,只因生得美貌,不日便由先帝亲自指婚封了侧福晋,与她这个正儿八经选秀入府的格格平起平坐,到了皇上继位后,她甚至被册封为贵妃,地位直越过了当时仅为妃位的她。光是如此倒也罢了,可这么多年来,即便年氏再如何刁钻放肆,当今皇上照旧把她当宝贝似的宠着,就连要处置年羹尧,也得等到年氏殁了之后再动手。皇上对她的这份钟情与宠爱,岂是她们这些老实本分的妃子能相提并论的?所以,她一见着高宛月,便本能地排斥她,厌恶她,因为在她心里,仿佛高宛月就是另一个年知夏。
只是此刻看来,高宛月倒多少与她心中所想的不同些吧!作为主子,她是端庄持重的;作为侧室,她是柔顺谦恭的;作为儿媳,她又是敦厚有礼的。熹贵妃想,她多少有点理解为何弘历会如此偏宠于她,甚至为了她不惜‘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熹贵妃不由暗自寻思,如今弘历身边的三房妻妾,福晋富察?慕云贤惠有余而果敢不足,若将来一切顺遂自然无虞,可万一突遇波折,想必也不是个能拿主意的;另一位侧福晋乌喇那拉梅霜就更不用提了,除却长得有几分姿色外,旁的也不过是会闹腾罢了,谁还指望着她能替夫分忧?不添乱便已是谢天谢地了。如此,便也只剩了高宛月,想来若能加以调教,假以时日,或许还真能一路帮衬着弘历也未可知。
良久的静默过后,熹贵妃不止面上松缓了下来,就连说话的语调亦明显温和了不少,她望着仍旧跪在地上的宛月,倒不由得心疼道:“你脚上还带着伤,就别跪着了。”她又转而吩咐道:“惠琴,扶月福晋起来。”
宛月暗自舒了口气,听熹贵妃的语调,她姑且算是躲过了一劫。可她却依旧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但瞧她先谢了恩,见惠琴亲自过来扶她,她又连忙欠身让了一让,口中亦不忘补上一句“有劳惠琴姑姑了”。毕竟,若非有惠琴替她从旁解围,想必今儿婆婆这关她是难过了。
心有余悸地寻思着,她已被惠琴和绿萝一左一右搀扶着在下首的位子上坐定,此时的她方才抬眼偷偷打量起了熹贵妃。
按说她之前在弘历屋里伺候,自然是见过熹贵妃几回的,只是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加之做奴才的又不能随意打量主子,所以对于熹贵妃的容貌,她也不过记得个轮廓罢了。虽说数月前的中秋家宴上她倒是见过熹贵妃一回,可那时到底离得远,她的心思又全不在这上头,自然不曾好好留意这个未来皇太后的尊容了。
今儿离得近了,她方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风姿卓越。尽管这么些年过去了,可岁月并未在熹贵妃脸上留有太多的痕迹,一袭宝石蓝丝缎凤穿牡丹旗装更为她多添了几分雍容与华贵,如墨依旧的鬓发间各式朱钗头饰流光溢彩交相掩映,似乎在预示着她日后不可忤逆的尊贵身份。
不可否认,熹贵妃是美丽的,可她那种流转于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却远比美貌更教人注目,那样一种风华,是年代的沉淀,是洗净铅华后才会散发的韵味,正如空谷幽兰,清远淡雅的一缕幽香,却是最沁人肺腑的馥郁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