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贵妃一早便知道宛月在打量她,她也不点破,只是语重心长地道:“孩子,你别怪我待你严厉——来,你过来,到我身边来。”熹贵妃朝宛月探出了手,那纤纤的素白柔荑恍若水葱。宛月怔了怔,终究起身朝着熹贵妃走去,她探手与她的相握,掌心微凉的触感让她分不清那究竟是熹贵妃的护甲套还是她的指尖。顺着手上的力道,宛月顺从地挨着熹贵妃坐下,扑面一缕檀香夹杂着敦和的嗓音袅袅传来:“你要明白,宫中不比别处,你每踏出一步,背后便有无数只眼睛等着盼着想要挑了你的错处来给你使绊子,正可谓一朝踏错满盘皆输,到时再想要翻盘,可就比登天还难了。”熹贵妃抬手替宛月扶正了鬓边的朱钗,“本宫心里明白,你本无心争宠,或者说,你的心思,原不在弘历身上。”
熹贵妃话到此处故意一顿,果然宛月面色丕变,只颤声唤了句“额娘”后便要挣扎着起身。熹贵妃将手按在宛月的手背上,旋即莞尔一笑:“你不必这样害怕,本宫并无责怪你的意思。”她的视线忽而落在不远处的某一点,宛月只怕是自己看错了,她竟仿佛在熹贵妃乌仁的眸子里望见了点点泪光,未待她瞧清,熹贵妃已然再度开口,语调却是出奇的平静:“说到底,谁又不曾年轻过?只是宫里的女子,感情之事向来由不得自个儿做主,无论你有多不甘愿,可这就是命,逃脱不得,更是强求不得。”熹贵妃收回视线,乌亮的瞳仁里倒映着宛月仓惶而又略带期盼的面庞。她不禁语气放柔低声宽慰:“你放心,这满宫上下,多的是争奇斗妍倚姣作媚之人,既如此,还怕容不下你这般意欲韬光养晦之人吗?”
尽管熹贵妃所言句句在理,可宛月心里总还存着些忧虑,踌躇了片刻,她终究还是攒眉嗫嚅着道:“额娘的话自然不无道理,奈何妾身如今,怕是连韬光养晦的能力都失去了。”
熹贵妃点了点头,“的确,依你的模样与才情,想要掩去锋芒的确不易。”她蓦地敛起笑意,固若寒冰的神情里蕴藏着前所未有的笃定,“可我毕竟是弘历的生母,他的性子,我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从小到大,但凡是他得不到的东西,他既是死了也绝不会放手,反之亦然——本宫这样说,你可就能明白了?”
迎着熹贵妃凛冽的目光,宛月顿如醍醐灌顶般幡然醒悟。她怎就没有想到呢?弘历此番的心态,莫不过就是男人的征服欲罢了!她越是对他淡淡的,他便越是想要征服她。那么与其如此,她往后多顺着他一些就是了,待得时日一久,他那征服的劲头过去后便自然会将她抛诸脑后的,届时,她还怕不能得偿所愿吗?
宛月心中甚为感激,她赶忙起身福了一福,“多谢额娘提点。”
熹贵妃则毫不在意,顺手扶了宛月坐下,温言含笑道:“本宫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可惜……”熹贵妃的眼底不由漾起了一缕淡薄的惋惜,幽幽叹道:“真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也罢,我虽说年纪大了,可到底还是明白凡事皆要讲究个缘分的道理。只是你要时刻记得,谁才是你今生为伴的夫君。”
熹贵妃的一席话,字字句句都似在瞬间化为急雨嘈嘈砸入宛月心间,只是生生的疼,她诺诺答应着,胸口层层叠叠泛起的窒闷险些让她难以承受。好在熹贵妃终究还是扯开了话题,与她讲了些日常琐碎之事,二人闲话了差不多有半柱香的工夫,熹贵妃见时候不早了,便欲起身离去,她留了宛月在殿中不必相送,并反复叮嘱说因着进来皇上身上总不大好,她也不便常来乐善堂走动,望宛月定要好生保重身子才是。
自然熹贵妃一走,满院的仪仗随从便跟随着她鱼贯而出退了个干净。夕阳斜照,将宛月单薄的剪影映在明纸糊成的窗面上,远远看去,倒像是一叶纸剪的窗花,只轻轻地一呵气,便能将她整个吹散。
“这大白天的!怎的人都死绝了吗?青颜——青颜——”乍然一声怒吼划破天际,搅乱了本该宁静的午后。“青颜!青颜!”
“嗳——”但闻远处隐隐传来女子的答应声,那细碎急切的脚步密密匝匝地踏在青石路面上,好似筝筝急雨敲入心扉。
青颜一边跑,一边还要护着手中的瓷瓶,生怕一个不当心洒了瓶中的雪水,如此瞻前顾后的难免脚下跑得慢些,可小厨房那头的呼喝越发没了耐性,情急之下,她抬眼望向院子西北角,幸而那扇直通耳房的角门开着,青颜心中大喜过望,也来不及喘口气,她便连忙举步匆匆往小厨房跑去,这大冷天的,倒平白出了一身的汗。
待她终于气喘吁吁地跑进小厨房,怎奈只来得及唤出一声“玉灵姐姐”,连脚跟都还未站稳便是眼前一黑,恍惚间只觉是一个巴掌甩到了脸上,毫无防备的她脚下一个踉跄,眼见着整个人就要扑倒在地,她却本能地护住瓷瓶,右肩因此重重地撞在了一旁突出的木桌角上,巨大的冲力使得桌子整个一歪,顺势推翻了沿边而放的竹篮,篮子里头挨挨挤挤交互堆叠的鸡蛋争相滚出了出来,咕噜噜地在光滑的台面上直打转,有几只更是噗噗地掉到地上,就如同山边滚落的石头一般,摔碎了。
脸颊与肩头上的疼痛密密麻麻地传遍了全身,眼泪即刻夺眶而出,也顾不得抬手去拭,青颜已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头顶上玉灵铺天盖地的谩骂就像岸边突然翻起的巨浪,眨眼间就能将她整个吞没:“你这作死的小蹄子!让你出去攒雪水,你这是又躲哪儿偷懒去了!”玉灵用她那对狭长的凤眼往青颜手上的瓷瓶一绕,眼角清楚地瞧见错落在青颜指缝间的粉彩仕女图案!玉灵神色一凛,“这是什么?”她劈手夺过那只瓷瓶飞快地拔了软塞凑近一闻,待确定是雪水无虞后又小心地放在手里掂了掂,方才用食指狠狠戳着青颜的脑袋啐道:“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不回来了!去了这样久,就给我弄了这么个小瓶子回来!我前儿给你的那只白梅瓷瓶呢?你给丢哪儿去了?”
青颜心里徒然一惊,心底暗觉糟糕。适才因着走得急,倒忘了带走自个儿的瓷瓶,眼下玉灵既是发现了,定不会轻易饶过了她。青颜慌忙在脑中百转千回地想着应对的法子,可玉灵哪里有这样的好耐性,她见青颜迟迟不回答,便吊着嗓子不耐烦地催促:“说啊!我给你的那只瓷瓶子呢?”玉灵的手上本就留着寸许来长的指甲,如今一下下狠命地点在青颜的脑门子上,直教她痛得吸气连连,却又不敢躲,生怕越躲越要招来更多的折磨,遂她只能蜷缩着身子怯怯地小声老实作道:“我……我给不小心落在月福晋的小厨房里了。”
“月福晋?”玉灵提高了音调,两弯浓眉好似在额间打了个死结。她不由指着青颜咄咄逼问:“好端端的,你往她那儿去做什么?”
青颜自知欺瞒不过,只好将前因后果如实道来,玉灵起初还耐着性子听着,可越到后来她的脸色越难看,最后索性怒目圆睁地发作了起来:“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算是安的哪门子心?小姐还在这儿呢!你便这般急不可耐地想要另觅高处了吗?”玉灵怒极反笑,她“嗒”地将瓷瓶撂在身旁的木桌上连连拍掌咬牙道:“好!真真是好极了!平日里光看你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哪知你背地里竟藏着这等心思!若非四爷说话就到,看我不揭了你的皮!回头得空,我定要回了小姐去!我倒要看看,在小姐跟前你还能剩下多少活头!”
青颜螓首深埋并不说话,只是心里一阵紧似一阵的难过,好好的一个晌午,玉灵就这般死啊活啊的咒她,好没意思。不知怎的,她竟在这时突然想到了月福晋身旁的绿萝,虽说绿萝姑娘高傲了些,可待人到底不错,耳房里的那些丫头仆妇们见着她也是真心的热络,哪像玉灵,平日里稍有不顺心便拿她们这些粗使丫头出气,动辄打骂责罚,日子很是难熬。思及此,她更是将脸埋入胸前,任凭领口上粗粝的刺绣针脚扎着她的肌肤隐隐泛疼。
然而青颜的隐忍落入玉灵眼中,只让她觉得这丫头竟是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玉灵心中气极,她豁地扬手正欲再给她些教训,怎奈门边明暗一晃转出个人影,倒将她唬了一跳。她本能地缩了缩手,转头看去,来人原是玉芝。
甫一进门,玉芝似乎一愣,她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青颜和满地的狼藉,知道是玉灵又在训斥丫头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着脸埋怨道:“我的好姑奶奶,小姐要你来拿点心,你怎的倒跟这儿训起了丫头?”她见玉灵急欲反驳,忙阻断了她道:“这会子没工夫理会这些了,四爷身边的高谙达已派了小厮来传话,说四爷这会子已过了西六宫,转眼就到,你且快些与我一同回暖阁里伺候吧!”
玉灵听罢知道耽搁不得,只得讪讪地放下手,转而对玉灵说:“我明白了,你先过去吧!我拿了点心速速就来。”
“好。”玉芝点了点头,脚下已不由朝着门边移去,嘴上仍是不放心地催促:“你可快些,前儿小姐已经问了,怎的还不见茶水送来。一会儿若是四爷到了还见不到茶,小姐要生气的。”说完,她也不看青颜,只兀自转身离去。
眼看着玉芝的身影在雕花排门间迅疾隐没,玉灵没来由地焦急起来,这会子别说茶了,就连雪水都还好好端端地躺在瓶子里呢!眼看着四爷就要到了,这可怎么好?她正犯难时,偏生眼角余光又瞥见青颜正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越发气得她怒火中烧,也不及细想,她回身飞起一脚便往青颜身上踹,口中更是骂骂咧咧道:“全无心肝的贱蹄子!瞧你惹出来的好事!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青颜蓦地吃了这么一下,到底撑不住身子一歪。玉灵下脚本就极重,加之那厚重的花盆底子偏又拦腰踹在了正中间,她不由痛得闷哼一声,旋即趴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唯有细密的汗珠子争相沁出额角。
玉灵见青颜蜷在地上半天不动弹,心里到底着了慌,想着莫不要真给她踢出人命来才好,她微微凑上前去探看,幸好那丫头还有气,估摸着只是一时半会儿的缓不过劲来罢了!玉灵不禁松了口气,想来也是她自个儿心虚,不过一个粗使丫头罢了,若真要出了什么纰漏,反正死无对证,她只一口咬定说是陆青颜自个儿干活不小心摔着了便是,本来嘛,天生的贱命,谁有功夫理会他们的死活?
这样想着,玉灵便又来了劲头,只听她再度吊着嗓子对青颜喝道:“行了!少给我跟那儿装死!不过这一脚,还能把你给踢死了?别指着你那下贱的把戏能蒙过我去!”她边说边对准青颜的绣花鞋底踢了两脚,“去!去!赶紧起来把这破瓶子里头的雪水煮沸了,待得晾温后赶紧烹好茶送暖阁里来,若再有半点差池,仔细你的皮!”兀自叫嚣罢了,玉灵便回身匆匆用托盘装了几盘点心,而后快步出了厨房,扑将着往暖阁里去了。
一时间,昏暗窄逼的厨房里只剩了青颜瘦削羸弱的身影蜷缩在内,隔着模糊的泪眼,恍惚中,玉灵盛气凌人的背影已然渐行渐远,青颜松了口气,四肢百骸里的疼痛这才敢纷纷四散开来。颊边有滚烫的热泪滚落下来滑进嘴角,口中泛起的咸涩滋味,一如她此刻孤苦飘零的心。
青颜试图挪了挪身子,可每动一下,那种钻心噬骨的痛楚便会如鬼魅般绵密地贴向她,让她全然无半点遁逃的余力。然而对于这种难忍的痛楚,她却又是依恋的,因为只有感觉到疼痛,才能让她有活着的感觉,也才能逼她认清现实有多残酷。
强迫自己直起身子抹去腮边两行清泪,青颜明白,纵然前路荆棘丛生,她也不能退缩,否则她的命运终将绵薄如柳絮,空缱绻。